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水杯缓缓冒出水蒸汽,陆谦看着这白皑皑的雾气,眼神幽远,仿佛穿越了二十几年的时光,又回到了那个小村里。
从市在湖市的西北方向,和湖市毗邻却远没有湖市的发达,若说市区还能算得上繁华,下属的县镇便是彻底发展停滞,几十年如一日的穷。
但好在从市有很好的地理优势,在二三十年前,其他地区还继续发展缓慢的时候,从市的人便纷纷外出来到湖市打工,男男女女,只要有力气,总能在大城市找到挣钱多的行当,哪怕在湖市收废品,也比老家强。
人走出去了,留下的人口就少了,尤其农村,走出去的姑娘都不愿意回老家结婚,大多在外头找了对象。
徐根才是没出去的那批人,也是受到影响找不到老婆的那批人。
但他有老婆,还是个眉清目秀的老婆,只是脑子不清楚,天天哭嚎,闹得人不安生,徐根才在屋子后面的猪圈里搭了个木房子,把人关在了里头。
徐如宝是徐根才的第一个孩子,是老徐家的长子长孙,他虽然在猪圈的小房子里出生,但是和他那个疯娘不一样,从小就长得虎头虎脑,非常机灵,徐根才很疼他,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先是儿子,再是自己。
虽然徐家一贫如洗,但是徐如宝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又有父亲的照顾喂养,并没有太大的概念,直到五岁,他开始记事懂事,也开始听得懂村里人的闲言碎语。
小孩子嘲笑他娘是个疯子。
小朋友打架,人家打输了,就骂他娘和猪住在一起,他也是个猪。
不知什么时候,他得了个外号,叫猪宝。
他和人家对吼:你妈也锁着狗链子呢,你是狗!
徐如宝气哭跑回家,跑去后院找个疯女人——他以前也去过,可是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会扑过来死死盯着他看,他害怕,头也不回地跑了。那个女人就在他后面啊啊叫,越叫,他越害怕,跑得越快,再也不敢去了。
他问爸爸,为什么要关着她,他爸说,不关她就到处跑,会跑丢。
那为什么关在猪圈呢?
因为她天天嚎,吵得人不安生。
徐如宝不懂,他记事起,很少听到她嚎叫。
气哭的徐如宝跑去了猪圈,他在外头受了气,都是因为这个女人,他踢门,骂她,然后张着嘴嗷嗷哭。
他看到大大的门缝里,女人慢慢走过来,脚上好大一根铁链子,肚子鼓鼓的,很大,就好像村里怀了孕的女人,他在外面哭,她也在里头呜呜地哭。
徐如宝没哭完,被人当头打了一巴掌。
是村里的徐慧立,她比他大三岁,上次他被人打,是她帮了他。
但是徐如宝不敢和她玩,村里的小孩都不敢和她玩,因为大人都说,她妈弄死了她爸,徐慧立像妈,不是个好东西。
徐如宝被徐慧立一巴掌打得发懵,张着嘴忘记了哭。
“她是你妈!是你爸把她关在这的!你骂她干什么?你去骂你爸啊!”
徐如宝不敢哭了,看看徐慧立,又透过门缝看看木屋里的疯女人。
徐慧立对他说:“你看看你妈,肚子又大了,要是又生个女儿,你爸又会把孩子卖了!卖不掉也会扔后山!”
徐如宝吓了一跳,下意识说:“不可能!”
徐慧立鄙视地看着他:“你爸已经扔了两个妹妹了!”
屋里的女人哭得更加凄惨了,就像小孩子讲鬼故事时,女鬼的哭声。徐如宝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徐如宝恶狠狠推开徐慧立,兀自跑进了屋,他当然不信了,他爸说过会给他一个小弟弟的,从来没说过他有小妹妹,徐慧立是恶毒女人的孩子,他才不信!
