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兼非握住翟六伸来的手,那只手和自己的一样柔软冰冷,似乎丝毫没有受到硅虫的影响。
“是好久不见,”他笑着说,“不过三年多以前,有机会见一面的,我去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在群星中动辄以光年甚至秒差距(约等于3.26光年)为标准的尺度下,时间显得尤其短暂,韩兼非想起两人在曼都利昂上的一次擦肩而过,不由得感慨了一声。
“那时候还没学会怎么适应现在的状态,有些……羞于见人。”翟六半开玩笑地说道。
当时他刚刚控制住硅虫的感染,他的身体一半是硅化躯壳,一半是普通人类,看起来像是一个样貌丑陋的恶魔。
如今他已经完全掌握了控制硅虫的能力,便已经完全恢复了作为人类时的外貌。
但无论是他还是韩兼非,血液、神经网络和骨骼,都已经是完全由硅虫构成的构造体。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松开手。
在国会大厦的外面,无数媒体正在焦急地等待的,在更大的尺度上,整个人类已探索的星区中,几乎每个把目光投向奥古斯都堡这次会晤的人,都在等待着两人商谈的结果。
因为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大多数人心中都很清楚,这次会面,很有可能将绝对整个星区人类的命运。
人们曾经设想过无数次,两人见面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他们是会大打出手,还是会在瞬间分出在硅虫神经网络中的主次地位?
如果是那样,到底谁才会是最后的王者?
很显然,这是一个赢者通吃的零和游戏。
但办公室中的两个人,却显得十分平常,平常到甚至有些乏味的程度。
在韩兼非和翟六的视界中,整个星区所有硅虫都被看不见的巨网连在一起,那些网点似乎都汇聚在两人的身上,那些关联如此之多,又如此密集,让他们看向彼此的时候,仿佛是在凝视一颗无法直视的耀眼恒星。
只是,这两张大网之间,没有任何的交点。
如果有第三个人能够站在两人之外去看,两人就像两个靠得很近的同性磁极,两张硅虫神经网络像无数磁感线汇聚在两个磁极,却始终互相排斥。
韩兼非没有试着去拨动翟六的大网,翟六也默契地没有动他的。
他本以为,两人之间一定会有某种从属关系,但现在看来,他们更像是整个神经网络中的两个奇异点,永远互相排斥,却不会被征服。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两人都不用担心自己会被对方完全控制。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这样至少让他们各自最担心的局面不会出现。
但在那之后,两人再次沉默下来。
如果硅虫神经网络有两个核心,这两个核心又不会相容,他们之间便注定会有一战。
即使现在没有绝对的利益冲突,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对立就会变得越来越明显,如果翟六想要建立一个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下的文明,韩兼非的存在,将会成为他这个愿景中最大的绊脚石。
但至少不是现在,两人都有足够的时间来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非哥,”翟六率先打破沉默,“回到奥古斯都堡之后,我经常在想,几年前在这里,因为对硅虫的理念差别,我曾经背叛过你,还帮助陈明远刺杀你。”
“是啊,都是过去的事了。”
“没错,现在想起来,咱们兄弟虽然各自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到头来却是殊途同归,竟然成了同一种……东西。”
韩兼非自嘲地笑笑:“是啊,这种‘东西’,应该已经不算是人类了吧。”
“我更倾向于把我们这种‘东西’称为一个智慧种族,我曾经以为这个种族只有我自己,现在看来,应该再加上您——我们两个,是这个种族唯二的成员。”
韩兼非想了想,点了点头:“很贴切。”
“所以,作为整个星区唯二的存在,我更愿意称我们的种族为——神。这是人类文明的一个伟大开端,因为在这个宇宙中,终于诞生了真正的、活着的神明。”
韩兼非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
“是吗?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神,如果不是为了对抗硅虫,我宁可要回我自己的人类躯壳,这段时间,我最怀念的就是作为人类时曾经拥有的那些感觉,哪怕是饥饿、寒冷、恐惧、悲伤这些负面情绪,而不是那些冰冷的数据。”
翟六未置可否,而是接着说道:“可是人类有太多弱点,并不适合这个冰冷辽阔的宇宙,我们拥有近乎无限的生命,可以在各种极端环境下生存,我相信,命运在这个时间安排我们这个种族出现,就是要我们带领整个人类文明进入更高级的阶段。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非哥,为什么不跟我一起来创造这个辉煌的帝国?”
说完,他站起身,把自己那张精致的座椅向前推了推:“如果你能跟我站在一起——就像当年我们一起并肩作战那样,钢铁帝国的这把椅子,给你来坐,如何?”
两人同时想起,几年前,也是在奥古斯都堡,在一架飞往国防部的飞机上,陈明远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你来做皇帝,如何?
韩兼非沉默了一会儿,自我嘲讽地笑道:“我其实挺没出息的,几年前,陈明远说过同样的话,我拒绝了。今天也一样,对不起,老六,我真的做不了什么神仙皇帝。”
办公室中再次陷入沉默。
“没关系。”翟六拉出椅子,再次坐下,“非哥,先别急着给我答复,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这里有很多东西想给你看看,看我做的到底是什么事,看我到底能走多远,看看在我们的引领下,人类会创造出什么样的辉煌文明。”
他停了停,眼中狂热的火焰缓缓熄灭下来:“到那时,你再给我你的答案,可以吗?”
韩兼非低头想了想,点点头:“可以。”
然后,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扔了一根给翟六。
“虽然感受不到任何味道,”他自嘲道,“但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翟六接过烟,伸出一根手指把它点燃。
韩兼非凑过去接着火头,也点燃了烟。
“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白山最早那批人里,只有你跟我最亲,也跟我最像。”韩兼非深深吸了一口烟,“咱们哥俩唯一的不同,就是你比我更好强,也比我更有理想。”
翟六静静地听着。
“走吧,”韩兼非并没有多说什么,深深一口抽完整只烟,“带我去看看你的宏伟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