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头道:“我不渴。”陈皇后端起耳杯小啜了一口,微笑道:“其实我想了七年才明白,相思不相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害怕爱我。所以,就算给你服了雀脑也没用,也许更糟,你会杀了我以免后患。”
冯太平觉得脑子里有点晕,道:“什么?我……我为什么会杀了你?”
陈皇后又轻啜了一小口,道:“现在还装什么呢?先帝和太皇太后都不喜欢你,你是我母亲出力才得以立为太子的。这是一桩交易,你当皇帝,我当皇后。外弟,你真的很聪明,那时你那么小,就会用一句‘当作金屋以贮之’,让我母亲彻底放心。你也很小心,直到太皇太后去世,我母亲没有任何力量追回她给你的帮助,你才开始展现出真实的一面,把一个又一个女人带进宫。我那时真是愚蠢啊,大冷的天跳进太液池,居然想用死来换取你的哪怕一丝怜悯,结果只是换来了你的疏远和厌恶。当然,我现在明白了,你不是不爱我,而是根本不敢爱我——你怕爱上我便会被我母亲所掌控。你的不信任,把我一次次推向母家求援,而这又反过来证实了你对我的猜忌。其实,你想过没有,我是我,我的家族是我的家族,你为什么认定我必然会为了我母亲而危害你的江山呢?我母亲生了我,可是我也可以成为你的孩子的母亲啊。”
她在说什么?冯太平觉得脑子更晕了。哦,从白天的情形看,窦太主大概过去是挺嚣张的,难怪皇帝讨厌她女儿……可是这女子这么美,也挺讲道理的,不像杀人放火的人……
“……我曾经想杀了卫子夫,”陈皇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步摇上的黄金翡翠闪烁得冯太平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我以为是她夺走了我的一切。可是当我看到她本人,看到她那不算出众的容貌时,我才明白,她只是一枚棋子,一枚你用来羞辱我的棋子。所以我不再怨恨她,我只怨恨自己还没有足够好,能让你放下戒心,真正进入我,了解我……”
冯太平觉得自己身上有点燥热,同时眼皮却越来越沉,要命!怎么这个时候想睡觉了?不行!不能睡着,他还有很重要的事问这位陈皇后。怎么回事……桂浆……那桂浆……不对,自己并没有喝那桂浆啊……
“陛下为什么不肯饮这桂浆呢?”陈皇后放下耳杯,叹道,“熏香中的‘长相思’,只有这桂浆能解。如果你能哪怕信任我这一回,那么今天你也不会失去对一切的控制。”
“什么?!”
“不,不能睡着,会出事的……别过来……别……”
“彻,你总是不肯信任我,到现在也是这样。”陈皇后轻轻勾起冯太平的下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你这双坚毅而又猜忌的眼睛,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哦,不对,你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怎么变得温和了?因为你现在已经得到了一切,没什么可担心了吗?好吧,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金光灿烂的连枝灯被逐一吹熄,冯太平想伸出手去阻止,却一个指头也动不了。同时又浑身燥热,仿佛置身火炉般要燃烧起来……太闷热了……
一只手轻轻解开他的带钩……凉风拂过身体,稍微减缓了那难耐的闷热……
不!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这是一个奇怪的梦……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廷尉府的大牢又黑又冷……槐里的草棚开始漏水……颠三倒四的梦……快醒过来!快……会出大事的……雀脑有什么好吃的?那么小,肚子都填不饱……还是长陵的胙肉最香……嗯,不是,最香的是另一种……柔软,祥和,温润……
从黑暗中醒来,冯太平慢慢地穿上衣服,巨大的恐惧渐渐随着衣服裹住了他的身体。
“你害怕了?”旁边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害怕还敢干这事?”冯太平在褥上摸索着玉带,摸到了一片黏湿,随之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你有刑伤,”陈皇后背对着她,正在逐一重新点起连枝灯,“谁让你假冒他的?”
冯太平一边发抖一边围上玉带:“我……我不是故意的……陛下失踪了,为防人心大乱,张廷尉让我假扮陛下……”金色的连枝灯又开始摇曳生光,陈皇后注视着灯光,道:“在哪里失踪的?几天了?”
