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斋长留下几担贺礼兼束脩,狠狠心扔下两个儿子回家了。虽不知他回去后如何如何受太太的处置,张鹤龄兄弟却是实实在在落到崔燮手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两人孩子乍离了父亲,有种孤雏失亲的无依感,这两个月因为姐姐当上太子妃而滋生出的骄纵大胆就悄然缩回了几分。待崔老师送他们父亲出门,再回来看他们,两人都有点紧张地坐在客厅沙发角上,强提胆气,架着膀儿问他要把自己兄弟怎么样。
他们是太子妃的弟弟,老师敢体罚他们,他们就、就跟姐姐告状去!
崔燮不必看就知道这俩熊孩子在想什么,只负手站在堂前,朝他们温柔地笑了笑:“为师这里和你们家里、书院里都不同,不会立逼着你们读四书五经。你们是太子妃的亲弟弟,未来的外戚国舅,不能考文举武举,像普通书生那样拿一套题目写文章也没什么用处。我这里只要教你们做个于国家有用的人,你们爱学什么,我就能教你们什么,我不会的也能找人来教。”
真、真的?世上能有这样的先生?
两位张公子长这么大也没听说过什么叫素质教育。亲爹也好、书院先生也好,都是逼着他们读小学、大学的。母姊虽然宠溺,那也只是护着让他们别读书,但除了不读书之外的事也不许他们干——
譬如说他们就想当个锦衣卫,抓几个出名的大盗、杀人凶徒,家里就死命管着,连门都不让他们出。
要是老师肯教他们这个,带他们抓贼,那没得说,这老师就是他们得跟一辈子的好老师啊!张鹤龄年纪略大些,便大着胆子说:“那我们就要学武功,学怎么破案,当戏文里锦衣卫千户那样的人物!”
说完之后,两兄弟就退后几步忐忑地看他的反应,看他是真的许他们追求自己的事业,还是像父亲似的只是骗他们说出实话,好打他们一顿的。
出乎二人的意料,崔老师连脸色都没变,痛快地答应了,还夸他们有志气。
居然不打他们,还夸他们!
两兄弟对望子一眼,心里又震惊又振奋,都感觉自己是在渭水河边遇上了周文王的姜子牙,马上就能遂平生志愿,干出名震天下的大事业了!
崔燮也对这俩孩子的要求十分满意。
这俩孩子还能想着当锦衣卫,想当个名垂青史的人物,可比只想借着国舅身份为所欲为强多了。人要能有点儿理想,忙着为了理想奋斗,就没工夫干那些烂事去,教他们干正经事占满心思,也比单纯拿史书里恶毒外戚的下场吓唬他们来得有效。
崔老师又问了问张延龄,确定这两位国舅都有一片出风头的心,便满意地说:“那为师从明日起就开始教你们练武。这两天先叫你们多看看关于锦衣卫的书,知道知道当锦衣卫该干什么。”
他留着两个孩子在客厅吃点心,自己去书房拿了从前收集的锦衣卫戏院本和自家出的漫画,叫张氏兄弟慢慢看。
他家客厅一角摆的是沙发,窝进去又松软又舒服,张家却没有这种叫人堕落的家具,都是直硬硬的官帽椅。两个孩子坐在松软的羽毛垫里,面前堆着十几本只能在学校躲躲藏藏背着人看的锦衣卫院本,还有叫家长管得连见都没机会见着的连环画本,简直就耗子像掉进了米缸里,根本都不想起身了。
现在就是张斋长再来,拉扯他们回家去,张鹤龄都要带着弟弟抗争到底了!
