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并不好走。
下飞机后,梅映天带倪简跟其他人会合。
这个小队加倪简一共十个人,六男四女,都是年轻人,最大的就是梅映天。
一共三辆越野车,食物和药品都已经装好,中午出发。
但接连碰上两场暴雨,塌方的省道更难抢修,走走停停耽搁了大半天,晚上才进了阳县。
除了岭安县,阳县也是极重灾区之一。
他们晚上九点到达县城的汽车站。
现实的一切远比电视画面惨烈得多。
倪简想起前两天在新闻中看到的词——满目疮痍。
一眼望去,成片的废墟,整条街上看不到一座完好的房子。
汽车站附近有一个安置点,在北边的大广场。
但地面塌陷严重,车开不过去。
下车后,倪简跟着梅映天搬食物过去。
广场那边挂着几盏白炽灯,地上支着一溜的帐篷,人影憧憧,很多人搬着东西跑来跑去。
一听要发食物,篷布里钻出很多人,他们迅速排好队,按秩序领取物资。显然,之前已经有人帮他们组织过。
倪简来回搬了几箱饼干,梅映天拽住了她,让她负责派发。
对这些灾民来说,饼干和方便面成了主食。但即使是这些东西,也并不是想要就有。
物资有限,分到每个人手头的并不多,但没有人嫌少,拿到食物的人总是再三道谢。
排在最末的是个小姑娘,十多岁,圆脸,扎着马尾,她的脸颊上有块明显的擦伤。
倪简递给她矿泉水和饼干,她很高兴地接过,装到脚边的塑料袋里,然后跟倪简说谢谢,拎着袋子往自家的帐篷走。
昏黄的灯光将她小小的影子拉到很长。
梅映天返回车里清点物资,倪简站在广场上等她。
结束后,已经十点多,男人们开着两辆越野车原路返回,去运下一拨物资,梅映天带倪简和另外两个女孩去帐篷休息。
帐篷不大,里面也很简陋,没有被子,只垫了两张竹席。
整个县城几乎被夷平,有个遮风躲雨的地方已经不容易。
躺下来没多久,外面有人把梅映天叫出去了。
旁边两个姑娘在小声说话,帐篷里没有灯,倪简听不见,也看不见。
她从背包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没有信号。
手机的屏幕灯灭了,又是一片昏暗。
过了一会,梅映天进来了。
“小天。”倪简轻轻喊了一声。
梅映天拍拍她的肩膀,在她身边躺下。
一觉醒来,天蒙蒙亮。
帐篷里四个人都起了。
倪简钻出帐篷,外面晨光入眼。
广场上已有不少人。
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在帐篷间出入。
来了一拨新的志愿者,他们胳膊上绑着红丝带。
一个穿棕色汗衫的中年男人正拿着大喇叭指挥队友发放大米和油,他站在一块预制板上,跳上跳下,有些滑稽。
梅映天走到倪简身边,拿喇叭的男人看到她,远远挥了挥手。
倪简转头说:“你认识?”
梅映天点头。
“前天在岭安见过,他是最早加入救援队伍的。”
梅映天说,“16号那天他就在汽车站,本来要回家的,没走成,就这么留下来了,现在二十几个人跟着他,他们喊他‘大个子’。”
倪简没说话,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看了一会,转头问梅映天:“今天做什么?”
“送药品去镇上,如果有人伤得严重,看能不能把他们带过来。”
倪简说:“好。”
梅映天看她一眼,说:“你留在这。”
“为什么?”
“安置区同样需要人做事。”梅映天指指那一片帐篷,“这么多人住在这,你想都有什么事要做?”