但是有些话,入了耳朵,进了心,哪怕再不信,还是会留下影子。
过了年,徐如宝六岁了,那天好像是惊蛰,夜里轰轰打雷,他被惊醒了。
然后听到屋后头一个女人凄惨的叫声。
他窝在被窝里,整个人团成一团不敢睡,抖得像个筛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响起一个婴儿的哭声,特别响亮,和村里的猫叫有点像,但也不完全一样,徐如宝很确定是小孩的哭声,心中想着,小弟弟生了吗?
这天早上,他天亮就起床穿衣了,下了床就往猪圈跑,想去看看小弟弟。
但是什么都没有。
疯女人躺在最里头的床上,一动不动,就好像死了一样,小孩的哭声就好像只是徐如宝的一个梦。
徐如宝吓坏了,跑回屋里,找他爸,怎么都没找到。他想起了徐慧立的那句话,整个人都抖了一抖,疯狂地往后山跑去……
跑经徐慧立家的时候,他看到徐慧立沉着脸站在家门口,眼神幽幽地望着后山,他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看着这样的徐慧立,不敢动了。
徐慧立发现了他,转过身子看向他,这时,他才发现,徐慧立眼睛通红通红的。
她说:“小宝,救救你妈妈吧。”
徐如宝没心没肺的童年停止在六岁,他开始偷偷和徐慧立玩,去她家,和她一起上山挖野菜,等她做了吃的,偷偷带一份送到猪圈,给他妈妈。
这也是他第一次喊猪圈里的那个女人,妈妈。
生完孩子躺在床板上一动不动仿佛死了的女人,听到他喊妈妈,突然有了动静,滚下来爬向他,呜呜地哭。
第一次给她送饭,徐慧立在饭团里夹了一块肉,女人握着饭团,哭着喊他“宝宝”。
徐如宝突然理解了妈妈这个词的含义。
“你妈真的杀了你爸吗?”
熟了以后,徐如宝问徐慧立。
徐慧立瞟了他一眼,继续写作业,漫不经心地说:“警察都没来,谁有证据啊!他是自己死的。”
徐如宝说:“可是大家都说,是你妈杀了你爸。”
徐慧立又看他一眼:“你妈要是能跑出来,把你爸杀了,你恨不恨你妈?”
徐如宝一下子没声了。
恨吗?
徐慧立告诉他:“我爸死了,我妈也的确跑了,但是我不恨我妈,我觉得她跑得对。如果你妈能把你爸杀了,那也是她的本事,是替自己,替你几个妹妹报仇了。”
徐如宝眨巴眨巴眼睛,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但是徐慧立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只是……“那是我爸……”
徐慧立:“也是个□□犯!杀人犯!拐卖犯!”
徐如宝一下子不敢出声了。
他有时候觉得徐慧立挺吓人的,偶尔会好几天不敢找她玩,但是外面的小孩欺负他的时候,徐慧立总会出来帮他,帮他把那些打他的人全都打跑。
徐慧立八岁,打架特别凶狠,家长带着孩子上门算账,她虽然无父无母只有一个人,却特别凶悍,嚷嚷着她才八岁,杀人都不犯法,把上门的人统统赶出门去。如果她当天吃了亏,一定会像蚂蟥一样扒着这家人不放,或者找机会打他们家的孩子,或者赶畜生去他们家菜地毁庄稼,甚至一把火烧了他们的院子……直到他们承受不住,赔礼道歉,再也不招惹她。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年下来,徐如宝心里还是觉得徐慧立人最好,忍不住和她亲近。
那年徐如宝七岁,在徐慧立的鼓励帮助下,他可以和猪圈疯了的妈妈交流了。
他指甲里都是泥,疯妈会对他说:“洗手。”
爸爸做了红烧肉,他偷偷拿了一小碟给她,她会说:“一起吃。”
最让他震惊的是,徐慧立教他算术,他学会了去找她炫耀,她开口教他背九九乘法表。
徐慧立也惊讶了,跑过来确认:“你没疯是不是?”
