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已经到了关心家中大小事的年纪。
周逸芳和父母在房中商量交了抵兵役的银钱后怎么理财,大郎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跑进来。
“娘,我的那份钱就省下来吧,我长大了,可以去当兵!”说着挺起胸膛,努力显示自己很强壮。
周逸芳和周父周母都诧异地抬头看他,明白他为何想应征入伍后,又心酸又高兴。
周母拉过孙子,握着他的手心疼:“傻孩子,咱们家这点钱还是有的,你才多大啊,怎么能去当兵丁呢?”
大郎鼓起肩头的肌肉,拍一拍:“祖母,我很厉害了!我长大了!家里的铺子都卖了,这些钱要留着你们养老啊!”
周父都听得动容了:“你如此孝顺,我们很欣慰,但当兵这事,你年纪小不懂,听我们的安排就是。”
大郎着急。
周逸芳接过周父的话安抚儿子:“大郎,娘知道你跟着任师父学武比其他人有本事。但是朝廷黑暗,汴州城上下官场都烂透了,寻常百姓被抓壮丁都是有去无回。你才这么点年纪,我们家也是普普通通没有任何权势,你去了,让家中的祖父祖母、让娘怎么办呢?”
大郎微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他脑子一热就想着当兵就当兵,他才不怕,却没想过进了军营会不会被权贵欺压,会不会战死沙场,而自己死了,家人又该怎么办?
周逸芳又说:“你现在年纪还小,放在从前,兵役都征不到你这样的孩子身上,不过是现在南边屡战屡败,死伤无数,汴州官员怕了,只要是个男丁都想拉去守城。”
她拍拍儿子的肩膀:“跟着任师父好好练武,世道马上要乱了,我们家里只有你年轻力壮,你要快快变强,才能更好保护我们啊。至于银钱,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人比钱更重要。”
大郎受教,顿时觉得自己充满了使命感,握拳保证:“我知道了,我一定努力练武!我留在家里保护祖父祖母和娘亲!”
等到大郎离开,周父感慨长叹,周母低头抹抹眼泪:“多好的孩子啊……”未尽之言都吞入腹中。
只是在座三人全都心知肚明。
这一轮兵役,枣子巷的人家大多有银钱应付,虽然失去一大笔钱,日子变得越发艰难,但至少人整整齐齐都在,巷子里的气氛,还算稳定。
外面很多地方却不是这样。壮力和孩子都被拉走后,许多人家只剩下老弱妇孺,百姓家的日子本就难过,如今就更是艰难,大小摊贩、餐馆酒楼,生意越来越萧条,人人都唉声叹气,只觉得朝不保夕。
周逸芳的早餐摊自然受到了影响,她倒也平常心,能卖多少卖多少,开始琢磨起绣花。
城里穷人的生意几乎都败了,家家户户稀饭都快吃不上了,谁还愿意出门花钱呢?现在还能赚钱的生意只有面向富人的了。
周逸芳之前走街串巷卖小东西打听了很多消息,对这个汴州城的官员啊贵人啊富商啊……都有所了解。
城东有几家绣坊,来往的都是汴州城的夫人小姐们。周逸芳根据自己得知的各家夫人喜好,画了一些花样子、做了样品,送去绣坊换钱。
城南一片阴云笼罩,家家哀戚,城东歌舞升平,街道依旧整洁又繁华。
周逸芳连续练习近一个月,捡回从前记忆里的几成绣技,加上设计精巧的花样,很快就以不错的价格卖出了所有花样和样品。
她把卖得的钱全都兑换成银子收了起来。
大郎小小年纪却开始有金钱意识,兵役之后一直担心家中入不敷出,三不五时就琢磨着怎么帮忙挣钱,想到一个主意便跑来问周逸芳可不可行。
周逸芳深深感受到了孩子的不安,攒到一锭银子的时候,她拿出来给大郎看:“这是娘最近卖绣品换来的钱,家中钱一直会有,你安心读书练武,带着朋友守护枣子巷,别的暂时无须操心。”
大郎瞪着眼睛小心翼翼摸了摸银子:“娘,真的是你最近刚挣的?”
周逸芳:“是啊,人只要有本事,多钻研,天无绝人之路。”
大郎用力点头:“娘说得对,您真的太厉害了!原来绣花都能赚那么多钱!”
周逸芳说:“不是所有的绣花都能赚那么多,但多多钻研,学精学好,你就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了。这叫脱颖而出。”
大郎受教,晚上睡下后翻来覆去想着娘亲的话,突然发现,娘亲让自己坚持念书、坚持练武、甚至坚持认野外各种各样的野菜,其实都是基于这样的初衷吧。
做了一件事,就要做全做好;多学一样本事,未来一条路走不通的时候,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轻松踏上。
孩子一天一天懂事,上学、练功、帮忙干活……再也不需要周逸芳盯着他监督他或者催促他,大郎在动荡的大环境下,慢慢养成了自律的好习惯,有了十足的上进心。
任十一看似万事不上心,仿佛只关心吃吃喝喝,实际上对大郎的转变十分赞赏,教导这个小徒弟时,越发尽心尽力。
越把孩子当自家看待,就越不客气。
自从来了周家,一家子老弱妇孺,任十一主动接过了周家劈柴砍柴的活计,这么一做就是好几年。如今大郎懂事了,长大了,任十一又把他当成了嫡亲弟子,就很不客气地天不亮就拉起酣然大睡的大郎,拖着人去城外砍柴,天亮了送进家门。
周母十分心疼,周父也有些不忍心,全都被周逸芳劝住了,不仅如此,她还和任十一说:“去城外路上闲着无事,任大侠就监督大郎背书吧。”
任十一沉默半会儿,说:“他背错了我也不知道。”
周逸芳看他一眼:“没事,只要背了就行,是否有错,回来我爹会检查——不过任大侠,你若是感兴趣,也可以跟着一起学一学。”
任十一定定看她,扭头往外走:“不学。”
周逸芳算是知道了,这位大侠,只要是心虚、慌乱、紧张等等情绪出现时,下意识就会选择原地遁走。
周逸芳使坏,故意喊儿子:“大郎,背书时,也可以教一教你家任师父。”
大郎探出头望着他家师父的背影,笑嘻嘻地大声应:“好!”