冯太平道:“寿……寿宫,三天了。”陈皇后浑身一震,叹息道:“这是他的致命伤,谁都不信任,却相信鬼神必然会给他带来好运。”冯太平不敢接口。
陈皇后怔怔地看着灯火,过一会儿,道:“算了,你走吧,在我想杀你之前。”
冯太平手忙脚乱地抓起地上的冠履,仓皇地向门外逃去,途中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角,又差点绊了一跤。
“我只是……有点失望,”陈皇后的声音在他身后越来越低,“我原以为,等了那么久,他终于……”
“你去了哪里?!”张汤眼里要喷出火来,“真当自己是皇帝了?宫里是你能乱逛的?”
第一次,冯太平不敢抬头看张汤的表情。“我……我想遗矢,”冯太平低着头吞吞吐吐地道,“这么多人看着,我……我没法……我已经憋了三天了……回来时又找不着道,这里地方太大……”
“滚回去躺着!淮南王来探疾了!”张汤吼道,“这次你要敢乱说乱动,我宰了你!”
如果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概现在就会宰了我。冯太平想。
淮南王只带了一名随从,显然是得知消息后匆忙进宫的。但和过去一样,紫衣高冠,清雅温文,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听闻陛下染病,臣不胜忧虑。”淮南王行过礼后,坐下道,“前几日陛下还与臣畅谈古今,纵论仙凡,怎么忽然就一病不起了?臣手下有一些精通岐黄的门客,要不要试试让他们为陛下诊治……”
冯太平压根没有听淮南王的话,只躲在被窝里,努力将一只手伸进身后,悄悄摸索着那些旧伤。
张汤道:“大王不必过于忧虑,太医已经看过了,陛下病得不重,只需静养数日便可康复。不过陛下目前嗓子有些不适,望大王体察。”
“哦,原来如此,”淮南王点点头道,“那老臣就放心了。陛下,上回您向臣垂询之事,可还记得吗?”
冯太平一皱眉。没有一处旧伤绽裂,奇怪,那血渍是怎么回事?
淮南王道:“陛下问臣,黄帝飞升之事,可有何佐证?老臣回去后仔细想了想,现在终于可以回复陛下了。臣以为,三皇五帝的传承,即是明证。三皇者,伏羲氏、神农氏、女娲氏,出自不同氏族,互不统属,而自黄帝以下,五帝皆出一脉,颛顼、帝喾、唐尧、虞舜皆是黄帝子孙。陛下请想,上古并无宗法制度,所谓禅让,皆凭民望。是什么力量使当时的民众不约而同选择同一个氏族的人为首领呢?如果黄帝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升,那便很容易解释了——正是白日飞升的惊人之举,让当时的民众对轩辕氏产生了巨大的敬意,以至惠及黄帝子孙,在没有任何强迫的力量下,自愿世世代代推举他们为帝……”
“啊!”冯太平惊呼一声。张汤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目中怒意隐现。
淮南王微笑道:“陛下,臣的回答可能令陛下满意?”满意?简直太满意了!他不但睡了皇帝的女人,而且那女人还是……
“嗯……很好……”冯太平昏昏沉沉地道,“咳,皇叔,那个,那个黄帝,有没有妻子?”
淮南王道:“自然有。黄帝正妻嫘祖,有子二十五人,得姓十二。陛下何故有此问?”
冯太平道:“嗯……人最亲近的无非妻、子,你说黄帝会飞升,怎么不带他的妻子一起上去?”
淮南王一怔,道:“这……陛下所言甚是,臣虑不及此。或者黄帝妻子皆非修道之人,以致无福与共吧。不过飞升之事,当非杜撰,否则,桥山陵何故徒以衣冠下葬呢?难道说黄帝一生功业赫赫,最终竟落得尸骨无存吗?”
管他尸骨存不存,我反正肯定是性命无存了。冯太平心想,口中道:“哦,谢皇叔赐教。”一抬眼间,瞥见张汤的表情,冯太平打了个寒战。
隔着帷帐,淮南王也注意到了那一下战栗,关心地道:“陛下,还是让臣的从人为陛下诊个脉吧。臣这次带来的这位门客,祖上颇精医道,或可有助益于陛下。”
冯太平看了眼那淮南王的随从,道:“好,那就多谢皇叔了。”说罢将手伸出帷帐。
淮南王的随从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冠进贤冠,着一袭白袍,颈间系一领青缣,相貌清秀,举止沉稳,只是眼中幽深清冷,全无这个年纪应有的朝气。冯太平透过帷帐看着这人,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白衣青年走近帷帐,行礼过后,跪坐于旁,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冯太平脉上。冯太平把目光转到白衣青年的手上。
“恭喜陛下,”片刻后,白衣青年收回手指,道,“圣体不日即可痊愈。”
淮南王和他的随从走了。张汤注视着帷帐,道:“安世,给我拿根马鞭进来。”
张安世道:“是。”
“喂、喂,你怎么动不动就打人?”冯太平的脸变色了,“这次你真的是冤枉我了。这个淮南王有问题!陛下很可能在他手上!”