她不说话。
徐慧立小声说:“你没疯就好办了,我们找机会把你放出去,送你去镇上,你自己坐车跑回家!”
她还是不说话。
徐慧立知道她不信任自己,就对她说:“我妈也是被拐来的,她药死了我爸,自己逃出去了!她走的时候,和我说过出去的路线,我还记得怎么坐车走!”
女人满是泥垢的面庞上露出震惊的眼神。
徐如宝也惊呆了:“你不是说你爸是自己死的吗?”
徐慧立一巴掌拍开他:“天天吃稀释的农药,不知不觉死的,不就是他自己死的吗?”
徐如宝母子全都震惊地看着徐慧立,说不出话来。
徐慧立脸上闪过一丝歉意:“我爸死的时候,大家都没察觉,后来我妈出去打工,再也不回来了以后,我爷爷奶奶就开始怀疑了,总是嚷嚷着我妈弄死了我爸跑了,因为这件事,所以你们后来的人,就算听话了也依旧会被关着。”
徐如宝看到自己的妈妈哭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无声地哭。
徐慧立问被锁着铁链的女人:“你记得家在哪里吗?”
木头缝里,女人不停点头。
徐慧立见状,打定主意要放她出去,徐如宝已经被徐慧立彻底影响了,他也觉得,要放妈妈回家。
两个小孩,制定了一个计划。
徐根才对儿子完全没有戒心,也觉得儿子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所以对他没有任何遮掩防备。徐慧立让他去偷女人脚上铁链的钥匙和木屋的钥匙。
徐慧立家里有两辆自行车,是她爸她妈留下的,她提前把车推到了村口藏起来,等徐如宝妈妈跑出来时,可以直接骑车走。
徐如宝这时候才知道,徐慧立原来很有钱,她“早就卷走所有钱跑了”的妈妈,其实一分钱都没拿走,都留给徐慧立了。
徐慧立的妈妈是在她六岁那年走的,而她爸是她五岁那年死的。在死之前,徐慧立的父母和普通夫妻没什么两样,男的每天去地里干活,女的在家接手工活挣钱、做家务带孩子。徐慧立的妈妈很文静,还念过书,给女儿的名字取得与众不同,慧立两个字就是希望她聪慧又自立。闲着没事,她还会教徐慧立识字算术。
所以徐慧立的爸爸死的时候,谁都没有怀疑这其中有什么人为因素,她妈妈在丈夫死后提出去镇上找活赚钱也没人有异议。
但不过就去镇上赚钱而已,第一天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徐慧立的爷爷奶奶急得来家里到处翻找,却发现,家里除了一个嗷嗷哭的丫头片子,一丁点值钱的东西都没了。
“我爷爷奶奶从小就重男轻女,我妈从小对我说,他们和我爸只要儿子不要我,我妈爱我,我本来要被扔后山的,是我妈留下了我。我妈走的时候,把钱埋在了后院菜地里,等所有人都认命我妈彻底跑了,我才把钱挖出来。”
谁都想不到,一个六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心思,还对自己的亲爷爷亲奶奶半点不待见,形同陌路人。
这回,为了送徐如宝的妈妈离开,徐慧立慷慨拿出了自己不多的钱。
但是逃跑的具体时间,却迟迟定不下来。
因为如果徐根才发现人跑走了,肯定会第一时间知道是儿子偷了钥匙。
“你会被你爸打死的。”
徐如宝听到这话,吓得不敢随便偷钥匙了,安心听徐慧立的安排。
那天,徐根才的堂兄给徐根才介绍了一点零散活,两人在家抽烟聊天一下午,到了饭点,徐根才为了表示感谢,就留人吃晚饭。
自从心生逃跑计划后,徐慧立经常在徐如宝家路过,注意他们家的动静,一看到这情景,就把徐如宝喊了出去。
“你看着他们喝,酒少了就赶紧打酒给他们添上,把他们彻底灌醉。”
那个年代,他们那家家户户都有酒坛子,里头不是自己酿的白酒就是买来的,两三坛白酒,或者泡酒或者做菜,或者招待客人、自己喝……总之是不缺酒。
