“佩服,佩服!”韩兼非拍着手笑道,“如果之前你们的指挥者不是那个死掉的老首领,而是你的话,恐怕现在我们就要跪着跟你谈条件了。而现在,你只是稍稍后退一步,便让我们很多人觉得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接受,而准备把我这‘瘟神’拱手送给你,对吗?使者,不,应该叫你‘新首领’大人?”
现场所有人的脸色又是一变。
人们把目光投向那个镇定自若的使者,他点点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就是猜一下而已,”韩兼非说,“我只是觉得,在你们那种风格的部族,一个两句话就能让敌人近乎崩溃的人,不应该只是一个使者——况且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改变停战条件,而且事关老首领的死,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普通使者能随便决定的。”
掠夺者的新首领点点头:“没错,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莫多,是铁印部族的新任酋长。”
除了韩兼非,在场所有人,包括河东部族的老族长源崇岭和黑檀部族的猎人首领库里亚,都松了一口气。
在几乎所有人看来,只要手里有掠夺者——对了,他们称自己为铁印部族——的新任酋长做人质,就不愁他们不会接受停战条件。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您,与先祖同行之人。”看到河东部族众人灼热的目光后,莫多酋长接着说道,“如果不是您用神器造成的那种奇迹,恐怕我们两个部族之间,真的只有不死不休的结局——虽然你们非常英勇,但恐怕最终的结果,依然是我们胜利,尽管我们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原来,韩兼非临走前的一炮,准确地命中了铁印部族老酋长所在的营帐,当时老酋长和他的四个儿子正在其中等待前方的战斗结果,那枚炮弹不偏不倚地落在营帐正中间,老酋长和他三个儿子当场毙命,唯独莫多,虽然目睹了他的父亲和兄弟们被预制破片撕碎的景象,却奇迹般地毫发无损。
更为“奇迹”的是,老酋长的大儿子,也是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带着一队人冲上山坡,刚好被诡雷陷阱炸死。
于是,本来应该是第四顺位继承人的莫多,顺理成章地成为酋长家唯一的幸存者,也就是新任酋长。
和自己的父亲、叔叔和兄弟们不同,莫多虽然出生在纯正的掠夺者家族,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反对者。
在很小的时候,莫多看过一本古书,那是他母亲从自己的部族中带出的东西,母亲一字一句地教他阅读,正是这本书,让他看到了与父亲和兄弟们不一样的世界。
一直以来,他一直在劝说父亲,在把这片土地上的部族清扫干净之前,换一种方式,然自己的部族安定下来。
他的主张受尽了兄弟们的嘲笑,他们认为,掠夺是先祖为他们选择的生存之道,而这片土地上的所有部族,都是先祖为他们准备的资源。
“如果这些部族全部消亡殆尽呢?”莫多曾这样质问他的父亲。
父亲大笑着告诉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莫多和他兄弟的有生之年,乃至他们儿子们的有生之年,这些部族都不会消亡殆尽。
等到那个时候,他们早就回归先祖的怀抱,哪管在那之后会如何!
而如今,那枚可以用神迹来形容的炮弹,给了他引领整个部族的机会。所以他决定以使者的名义,亲自来到这个叫做河东部族的劲敌的村子,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来实践自己的理想。
“既然他是掠夺者的首领,”库里亚说,“那就好办了,我们可以用他来要挟那些掠夺者,让他们撤退。”
莫多不屑地看了猎人首领一眼:“愚蠢至极!”
库里亚很想给这个傲慢的敌人一矛,却被韩兼非拦住。
“他说的没错,”韩兼非说,“他的叔叔和堂兄弟们之所以同意然他以使者身份来这里,应该巴不得他回不去——新酋长大人最好死在敌人的营地里,或者在他们的营救行动中英勇牺牲,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有正当的理由争夺本不属于他们的位子——这就是权力的游戏,它让每个人为之疯狂。”
莫多再次认真地打量着比海山人高出一头的韩兼非,然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与先祖同行之人,在这片土地上,只有您,值得我引为知己。”
源智子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么说,你其实是需要一颗头颅。”韩兼非说,“来压制族内不服的声音,顺便提升自己的威望。”
莫多沉思不语,似乎在衡量韩兼非这句话的深意。
半晌之后,他才答道:“如果能达到压制那些白痴的目的,一个活人也可以,而且,我坚信您在我的部族,会发挥比这里更大的作用——比如和我一起创建一个伟大的……文明?我这个词没有用错吧?”