张安世走了进来,将一支马鞭交到张汤手里,同情地看了冯太平一眼。“出去,把门关上。”张汤将马鞭卷在手里,向冯太平走去,道,“我说的话你都当放屁是不是?”
冯太平见势不妙,抱着头一边退一边道:“别……等等,你……你敢打我就喊了……”
张汤冷笑道:“别逼我把你嘴堵上!”
冯太平绕着一根柱子躲着道:“廷尉、廷尉,你先听我说完,淮南王真的有问题!你去查那个门客——他是钳徒!”
张汤心中一动,道:“你怎么知道?”
冯太平道:“天还没冷到这种程度,他脖子里围那玩意儿干什么?我在民间和一些刑徒混过,做过钳徒的人,颈项会被铁钳磨伤。那些后来混得好的,为了掩盖旧伤,常常这样一年四季围个累赘。他的手也怪,又冷又硬,像死尸一样,会不会是哪个墓里出来的妖物?还有……还有……”
张汤道:“还有什么?”
冯太平道:“还有,你自己说的,谁来探视,谁就有嫌疑。”
张汤道道:“那为什么不是废后?”
冯太平道:“因为……”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皇帝失踪了,还……冯太平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做,”陈皇后的声音冷冷地道,“如果我想做,早在十年前就做了。”
张汤吃惊地回头,道:“你……你不是在长门宫吗?怎么进来的?”
“有人好像第一次进宫,到处乱走,”陈皇后手里举起一块连着丝绳的玉印,道,“还把这个弄丢了。”
冯太平只想立刻一头撞死。“你当然巴不得关我一辈子,”
陈皇后对张汤道,“你是个疯子,眼睛里只有偏见,看不到真实。”
张汤盯着陈皇后:“我不是无缘无故怀疑你。整个宫里,你是唯一一个有确凿证据干过巫蛊的。当年那个案子是不是冤案,你自己心里有数!”
“不错,楚服是我召进来的,”陈皇后十分干脆地道,“但我没有害人!陛下想以无子废我,为了得到一个孩子,我前后用了九千万钱,可惜没人帮得了我,只有这个女巫能给我一丝希望。如果一位皇后想怀上皇帝的孩子是大罪,那你倒是没有断错。”
张汤道:“求子你该问太医,巫蛊是大忌,这是你自找的,没有人逼你。”
“太医?”陈皇后冷冷一笑,“太医若有这个本事,可以让乌白头马生角了。”
说完像有意无意地瞟了冯太平一眼。
冯太平浑身的冷汗唰地流了下来。
张汤道:“那现在你想干什么?”
陈皇后道:“和你们一起,找出陛下!”
张汤道:“我怎么相信你?”
陈皇后道:“你不用相信我。这事背后一定有一股极大的势力,你需要一支人马救驾。现在郎中令和卫尉都不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中尉殷宏的北军。可是调动人马你首先需要陛下的亲笔诏书——我会仿陛下书。”
张汤道:“你……你早就做好准备矫诏了?”
陈皇后淡淡地道:“我和他一起长大,我们跟一个太傅学书,我代他写过,他也代我写过。他玩心太重,我代他写的字要多得多。”
张汤盯着陈皇后看了一会儿,道:“我去拿笔墨。”
温室殿安静下来。
冯太平小心翼翼地道:“陈皇后,那……那件事……会不会……”
陈皇后冷笑一声:“你做都做了,现在怕又有什么用?”冯太平低下头道:“我不是怕自己会怎么样……他们叫我穿上这身衣服,我就知道八成是不能活着离开皇宫了,可是我从没想过要连累谁,现在你……”
陈皇后注视着冯太平,道:“你自身难保,还关心我是死是活?”