徐如宝嗯嗯点头,回家坐在餐桌上,眼睛就盯着他们的酒壶,酒少了,就立刻去给他们打酒。
徐根才看着儿子骄傲不已,徐根才的堂兄也连连赞叹:“长大了,越来越机灵懂事了。”
徐如宝仿佛被这一声声夸奖夸得备受鼓舞,一整晚那个勤快啊,他爸说喝不了了,不能喝了,他都不停下。
喝到最后,一个跑到后院吐得天昏地暗,一个倒在桌上烂如泥。
徐如宝立刻打开门,小声学狗叫。
徐慧立举着木棒出来,用力打在徐根才堂兄后脑上,蹲在地上吐得意识不清的堂兄一下子昏倒在地。
徐如宝抖着腿跑进家里,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钥匙,打开了猪圈小屋的门……
救出里头的女人时,徐慧立喊住了他们,说:“把他搬进来,不然小宝你要被你爸发现了。”
徐如宝的妈妈立刻懂了,和两个孩子一起,把堂兄拖进了猪圈小屋里。
接着,徐慧立打开书包,拿出自己妈妈的衣服让徐如宝的妈妈换上,徐如宝跑进屋里,拿了梳子毛巾,给他妈妈洗脸梳头。
徐慧立安慰慌张的两人:“他们醉得那么死,不会有反应的,我们收拾好就走,别慌。”然后,她趁着大家收拾的时候,进了猪圈,把堂兄全身都扒光了,想了想,怕他冻死,又把女人用的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她对着母子解释:“他也不是个好人,打老婆。”
当时的徐如宝很单纯地就以为,徐慧立是看不惯堂伯父打老婆,趁机教训他。
徐如宝一直很佩服徐慧立,哪怕长大了以后,都佩服9岁的徐慧立,怎么能这么镇定机智,仿佛不像一个孩子。
也许她真的像自己的妈。
那天晚上,就着天上的圆月,徐如宝第一次看清妈妈长什么样,很好看,比村里所有人的妈妈都好看。
被关了六年的女人,说话行动都变得迟缓,力气也因为饱受虐待几近于无,她喘着气换好衣服,给自己梳完头,抬手也给徐如宝梳了梳头发,很轻很柔,然后看着他笑了。
徐如宝永远记得这个笑容,就像他一辈子忘不掉某天夜里的这双眼睛。
当时大概9点多了,村里一片安静,徐如宝家的对面有一条山路,走这条路可以绕过整个村子来到村口,他们就着月光走了这条路。
到了村头,徐慧立骑车陪女人往镇上去,徐如宝回家睡觉,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她逃出去了吗?”宋秋暖见他怔怔发起了呆,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样的逃跑计划,把人心提得高高的,多么希望这个可怜的女人可以逃走,又多害怕这一个女人两个孩子最后被发现了行迹,从此遭遇更可怕的事情。
陆谦被这一声问话惊醒,握住过了这么久依旧冒热气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滋润干涩得已经发哑的喉咙,沙哑着声音说:“逃出去了。徐慧立陪她骑骑停停,骑了一夜的车到了镇上。”
“这个村子不算闭塞,去了镇上就有去县里的大巴车。只不过那些女人不是没有交通工具就是被锁在屋里出不去,有的甚至不良于行……而这次,徐慧立陪她在镇上待到第二天清晨,她就上了第一班大巴车离开了。她走的时候是冬天,所有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围巾遮住半张脸,就算坐车,镇上的人也看不出这个干干净净的女人是被关了六年猪圈的人。”
宋秋暖松了一口气。
陆谦继续讲这个故事的后续。
徐慧立是个所有亲人不疼不爱的孤儿,没人知晓她一夜不在家,送走了女人她便直接骑车回村里上学了,刚好赶上早自习,没有半点破绽。
而徐如宝,缩在床上待了一夜,起床发现他爸还醉着没醒,按照徐慧立吩咐,上去使劲推了推他:“爸!爸!”