任十一倏地转身,冷冷瞪了徒弟一眼。
大郎一缩脑袋躲回屋里,捂着嘴偷笑。
南边战事接一连三,城外的逃亡百姓越来越多,有些村镇已然扛不住这么多流民开始乱了,汴州城依托着厚厚的城墙和官府着重布置的兵力,城内还算安稳。
但也不过是相对而言。
三年内,枣子巷边上几个街坊纷纷效仿枣子巷的做法,组织起自发护卫队,企图护卫坊间安宁。然而他们没有任十一这样的高手,也没有大郎这样能打的少年,男丁大多都是半大孩子,随着城里贼寇地痞越来越多,官府衙差越来越刻薄,坊间护卫队从一开始略有成效到渐渐力不从心。
所有人都哀叹又自顾不暇。因为大部分底层百姓的想法都十分柔顺,面对混混、恶霸、衙差、官府一层又一层的剥削,除了忍耐,还是忍耐,直忍到家破人亡。
几个坊间护卫队形同解散。
这时,大郎跑了出去。他逐个联系护卫队的队长,提出主意:几个相近的民坊团结起来,他和师父一起带大家练武,负责各坊的巡逻,唯一的条件是所有人必须听他的安排,一旦加入,不得随意退出。
有人响应,有人不信任,也有人冷眼旁观。
大郎问了周逸芳一个问题:“那些完全不愿意支持我们的人家,我应该保护他们吗?”
周逸芳说:“那要看你想要什么。”
大郎:“我想让大家团结起来,一起抵抗欺负我们的人呀。”
周逸芳摇头:“那么多人,总有人会在其中占便宜,同样保护街坊邻居,你的目标不同,那处理方式就不同。”
“比如呢?”
“比如,你想要把这一片变成你的地盘。”
“那要怎么处理呢?”
“一个人想要占领统治一片地方,就好像山大王占领山头,你必须建立自己说一不一的地位,对你有异心的人,或归化或驱逐,不能让他们留下动摇你其他下属,不能让他们造成不劳而获的负面影响。”
大郎努力记下,又问:“如果我不想当山大王呢?”
“那要看你是有更大的目标,还是更小的目标。”
“更小的目标是什么?”
“你只是随手做好事,所谓施恩不图报,不在意旁人的感恩,不在意最后结果,尽力而为,问心无愧。这样的初衷之下,你何必在乎是否有人占了你们的便宜?”
“更大的目标呢?”
“君子仁慈,心怀天下,所谓达则兼济天下,这是一种信仰。所有的百姓都是天下人,所以但凡自己有能力,就会努力帮助无辜受难的百姓,不分对象。这样的人不求回报,并将此视为自己的责任。”
大郎皱眉:“后面这两种太冤大头了,就算我想帮他们,但是也不能这么无条件地帮,坏人又贪又坏,不会感激我的。”
但是第一种又过于冷酷,怎么可以直接把人驱逐呢?
大郎折中了一下:“算啦,大家都不容易,我不排挤他们,也不帮他们家巡逻,要是他们还是能占到便宜,我也不计较了。”
小少年说这话时,仿佛真是个大人物了。
周逸芳失笑又赞赏:“不错,要有所区分,但不能过于刻薄。娘再教你最后一句,前面说的三种情况,其实你可以糅为一种,赏罚分明如第一种,对外仁慈如第一种,内心坚持如第三种。”
大郎听晕了。
周逸芳便说:“你且记下,回去慢慢琢磨这话的意思。”
此后很久,大郎脑子里一直记着这句话,他总是当下以为自己已经懂了,但是当时间推移,他遇到新的事情,新的情况,再想起这句话又有新的感悟。
他由祖父授课,师父教授武功,但是他最信服的人却是自己的娘亲,周逸芳对他教导的那些话,直到他中年时,身份地位境遇全然与幼年不同,脑海里依旧深深记着,并终身践行着。
虽然家家户户只剩下一群半大孩子,所谓的护卫队大半童子军,但是大郎早有了带“童子军”的经验,很快就将整条街的护卫队组织了起来。
他们巡逻预警盗贼,走街串巷维护街道安稳,偶尔还会护送街坊出远门。官差上门欺负人,他们一帮人一哄而上帮忙撑腰;地痞进了这条街,别想安然无恙地走出去。
渐渐的,护卫队的名声传了出去,周边百姓羡慕不已,占不到便宜的某些人则气得牙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