崔燮便留他们在客厅看书,叫家人去附近木匠铺拉两套便宜实用的“迁安样”家具,就把自己院里的东厢房给他们改成了卧房和书房。
那些家具最早都是赵木匠按他的设计打出来的,后来叫迁安匠人们一年年改进,越发适应当世房间格局,花色也精细了不少。家人们买回现成的家具摆上,崔燮去看了看,都看不...出太多自己原设的影子,感觉就像是真正的明式家具一样。
但沙发坐着还是那么松软舒适,衣柜、书架的储物空间还是隔得合理,新出的床也软硬适中,不会因垫子太软伤到孩子脊柱,这就足够了。
他自己试过家具,又带人从自己书房里搬取了些经书、古文、律、例、游记、历法、杂学书摆在两屋的书架上。
这些早晚得叫张鹤龄兄弟心甘情愿地看进去,先备着,让他们提前习惯习惯这些书的存在。
把两个房间安顿好,又问清了弟子们仍在乖乖看闲书,没给他惹事,崔燮便满意地在小屋里坐了一会儿,从架子上选出一册《汉书·外戚传》看。
沙发前摆着个小茶几,铺上纸也能写字。他躺着看了会儿书,挑出薄太后兄弟、窦太后兄弟、卫青、霍去病这几位省事有贤名的外戚故事,随手抄在纸上,先给张家兄弟上几堂历史课。
看这两个孩子还挺有上进心的,这两天只讲有出息的外戚叫他们往好处学学,将来再慢慢讲那些作乱被杀的给他们长记性。
他昨晚折腾了半宿,后半宿又舍不得睡,看着看着书就不知不觉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看见小松烟凑到他面前,紧张兮兮地说:“大公子快醒醒,咱家那两位小贵人跟一位府军前卫的王大爷闹起来了!”
什么府军前卫的大爷?
姓王的,又是刚从签售会回来就来见他,莫不是王大公子?
崔燮醒得有些猛,眼前还模糊着,边揉眼边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到庭中就听见新收的两位弟子趾高气扬地在上房喊着:“我们是太子妃的弟弟,将来要当锦衣卫的人,你一个老兵见了我们还不行礼!”
……之前对这俩孩子太客气了,还是让他们先看看历史上乱政的外戚们都是怎么死的吧。
他快步走出房门,气运丹田喊了一声“鹤龄、延龄”,出门便看到两个小兔崽子站在正房廊下,梗着脖子、摇着脑袋,一副自高自大的模样看着台下穿大红曳撒的男子。
那人穿得极鲜亮,衣裳靴帽都是最新流行的样式,头上戴着软角巾,神色爽朗,身上却带着几分杀场洗练出来的煞气,正是许久不见的王大公子王项祯。
崔燮连忙拱手见礼,又上去按着两个弟子向他赔罪。
不管两个孩子愿不愿认错,先得把他们的脖子按低下来。
王大公子倒还是那么大度宽容,不跟两个熊孩子计较,伸手拦了一拦,没受他们的礼,摆摆手道:“也没什么,这两位当真是未来的国舅么?想不到崔兄弟你出息得都能当国舅的老师了?”
崔燮压着两个熊孩子,含笑答道:“早一年我考上举人时,他们家大人张鸿胪与我相善,把这两个孩子托付给我了。这之前我忙着考进士,没工夫教他们,如今才得腾出身子好生调·教他们。王兄一向在边关辛苦,如今想来已立下赫赫战功了?你何时进的京,怎么不早来找小弟?”
王公子谦虚地说:“只是随站安顺伯薛老伯爷在山海关操训了几年,杀了几个真鞑,四五十的乱匪罢了,不算什么。老伯爷当年提督五军营,在延边、大同等地守备,追着来扰边的鞑靼杀出边塞,斩获百余首级,杀得那片土都叫血浸透了这么厚……”
他边说边伸出手比划,看得两个熊孩子瞠目结舌,险些忘了怎么迈腿了。崔燮半提着他们俩,引着王公子进了厅堂,与他叙这些年的别情。
王大公子瞟了张氏兄弟一眼,问道:“我这粗人上门,叫这两位小贵人在这儿陪着合适么?”
崔燮笑道:“有什么不合适。这两个孩子是我的弟子,将来也是要成家成人的,陪侍师长待客不是理所当然的?薜勤当年教训陈蕃‘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陈蕃才悟得为人处理的道理,成就...一代名士。今日我也得叫这两个孩子知道,若连待客礼仪都不周全,将来如何当得朝廷有用之人!”