倪简不用想,这一天做下来,她就全明白了。
冲洗厕所,收拾生活垃圾,做一些清理工作,再帮助这边的指挥部分发物品,给赶来的医疗救援队打下手,记录伤者的信息……
要做的事远比想象的多。
梅映天到晚上才回来,车上带了一个伤员,直接送到县医院去了。
晚上,“大个子”喊梅映天吃饭,梅映天把倪简也带去了。
说是吃饭,也就比吃干粮好点,一人一个卤蛋,找当地婆婆借了个铁锅,煮了个紫菜汤加面条。
倪简低头喝汤,梅映天和“大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倪简喝完了,就在一旁看他们聊天。
“大个子”姓胡,叫胡科。
梅映天喊他胡哥。
胡哥快四十岁了,远看魁梧,近看倒觉得长相挺温和,皮肤黑,笑起来一口白牙很扎眼。
他是重庆人,原先做生意做得风声水起,后来到缅甸发展,玩起赌博,没几年输个精光,又从头开始,在原州市办啤酒厂,谁知遇上这场地震,原州市也是重灾区,他的厂子现在已经是废墟。
说起这些,他并没有太大情绪,淡淡带过。
倪简看得出这个人挺能说。
但后来,梅映天问起一个人,胡哥突然沉默。
他摇了下头。
梅映天一怔,立刻就明白了。
“……是怎么发生的?”
胡哥叹了口气,隔两秒,说:“那天‘小湖北’本来不去的,但人手不够,他说跟我们一道进山,送药品过去,要翻过一个山坡,坐冲锋艇从湖里过去,谁知道赶巧下雨,一翻过山,泥石流就滚下来了,大伙儿玩命地跑,跑远了一回头,才发现少了个人……”
胡哥说到这里,微微仰头揉了把脸。
“那石堆滚下来,有这么高,”他拿手臂比划着,最后摇摇头,“没法子救。”
话到这里,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梅映天拿过他的碗,又给他盛了一碗汤,胡哥仰头喝完,跟灌酒似的。
第二天,新的物资来了,梅映天带着小队离开县城,赶往达梧镇,那边的山路这两天刚抢修完,他们是第一批前去援助的志愿者。
山路艰险,三辆车缓慢前行。
路上,梅映天摸出一袋饼干递给倪简。
倪简这两天吃的不多,的确有点饿,她没客气,拆开吃了。
到镇上时是中午,他们先找了当地的负责人,安排好发放物资和药品的事,之后去安置点帮忙,了解伤员情况,记录所需的药品名称。
下午,他们准备返回县里,临走时,一个中年妇女背着女儿来求助,希望搭他们的车去县里医院。
梅映天看了看小孩的情况,二话没说把她们带上了。
倪简和她们一起坐在后面。
上车后,小女孩仍然哭个不停,女孩的母亲细声哄她,哄到最后自己也跟着哭了。
倪简没处理过这种情况,无措地看着她们。
女孩靠在母亲怀里。她的右手臂裹着厚厚的布,一直垂在那儿没动,布面上血迹斑斑,倪简看不出她伤得有多重。
但她哭得这样厉害,眼泪一直掉,应该是疼得不行。
倪简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看了一会,想起什么,从座位底下拉出背包,摸出一盒巧克力,递给哭泣的女孩。
“给你吃。”
小女孩没理她,还是哭。
女孩的母亲抹了把泪,跟倪简说谢谢。
梅映天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们一眼,把车开得更快。
傍晚时,到了县医院。
女孩被送去急救。
梅映天和倪简留了下来,其他人返回汽车站那边的安置点。
直到晚上手术结束,倪简才知道这个叫琳琳的小女孩没了右手。
琳琳的母亲无法接受,哭得晕了过去。
医院里早已没有空房,床位也极其紧张,琳琳被安排在一楼走廊的临时病床上。
这一夜由倪简看顾她。
梅映天把琳琳的母亲送到附近的安置区内照顾。
第二天清晨,梅映天带着琳琳母亲回到医院,在走廊里没看到倪简和琳琳,一问才得知半夜有人腾出了床位,琳琳住进病房了。
她们走到病房外,看到房门半掩着,里头有哭声。
琳琳母亲一听这哭声,就捂住了嘴。
梅映天发现,除了哭声,还有另一个声音。
是倪简在安慰琳琳。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带着一点温柔。
这温柔令梅映天惊讶。
琳琳的情绪很不稳定。
这很正常。即便是一个成年人,醒来发现自己少了一只手,都会无法接受,更何况这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她的哭泣这样伤心、绝望,所有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倪简看着这个孩子,发现自己再也想不出一个安慰的字。
她心里充斥着难以言明的情绪。
不知是同情还是其他的什么。
半晌,倪简握住琳琳完好的左手。
“别哭,我跟你说个秘密啊。”
她俯身靠近:“我是聋子,你有没有发现?我听不到好听的声音,也听不到好听的歌,还有啊……我上课听不到老师说话,不能跟你们一样看电视,也不能打电话……”
倪简慢慢说着,琳琳的哭声渐渐小了。
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倪简。
倪简伸手擦掉她脸颊上挂着的泪珠,“你看,我是不是比你还可怜?”