冯太平吭吭哧哧地道:“我……我在外面饥一顿饱一顿,挨打挨骂,这日子死活也差不了多少。可……可你那么……那么美,琴又弹得那么好,有的是好日子过……要是因为我这种人死了,我……我……”忽然鼓起勇气,抬起头道,“反正我总要死的,要是我说,是我迫你的,跟你无关,他们会不会放过你?”
陈皇后咯咯一笑道:“有意思,想不到我陈娇有一天居然要靠一个刑徒挺身相护!”
冯太平满面通红,羞愤地道:“算了,如果没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我迟早是个死,难道临死前还要高攀你这个贵人?”说完便站起来向外走去。
“站住!”陈皇后道,顿了顿,声音有些缓和下来,“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不过,宫里的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有人要你死,你解释也没用。有人要你活,你不解释也没关系。我也不是什么贵人,你是刑徒,我是废后,大家彼此彼此。我的日子,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只不过是住在一个金笼子里,只怕还没有你在外面自在。所以,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去。我失去的,不会比你更多。”
冯太平一呆,道:“是……是这样吗?”陈皇后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和他,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他被他祖母和母亲挟制了十几年,恨透了外戚……他从不碰我,怕一旦有了孩子,立为太子,就永远受制于人了……人人都说我以无子被废,我能跟谁去说,这是他的原因?他让卫子夫有了孩子,让王夫人有了孩子……我百口莫辩……我其实很羡慕卫子夫,不是因为她现在做了皇后,而是因为她是有盼头、有希望的,就算出身奴隶,也可以努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而我……”
说到这里,陈皇后有些说不下去了,背转身去,仰起头来,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刚才说我美,会鼓琴,其实那些都是没用的……我的命,再努力也改变不了……”
冯太平看着她的背影,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念头。“我要是能活着出去,”他脱口而出道,“一定想办法带你走!”
陈皇后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着冯太平。
冯太平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懊悔地道:“算了,是我说错话了。我不自量力。”
陈皇后摇摇头,眼中泛着泪光,微笑道:“宫中郎卫数千,长安南北军数万,这个‘金屋’我从来没指望过逃脱。不过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从小多少人围着我、巴结我,说要给我这个给我那个,其实他们许诺的,不过是他们财富的一小部分,你一无所有,倒肯拿命来换我开心。”
四
鸿宝苑,七宝台。淮南王当风而立。白衣青年侍立在他身后。
“怎么回事?”淮南王沉声道,“你不是说他不会再出现了吗?”
白衣青年道:“那人是假的。”
“假的?”淮南王有些吃惊,闭上眼回忆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亏他们找了个这么像的。”
白衣青年道:“真要分辨,还是可以的。此人掌中有茧,是劳作所致,不是笔茧。”
淮南王点点头,道:“那么他呢?你什么时候杀了他?”
白衣青年道:“大王,我说过,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极限了。我不能杀他……”
“啪”的一声,一掌重重地掴在白衣青年的脸上。白衣青年被打得身体偏了过去,淮南王却握着右手,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大王,”白衣青年回过身来,不安地道,“您……不妨事吧?”“蠢货!”淮南王怒声道,“走到这一步,你还想留着后路?干脆拿我的首级去邀赏吧,看看他会不会给你个千户侯!”
白衣青年跪下,道:“臣为大王做事,是为了报大王恩德;不杀他,是因为先祖遗训。臣不会背叛大王,也请大王不要逼迫臣做违背先人的事。”
淮南王胸口起伏,过了一会儿,情绪稍微缓和了点,才道:“好吧,你不杀他,那你总能把他的人带来吧。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得手呢?”
白衣青年道:“臣若把他交给你,就等于杀了他。大王恕罪。”
淮南王咬着牙道:“好,很好,那就等着他来杀我们吧!对那种人,你和你的祖先都没有我了解。你守着你的‘遗训’,就是把你我都置于死地。”
白衣青年道:“大王,不会的,那个地方……没有人可以逃脱。”
“可是我要他死!”淮南王一拳擂在朱漆栏杆上,“他一天不死,事情便随时可能变卦!当年高祖途经柏人,赵相贯高都已经把死士安排在馆舍壁中了,结果高祖心念一动,说:‘柏人’者,‘迫人’也。不肯入住,于是万事俱休!我不想重蹈这样的覆辙。张默,你祖先的一生,已经证明他的判断都是错的,你为什么还要守着那见鬼的‘遗训’?想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吗?他们刘家的人,心狠手辣,反复无常,害人无数,偏又时有好运。只有确凿无疑的死亡,才能结束这股祸水!”