徐根才宿醉难受不已,动弹了一下,哼了一声,没起身。
徐如宝大声在他耳边喊:“爸,我拿两块钱去买早饭啊!”
徐根才使劲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
徐如宝去零钱盒里拿了两块钱,不敢看后院一眼,快速跑出门。
徐慧立和他说过,出了门就去村口早餐店,走人多的路,然后在早餐店慢慢吃早餐,吃完了也别走,就在门口玩,等到中午或者事情闹出来了,再回家。
村里所有的小孩都是这样,跑出门玩耍,半天不回家,徐如宝这么做,没有任何异常。
徐如宝就在早餐店门口的泥堆边,玩了半天的泥巴。
直到有人经过看见他,对他喊了一声:“小宝你还在玩泥巴呢!你妈都跑了!赶紧回去找你妈!”
徐如宝扔下泥巴就飞快地往家里跑,看见的村民还以为他听说妈妈跑了急坏了。
跑到家时,家里已经空空如也,邻居们也都不在家了,有小孩看见他,和他说:“你妈跑了!我爸妈帮你爸追去了!”
徐如宝吓得又往村口跑,村小学就在村口不远处,他想找徐慧立,但是又怕被人发现,记得在村口的河边团团转。
中午的时候,徐慧立趁着吃饭时间跑出来,和徐如宝接上了头。
“我爸去追了!”
“急什么,现在才去追,大巴车早就到县里了,你妈早就买票坐车出从市了!”
“真的吗?”徐如宝巴巴地看着徐慧立。
徐慧立点头:“我妈和我说过,只要半天,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永永远远地离开。”
徐如宝又突然失落起来,他想起了那个女人的笑容,想起她给自己梳头的轻柔,想起她让他洗手、教他背一一得一、二二得四的温柔……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徐慧立说:“你妈走的时候不舍得你,上车时还犹豫,想把你带走。”
徐如宝刷地抬起头。
徐慧立的话特别冷酷:“我让她赶紧走,我们都是姓徐的,不是拖油瓶也是大麻烦。”
徐如宝从没意识到自己是个拖油瓶大麻烦,听她这么说,顿时有点生气,又很伤心。
徐慧立坐在河边,看他一眼,说:“我妈走的时候也不舍得我,但还是自己一个人走了,她说,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也是她这辈子最大噩梦的见证,她想彻底逃离这个地方,包括我。”
徐如宝代入一下自己,顿时觉得胸口憋得慌:“怎么……怎么能这样……”
徐慧立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河里:“她没说错,我姓徐,身上一半的血是那个男人的。再说,她一个人走,出去了也能重新嫁人,带着我,就是个二婚头,还会被人指指点点。”
徐如宝垂着头,觉得特别难过,他刚喜欢上自己的妈妈,结果他却成了妈妈最大的噩梦和拖累。
徐慧立拍拍他的肩膀:“我答应你妈了,以后和你相依为命,好好照顾你。我们努力读书,一起去外面上高中,去大城市打工,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
徐如宝蹲下身,托着腮看着河面发呆:“你又没钱了。”
徐慧立用力拍在他背上:“读书又不用钱,我有村里给的钱,你呢,当然让你爸养了,他不是要儿子吗?你这么大个儿子他凭什么不养!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你以前有妈但是妈被关在猪圈里,和没妈有什么区别?但是从今以后,你妹妹再也不会被埋后山了!”
徐如宝似乎想起了什么,心里一下子松了,用力点头:“你说得对!”
那天,徐根才很晚才和村民回到村子,村人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闲聊,说着:“肯定找不回来了……”
“……估计是夜里跑的……”
“两兄弟都喝得醉死……”
“不是锁着吗?怎么让人跑的?”