王公子看着像小鸡子一样叫他拎进门的未来国舅,满怀同情地笑了起来:“两位小贵人年纪还小,崔贤弟你还是松一松吧。”
崔燮松了松手,叫他们自己站稳了,拍着二人的后背说:“有王世叔给你们求情,为师才暂且放过你们。这位王世叔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刚从口外杀鞑靼回来,咱们京里能过得安生都亏得他们,你们过去给英雄见个礼,诚心赔个不是——”
两位小国舅虽叫王大公子那段杀得人头滚滚的英雄事迹唬得一愣一愣的,但这些日子叫人捧多了,还是不愿低头。兄弟俩委委屈屈地互看了一眼,噘着嘴,用自以为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咱们那么轻易低头,不是折堕了身份么?咱们可是要当锦衣卫镇抚使的……”
王大公子进京是叫安顺伯调进了自己麾下直辖的府军前卫——也就是太子幼军,算是太子的亲军心腹,自不敢让太子妃的亲弟弟给他道歉。
崔燮有的是背后教徒的机会,也不愿让王公子为难,便不再强迫他们,只叹道:“自古道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古时的好汉有时误会交恶,知道对方是个英雄就要心悦诚服地认错、结纳,这两个孩子还有许多世情规矩要慢慢学啊……”
这两个熊孩子虽然又要面子又不懂事,但平常偷看《三国》、锦衣卫故事,还传过手抄本的□□《水浒》,心里也埋藏着一个侠义梦。先生和家长管不到的时候,这两个小少年也没少一掷几十文请人吃点心,更时常跟新结识的淘气小学生说“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的话。
叫崔燮点拨了两句,张鹤龄心里的英雄梦又膨胀起来,看着王公子身上如血染的衣裳,仿佛就看见了他在边关白马银枪,杀个七进七出,斩尽贼兵的战绩……
这是个英雄好汉啊!
好汉不论出身,关二爷跟刘备之前不还是卖豆腐的吗?他这么个未来的锦衣卫镇抚使,应该虚心结纳英雄,怎么能因为这个王将军是厮杀汉出身就看不起他呢?
将来他当了镇抚使,身边也得有个姚千户那样的人物——张大公子回头看了看傻愣愣看着他的弟弟,暗暗摇头:延龄痴儿肯定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干些厮杀勾当,这位从边关杀出来的英雄好汉才是有见识的,能帮他干大事!
张鹤龄忽然神色一整,上前要去抓王大官人的手,像刘备收服赵云那样剖心置腹地收服他。可惜王项祯反应奇快,不只手,连身子都缩远了些,叫他一摸摸了个空。
张大公子也不介意,双手在空中拱了拱,抬手朝弟弟后脑拍了一把,满脸五官乱动,摆出一副自以为像是英明主君的神情,惊怂地朝王项祯笑了笑:“方才的事都是小弟延龄不懂事,冲撞了将军,我替他道歉。王将军是真英雄,必不会跟他小孩子计较,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往后咱们兄……咱们还要好好亲近!”
王公子一脸迷惘,不知这位小贵人又想干什么;小张国舅心中充满了被兄长背叛、出卖的痛苦,四顾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唯有崔燮这个身为当代包青天男朋友,见惯了套路的男人看破他的心思,暗暗冷笑一声,拉开两个熊孩子,朝王公子歉然道:“这两个孩子正是崇拜英雄的时候,见了王兄这样的好汉难免失态。王兄若不嫌弃,晚上留在家里吃饭,给小弟与家里这几个孩子讲讲你们在边关征战之事吧?”
王公子霎时间也摸明白了张鹤龄的用心,目光在他脸上一转而过,洒然笑道:“这是自然!哥哥我这些年上过山、进过草原,杀过鞑靼,也见过许多鞑靼那边的新鲜物事,你们在京里的人连想都想不到。早先听说你考上了状元,我有些自惭形秽,一向没敢来见你,今日既然能来到你家,自然要把话说透...了、酒喝透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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