琳琳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
倪简知道她在听,捏着她的手说:“我耳朵虽然坏了,但我有眼睛,我上课看老师的嘴巴就知道他在说什么,我考试比别人考得还好,你也是,你还有一只手,这只手也能写字、吃饭,你一样可以上学,我耳朵坏掉了都能读书,你一定比我厉害。”
倪简直起身,松开琳琳。
琳琳却突然抓住她的手指。
倪简看着她。
琳琳什么都不说,只是抓着她不放。
病房外,琳琳母亲泪湿眼眶。
梅映天推门走进去。
*
中午,琳琳睡着了,倪简才离开病房。
回去的路上,倪简很沉默。
下车后,倪简往广场走,梅映天突然拍拍她的肩。
倪简回过身。
梅映天上前揽着她抱了一下,顺便拍了拍她的背心。
倪简莫名其妙。
梅映天淡淡说:“感觉你长大了,挺欣慰。”
倪简:“……”
下午,梅映天的小队分为两组,一组返回省会,另一组去原州市。听说那边有两个重灾镇缺人手。
到原州市里,天已经快黑了。
市里救援工作已经进行了一周,通讯也已恢复,晚上倪简的手机终于有了两格信号。
她给陆繁打了电话,但结果仍然和之前一样。
她联系不上他,也没有在这里看到他。
梅映天说的不错,震区范围这么大,她不可能和他碰见。
这一夜,倪简很累,却没有睡着。
这几天的经历在她心里翻了很多遍。
她想到独自领好物资回帐篷的小姑娘,想到拿着大喇叭的胡哥,也想到躺在医院的琳琳。
她想到这一路看到的那些穿橙色救援服的男人们。
她想到陆繁。
第二天一早去镇上,途中碰到一队消防兵,倪简盯着他们看。
梅映天瞥了她一眼。
这已经是震后的第九天,紧急搜救工作差不多要结束了,外省的应急救援队会陆续撤离。
梅映天知道倪简在想什么。
这几天,倪简虽然没提过陆繁,但她对路上遇到的每一个消防员都会注意。
到达目的地时,十点刚过。
她们先后去了两个安置点帮忙,把带来的药品分出去,下午两点赶往第三个安置点。
过去之后,正好赶上食物派发,于是一直忙到三点,之后是清理环境。
五点时,几个人吃了点干粮,出发去下一个地方。
越野车从镇政府门前驶过。
小广场上搭着几个帐篷,两只铁锅架在炉子上,正在烧着什么,炊烟腾起。
不远处,几个消防员坐在台阶上休息。
倪简目光虚空地看着外面,突然大喊:“停车!”
车停了,倪简拉开门跳下去。
“陆繁!”
这一声穿过暮霭,急切而匆促。
连耳背的阿婆都惊了一下,手里的煮鸡蛋差点掉到地上。
但这声音没断,紧接着又来一声,唤的仍是这个名字,声音却哑了,好似带了哭腔。
阿婆循声一看,一个短发姑娘正朝她跑来。
再一看,不是朝她跑,是朝她身边的人。
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穿着橙色的救援服。
他是个消防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