韩兼非笑着摇摇头:“没错。不过我觉得,还是一颗头颅更合适一些——你看这个怎么样。”
他伸手指向老萨满。
“一个萨满,用巫术袭击了你们的营地,杀死了老酋长,而你作为他的继承人,单枪匹马勇闯敌营,再带着罪魁祸首的首级来祭奠老酋长的亡魂——这个故事能不能让你满意?”
莫多再次陷入沉思,似乎真的在衡量这件事的可行性。
“这个故事虽然很不错,”他摇摇头,“不少人看到了你的身影,这恐怕没法用巫术来解释。”
老萨满总算听懂了他们的话,尖叫道:“无耻的不祥之人,竟然用我来跟恶魔做肮脏的交易,我诅咒你,总有一天你会腐烂在恶臭的泥塘里,被自己的子孙折磨致死!”
韩兼非耸耸肩:“虽然知道你在咒骂我,但很抱歉,我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对莫多说:“你的子民需要的是一个完美的故事,并不是真相,对吗?”
莫多笑了:“没错。”
“所以,”韩兼非看向已经有些难以支撑的源崇岭,“族长,为了整个部族的存亡,请您劝说伟大的萨满,以身饲虎,杀身成仁,我相信,部族会记住她做出的一切牺牲。”
源崇岭沉默地看向面露惊恐的老萨满。
韩兼非也看过去,眼神中透着冰冷。
他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人,对于一心想致自己于死地,甚至连部族分裂都在所不惜的人,他自然没有什么仁慈和怜悯。
“老嬷嬷,”见自己的父亲始终犹豫不决,源智子开口道,“请您为了部族,慷慨就义吧!”
无论韩兼非是否来到村子,无论韩兼非去矿山后是否返回,掠夺者终究会来到这片土地,掠夺这里的所有部族。
所以,战争与死亡,与这个外来者无关。
反而是这个外来者,在几乎不可避免的灭亡危局中,挽救了两个部族的大多数生命。
在她看来,老萨满或许真的看到韩兼非伴着鲜血、战火和死亡的画面,但她不知道,除了带来死亡,这个画面或许还意味着将他人从死亡中拯救出来。
而老萨满却一直在利用战争本身,想置两个部族的拯救者于死地。
这是源智子认为她该死的唯一一个理由,在她看来,也是一个充分的理由。
既然父亲在这件事上一直优柔寡断,顾念旧情,她便出来替他做这个决定。
“小智子!”老萨满惊恐地指着面前这个赤足女孩,似乎第一次认识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姑娘,“你……你……”
老族长依然沉默着,源智子却用平和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刚才,这位酋长要以韩兼非的命来作为和平的条件时,你们每个人在心里都是赞成的吧?”
她的视线逐一扫过在场的诸人,却没有一个人敢与她对视。
“现在,他的条件改变了,只要老嬷嬷献出自己的生命,掠夺者就会撤退,我们还会得到他承诺的赔偿,你们心里,是不是也愿意这样?”
是的。几乎每个人在心中想道,但没有一个人说出来。
“所以,老嬷嬷,同样是牺牲一个人,挽救上百条性命,请您慷慨就义吧!”源智子又说了一遍。
老萨满看向族长,源崇岭依然没有作声。
在这个时候,沉默便代表了态度,所有人的态度。
老萨满不再凶狠诅咒,也不再愤怒,她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哀。
她已经八十四岁了,在整个部族来说,也是最为长寿的人,包括源崇岭在内,部族里大部分人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而如今,他们却要用她的血,来换取整个部族的苟且偷生。
在她看来,那个外来者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整个部族。
可他们却在她和外来者之间,选择了后者。
老萨满口中诵念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话语,断绝了自己的生机。
她自幼被训练成萨满,从此孤独一生,默默守护河东部族,直到生命的尽头,既然部族要自己的生命,那便拿去吧!
但她始终是个高傲的人,即使结束自己的性命,也不需要假他人之手。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的视线似乎穿越了空间和时间,看到并不遥远的未来。
在那片无垠的星海中,她看到河东、黑檀、掠夺者乃至其他无数的战士,在那个不祥之人的指引下,在与某种恐怖的未知存在,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死伤以万亿计的战争。
“他还是会将你们引向死亡啊……”老萨满叹息一声,就此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