“阿达昨晚九点多从镇上回来,去问问他?”
“问了,没看到人,要不就是时间更晚,要不从两边田里的小路跑的。”
去镇上的公路两边都是田地,田地之间也有修很窄的小路,这些路七通八达的,只有当地人才摸得清楚。
徐根才黑着脸回到家,看到儿子,立刻把人抓了过来:“你昨晚听到动静了吗?”
徐如宝吓得瞪大了眼睛。
徐根才却把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昨晚我们喝醉了,你什么时候去睡的?你堂伯父在吗?”
徐如宝想到了昨晚徐慧立说,要假装是堂伯父打开了小屋,所以把堂伯父拖到了屋里去,于是话在嘴里绕了一圈,出来便是:“你喝醉了趴在桌上,堂伯父还在喝,我困了,堂伯父就让我去睡觉,我就回屋了。”
徐根才死死抓着儿子的肩膀:“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徐如宝白着脸摇头,视线对上他爸因为怒气外突的眼睛,恶狠狠的表情,以及激动喷射出来的浓浓的烟臭味酒臭味混杂的口臭,视线渐渐模糊,仿佛看到了那天夜里的情景,他又点了点头。
徐根才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什么声音!”
徐如宝结结巴巴地说:“叫……叫声……那个女人哭叫了几声……以前,有的晚上,我也听到了,我以为没什么……”
但是,徐根才听到“以前晚上也听到”这几个关键字,他一下子就怒了,不是对儿子的怒火,而是对堂兄的怒火。
他拿起锄头就冲向了堂兄家。
堂兄因为太晚被发现,冬天在地上光着身子睡了一夜,又是宿醉,即便醒过来也起不了身,直接被抬回家躺着了。
这件事,最终的结局便是徐根才打破了堂兄的脑袋,堂兄的儿子兄弟打断了徐根才一条腿,徐根才认定堂兄去弄自己的女人让人跑了,堂兄虽然无法自证清白但依旧死不承认,两家人从此视如仇敌,老死不相往来。
跑了的女人自己找不回来便是彻底找不回来了,徐根才养好伤后彻底死了心,看着徐如宝常常叹气:“我们老徐家命中注定一脉单传啊。”
徐根才是父母的独生子,上头六个姐姐,到了他自己,又只有徐如宝一个儿子。
在徐根才的认命中,徐如宝背着书包上了小学。而作为亲妈跑了的孩子,徐如宝和徐慧立被当成了一类人,他们两个越走越近,也被很多人当做理所当然。
徐慧立十五岁,她伯父打上了她的主意,拿了人家三万块钱,要把她嫁给另一个村的二十几岁光棍。
徐慧立没有反抗,表面上同意了,实际上,她打听清楚哪家以后,叫上徐如宝,趁夜深时杀光了那家院子里的鸡,鸡血淌了一地。
徐如宝用鸡血在他们家雪白的墙上写大字:“想娶老子的女人,我让你们全家鸡犬不宁。”
那家人早上起床,吓得腿软。
隔了几天,他们跟着这家的小孙子,找了无人处,把人套麻袋打了一顿,一边抽屁股一边骂:“只要徐慧立进了你家,我看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至于徐慧立的伯父,徐慧立更是毫不手软,时值暑假,她和徐如宝趁他们家大多数人出门时,一把火烧了伯父家。
徐慧立的名声差得不能再差,警察还把她带走调查,但是没有任何证据,她又是未成年,最终不了了之。
徐慧立的婚事当然也彻底黄了。
和徐慧立从小形影不离,干什么都一起的徐如宝同样成了整个村子避之不及的人。
徐根才不让徐如宝再和徐慧立接触,徐如宝表面嗯嗯应着,扭头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徐慧立经济拮据的时候,他就拿家里的东西给她;他被他爸赶出家门,就背着书包去徐慧立家过夜,不管外头风言风语怎么样,他们两个我行我素。
这期间,他们也曾遇见过其他被锁在屋里的女人,但是没有疯的很少,徐如宝这样的孩子更是再没有第二个,所以,一直到徐慧立考上大学,他们依旧是两个人报团取暖。
徐慧立通过高考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成功来到湖市上大学,她知道自己妈妈是宁市人,但她不去找她,不去打扰也不需要妈妈,立志独立过好自己的一生。
那年徐如宝高三,徐慧立大三,她到处找实习和兼职,既为了毕业后的工作,也为了赚生活费。
有一天,徐慧立和徐如宝说:“我看到拐卖我妈的人贩子了。”
宋秋暖问:“这个人贩子一直在村里出入?”不然为什么徐慧立会记得呢?