“大王,”白衣青年犹疑着道,“您是高祖亲孙,一样姓刘啊。”
“亲孙?”淮南王冷笑一声,“我父亲在狱中出生,最后又被文帝逼死,真够亲的!这个姓氏,于我是耻辱!”
张汤气喘吁吁地抱着一堆木牍走进温室殿,放在几案上。“你说对了,”张汤对冯太平道,“那人的来历有问题,案子的首尾都在这里。”
汲黯吃了一惊,忙拿起一札木牍。
冯太平道:“我……咳,识字不多。”
“他叫张默,是奴产子。”张汤道,“他的祖父犯过死罪,赎为城旦,他父亲没入官府为奴,他生下来就是官奴,逃过几次,于是被髡钳械手足,吃了不少苦头。后来大概是在筑宫室时被淮南王发现,将他调到淮南,免为庶人。这是当年他祖、父的案札。”
冯太平奇道:“这个淮南王怎么什么人都要?一个官奴,能有什么本事?”
“他……他是留侯后人!”汲黯忽然拿着木牍惊呼起来。
“对,他是留侯曾孙。”张汤道,“他祖父原已袭爵,就是因为这个案子失侯下狱。”
冯太平莫名其妙,道:“留侯?什么留侯?”
张汤冷冷地道:“高祖最器重的谋臣:张良。”
“汉家待功臣薄。”淮南王看着远方,道,“你曾祖父是汉初功臣中我最钦佩的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矜不伐,功成身退,可结果呢?他得到了什么?从建国伊始,他就遭到元从功臣的排挤。他的不幸就在于他太清高了。我见过他的画像,他本是韩国公族,清雅高贵,如神仙中人,难怪和那些起自丰、沛的织席屠狗之辈格格不入。他们嫉妒这个文弱清秀却能使高祖言听计从的年轻人,他只言片语的计策,效力往往超过他们多年的鞍马劳苦。他们是‘功狗’,而他是帝师……汉初群臣中,大概只有淮阴侯能和他不卑不亢地交往,因为他们是一类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想必也知道,所以成功不居,放着富庶的齐三万户不要,只要了一个不起眼的留。即使如此,最后还是免不了被朝政所累。高祖宠爱幼子如意,留侯不赞成废长立幼,但也知道为人臣者不能卷进这种家人父子的纠葛,于是托病不出。可是吕后软硬兼施,逼他出主意帮助太子,留侯迫不得已,出了个商山四皓之计,终于止住了高祖的易储之念。后来孝惠登基,吕后感激留侯,却又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祸患——他成了拥刘群臣眼中的附逆者。即使他推却过吕后无数金玉赏赐,即使他在垂拱时期一直称病不出,即使他长期赎罪般地辟谷断食、断绝了几乎人世所有享受……”
“别说了,大王,”张默转过脸去,身子微微颤抖,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
“为什么会是这个人?”汲黯皱眉道,“他们家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当年留侯淡泊名利,亲口说:‘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于是辟谷断食,道引轻身……”
“轻身?”张汤道,“等等!你说张良学过轻身术?”
汲黯摇摇头:“传说而已。不知为何,开国功臣中,关于张良的传说是最离奇的。什么东海君、黄石公,无不诡异奇特,不可索解。”
冯太平奇道:“辟谷断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干吗不吃东西?不吃东西人不得饿死?”
汲黯道:“这也是他很奇怪的一点。我朝大定之后,他就开始辟谷,一直到吕后称制,出于感激,对他说:‘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何必自苦如此?’于是强迫他进食,他才勉强吃了一点。不过据见过的人说,他吃得并不舒服,甚至像是很痛苦的样子。后来吕后也就不勉强他了。”
“唉,”冯太平叹道,“有人一年到头吃不饱,有人吃一口都嫌撑。这本事,我要是能学来就好了。”
汲黯道:“都说了是传说,不足为凭。据说他修习的是赤松子一路,赤松子是黄帝时人,不吃东西,但服水玉,水火不侵,最后得道飞升……”
张汤猛地站起来:“这个张默,我立刻设法缉捕他!”
汲黯道:“如果他……真有那种本事,你能擒得住他?”
张汤一咬牙,道:“擒不住也要擒!他真有本事,早就上天了。我就不信,他能凭那些神神道道抗拒真刀真剑!”