陆谦摇头:“这种交易不会当着我们小孩的面,就算有新的女人来了,村里都是隔了一夜发现谁家多了一个女人,徐慧立之所以认识,是因为她妈跑了以后,徐家后知后觉怀疑自己儿子的死,想要找到她妈算账,把人贩子找了回来,当时徐慧立小孩一个,无人在意,一起跟在了人群里。”
宋秋暖轻声问:“那她看到人了以后呢?”
陆谦沉声说:“她报警了,但是毫无结果,再去问,便说没有证据,不能立案,更不可能抓捕人。她原本以为这些人贩子是金盆洗手所以留不下证据,但她没多久就发现,他们还在干这个勾当,她亲眼看到有女孩子被他们强迫带入酒店。”
一些隐晦的强迫动作,路人很多都不会注意,来去匆匆不会管周边的人和事,但是徐慧立从小的生长环境让她对此非常敏感,再加上她知道这两个是人贩子,所以一眼看出了问题。
她又报警了一次,警察也的确来了。
徐慧立一直等在酒店门口,等着警察把人救出来,结果他们是空手出来的,打电话去问,却被告知只是一个误会。
陆谦闭上眼睛:“她太执着了,就像当初救猪圈的女人一样,她想让这些人贩子都落入法网。徐如宝最后知道她的消息,是她告诉他说,这些人贩子现在都在华耀酒店当保安,她想就近调查,去应聘了华耀酒店的岗位。她应聘上了,但入职第一天后,再也没了消息。”
听完整个故事,宋秋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她不知道此时该安慰、气愤、心疼、感佩还是什么,而她也找不到安慰的话语,气愤的表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两人相对而坐,一片静默无言。
最后,是陆谦似嘲般微微勾起嘴角,睁开眼看着宋秋暖说:“徐如宝,是我的曾用名。”
宋秋暖胸口发闷,很想张嘴说句话,却张不开口。
许久许久后,她的心情终于恢复了一些平静,出声问:“你现在想怎么做?”
陆谦说:“我不知道人贩子长什么样,但这些年我一直注意着华耀,我肯定他们有问题,以前我找不到接触高层的机会,周围的人脉也和他们接触太少,唯独知道的一点消息只能验证我的想法是没错的,但没有证据。现在你有很多神奇的药,我想接近他们内部核心区,去看看。”
宋秋暖吐出一口气:“不用去看了,他们的确在干一些非法的勾当,徐慧立的当初看到的应该也是真的。”
陆谦猛地挺直了身子,靠过来:“你知道些什么?”
宋秋暖说:“那是一帮畜生,受害人和你母亲当初的遭遇性质没什么区别,这是个盘根错节非常庞大的犯罪团伙,如果没有找到足够的力量,很难一击即中。”
陆谦呼吸有些急促,手慢慢捏紧拳头:“我知道你这里有可以帮我的药,我买,我会去找到证据。”
宋秋暖说:“现在还不行,你再等我几天。”
“我等不了了!”陆谦猛地提高声音,“徐慧立失踪八年了!她到底是死是活,我必须知道!”