张汤离去后,冯太平道:“汲内史,你刚才说,那个张良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能说一说吗?”
汲黯点点头,道:“据说,张良的智谋都来自一个神秘的圯上老人,那老人给了他一部《太公兵法》。天下既定,他按那老人说的地址去找过那老人,结果却只找到了一块黄石。”
冯太平道:“黄石?那个老人变的?”
汲黯摇头道:“怎么可能!既是传闻,自然荒诞不经。就算那老人真的与他有约,乱世之中,今天不知道明天,到时不能赴约也很正常。地上不是树木就是土石,大概正好有块黄石在那个地点,就被人附会成老人所化了吧。”
冯太平道:“那块黄石呢?后来去了哪里?”
汲黯道:“据传说,后来张良把那块黄石一直供奉着,死后也和那黄石一起下葬。”
冯太平“哦”了一声,托着下巴想着,像是出了神。
汲黯继续翻看着那些木牍。
过了一会儿,冯太平道:“嗯……汲内史……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你别骂我。你说,如果我们现在去……去挖留侯墓,能不能找到那块黄石?”
汲黯盯着木牍,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冯太平道:“我觉得,如果这事真的是张默干的,也许跟他老祖宗的这块石头有关。”
汲黯道:“可能已经晚了。”
冯太平道:“什么?”
汲黯放下简牍,用手指敲了敲,道:“张默的祖父犯死罪,就是因为杀了一个盗留侯墓的人。那个墓已经被毁了。”
天色渐暗,鸿宝苑的美景渐渐隐匿于夜色之中。
“吕后一死,太尉周勃夺兵北军,尽灭诸吕。”淮南王继续缓缓地道,“一帮势利小人,为了争拥戴之功,拼命追查‘吕氏余孽’,你曾祖时已经入土,都不放过,竟然企图开棺戮尸!你祖父为复仇,杀了进入墓室的那个人,结果正中政敌们的下怀——黥为城旦,妻、子尽没官府。他们终于可以看到那个优雅的贵公子的后人被侮辱、被践踏了。尽管文帝下诏,废收孥相坐律。可是如果是为了维护文帝自身的正统,就算逾越法度又算得了什么呢——文帝即位不久,根基未稳,他最大的威胁是名分。孝惠毕竟是高祖许可的太子,帮孝惠巩固太子之位,便意味着是新皇的敌人。很多事,不需要说出来,上下自会心照不宣。于是,昔日功臣,成了逢迎者献媚的垫脚石,踩得越重,意味着忠心越大。他们相约去看你祖父运石筑城,笑着说:‘看哪,这就是张子房之子。老子运筹,儿子运石,此殆天授也。’在上林苑游猎,他们总是指明要你父亲养的马,以便踩在他的背上上马……”
张默捂着脸,痛苦地道:“大王,别说了……”
淮南王伸出右手轻轻放在张默肩上,道:“孺卿,我刚刚见到你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少府那些官吏如此残忍,将一个少年往死里凌虐。很久以后,才知道你家族这段复杂的历史。我救你,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同病相怜。我们是一类人。我祖母被贯高案牵连,自尽于狱中,我父亲被诬谋反,死在流放的路上,我和兄弟们从小就被人指指点点,提起来就是‘那个淮南厉王的种’……呵呵,我们都是见过那些势利狠毒的嘴脸、在寒风冷眼中长大的,所以,我们必须成为强者,使自己不再被欺凌、被侮辱。这个世界并不公平,我不指望谁来还我一个公平,我会自己制造公平!孺卿,相信我,如果你曾祖泉下有知,也会赞同我的做法。把皇帝交给我吧,你手上不会沾血的……”
张默痛哭失声:“不,我不能……我看过我曾祖手书:‘凡我子孙,永勿叛汉。弑君者,天厌之。’他已经尸骨无存了,我再做出这样的事,他的魂魄会不得血食……大王,我为你做这些,只因为你是汉室宗亲,这样复仇,也不算违背誓言。可是我真的不能杀他……”
淮南王收回手,脸色渐渐有些阴郁,许久,才道:“好吧,孺卿,我不逼你。不过我问你一些事,请你如实告诉我。”
张默道:“我的命是大王给的,大王要问什么,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淮南王道:“皇帝现在所在的那个地方,真的谁也去不了吗?”