他的眼眶变得通红,整个人都因为情绪的激烈而微微颤抖。
宋秋暖能感受到徐慧立这个女孩对他的重要性,但是有些事牵扯到江墨舟,她得先确认好才能对陆谦这头松口。
“你给我一张她的照片,我帮你找找她在不在那里,其他的事情,先回去等我消息。你别激动,华耀集团这么大一家公司,我们只是普通人,想要挖他的根,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不是吗?”
陆谦也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了,他深呼吸了一下,勉强点点头,不再坚持。
宋秋暖拿了一盒非卖品的安眠香给他,没说这药品的特殊,只当做是和往日一样的安眠香:“回去好好休息,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陆谦看着药,沉默了很久才接过。
在他走之前,宋秋暖问他:“徐根才……后来怎么样了?”
陆谦背对着她,高高瘦瘦的身子看着十分单薄,声音沙哑:“死了,徐如宝十三岁那年,上后山砍竹子的时候摔死了。”
说完,他便走了。
宋秋暖看着他渐渐远去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脑中闪过这整个故事的脉络。
死了,十三岁,后山……真是巧。
如今的陆谦已是这个发达城市里的精英一组,身上看不到徐如宝的半点影子,他住在离公司不远、房价高得让普通人咋舌的高层小区,从无忧药房出来到开门进家,不过20分钟。
这一晚上,陆谦耗费了太多精力,太多早就被死死埋住的记忆重新被挖起,他脱力地坐在沙发上,望着对面灰色的电视墙,怔怔出神。
其实,徐根才的钥匙从来都是随身携带,备用钥匙更是放在徐如宝都不知道的地方。他对着宋秋暖,省略了许多事没讲。
徐如宝原本想找的是备用钥匙,毕竟从人身上偷钥匙太难了。为此,有一天,他趁着徐根才洗澡的时候,把裤子上的整串钥匙藏起来了。
他想等明天徐根才送饭的时候,偷看备用钥匙在哪,结果,当天夜里上厕所,他听到徐根才的房间有动静,似乎大半夜就在找钥匙,然后又听到他走出房间的脚步声。
徐如宝心里好奇,跟了出去,果然看到他爸到处翻找,找不到后,从橱柜最上面最里层的铁盒子里拿出来一把钥匙,然后去了后院猪圈。
大半夜为什么去猪圈?徐如宝等了一会儿,偷偷跟了过去。
还没靠近小屋,他就听到了女人啊啊的叫声,很痛苦、很凄厉。他吓得抖了抖,犹豫了很久,甚至打起了退堂鼓,转身想走的时候,他听到他爸威胁的声音:“你再叫,把小宝叫醒了,让他跑过来看!”
女人的声音顿时轻了大半,但还是呜呜地哭。
看?看什么?徐如宝一下子被吊起了好奇心。
他走了出去,走到了半掩的木屋门前,透过大大的木板缝往里看。
猪圈小屋还是那么臭,那么小,此刻屋里点了一盏白炽灯,他看到疯女人那脏兮兮的衣服被扯开了,而他爸趴在她身上。
女人一直在哭,在叫,直到她对上了门缝外,徐如宝惊恐的眼睛。
她所有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徐如宝那时候才六岁,但他清晰地看出了女人眼睛里的绝望,就好像最后一丝火苗,在发现他躲在门背之后,彻底地熄灭了。
他看着女人像彻底死了一般,躺在那任由身上的人动作,只眼睛和他对视着,不停地有泪水涌出。
二十几年过去了,这一幕成了陆谦永远的梦魇,随着徐慧立的失踪越发严重,他几乎夜夜从这双一片死寂的眼睛里呼吸困难地惊醒,然后一夜难眠。
这双眼睛,有时候是那个女人的圆眼,有时候是徐慧立的丹凤眼,但不变的是,眼睛里的黑暗、绝望、求救、恳求、心如死灰。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生活里有些事情,更新暂缓了,这章补上三天的量,正好,一个完整的陆谦的故事,不用你们分开看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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