张默肯定地道:“是。”
淮南王道:“除了你?”
张默道:“是。”
淮南王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服药以来,还有哪个地方没有化尽?”
张默想了想,在自己胸口摸了一会儿,指了指心口,迷茫地道:“好像……这里。大概因为是心脏所在,必须一直跳动吧。我也不清楚……要是有一天这里不跳了,也许……”
“噗!”一支长剑突然刺进张默胸膛,剑刺得很深。
张默慢慢无力地坐下,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顺着剑刃看过去,一直看到淮南王的手、身、脸,像是有些不相信地道:“为……什……么?大……王?”
淮南王有些伤感地道:“对不起,我父王已经输过一次,这次我不能冒任何风险……我不能输……我不想再被人践踏……”
鸿宝苑的沉沉夜色里,忽然亮起无数繁星。
“奉天子诏,捉拿逆贼张默!”是中尉殷宏的声音。
淮南王脸色一变,倏地回身,只见七宝台之下,已是火光点点,人影憧憧,而远处还有越来越多的顶盔贯甲的身影正在向自己的府邸涌来。淮南王看着地上的张默,看着自己手中那柄剑,全身一震,松开了手。
“殷中尉,”淮南王扑到栏杆边,大声道,“你退兵吧,张默已被我处死了。”
“大王,”张汤的声音在台下道,“张默谋逆,事关重大。既然已死,还请大王和我们一起回去,帮我们把整件事调查清楚。”
淮南王退后一步,喃喃地道:“不!我不能输!我不会输!”张汤喊道:“大王,下来吧,不用担心。就算有反贼余党,两千北军已将此处团团围住,没有人能伤得了大王。”淮南王额上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忽然,他在张默身前蹲下,道:“药呢?还有一颗药呢?”
张默道:“大王……我说过,最好……还是……别……”
淮南王掀开张默前襟,急急搜查,很快摸出了一颗珍珠大小、被鲜血染红了的药丸。
“好,很好!”淮南王自语道。
张默眼里闪过一丝焦虑,挣扎着道:“不……大王……服了药,就不能回头了……”
淮南王停了停,站起身来,一仰头吞下药丸,然后向着高台下的张汤道:“多谢张廷尉好意,不用了,寡人会自己保护自己。哈哈……”
张汤一挥手,一队人立刻顺着阶梯向七宝台上爬去。这时,一件令张汤和在场所有人震惊的事发生了。稀疏的星月之光下,他们看到,那高台上慢慢弥漫出一股白色的雾气,而淮南王,正缓缓向上走去,一步一步,踩在雾气之中,就像那虚空中本来就有借力之处。很快,他的身体像是走进了一幅无形的黑色屏风,头、肩、身、手、腿、足渐次消失。
张汤和众人目瞪口呆。
当张汤等人赶上七宝台时,他吃惊地发现,胸口插着一把剑的张默还活着。“去……寿宫,”张默声音微弱,但依然说得很清楚,“陛下……就在……那里。淮南王……会去……杀他的……”
张汤扶起张默,更惊讶地发现,张默的身体冰冷而坚硬,像是已经死了多时……不,比死人更冷、更硬,那是金石铁器般毫无生命感觉的坚硬。
张汤强忍着恐惧继续抱持着这具“尸体”,道:“你到底是人是鬼?陛下在寿宫什么地方?我已经找遍了,都没找到!”
张默慢慢闭上眼睛,道:“击……鼓……嫌……迟……”
张汤急道:“你说什么?你醒醒!你说明白,陛下到底在哪里?”
张默双眼勉力睁开一点,道:“击鼓……嫌……迟……”
张汤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击鼓干什么?是一种巫术吗?为什么嫌迟?陛下已经出事了吗?”张默的目光渐渐涣散,声音更加微弱了:“苑……中……枕……”八壹中文網
张汤大声道:“你说什么?你别死!这巫术是哪来的?怎么才能克制?喂!你醒醒!笨蛋!他杀你你怎么不躲?”
阵阵北风呼啸着掠过……好冷……少年瘦弱的肩上扛着沉重的木料,赤足踩在冰冷的泥水中,一步步向前挪动……
身后是吏卒的驱赶和喝骂……饥饿使他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一个趔趄倒下……暴风雨般的鞭子……鲜血淌进污泥……
一匹高大的白马立在少年眼前,少年从污泥血水中抬起头……
一个头戴王冠、身披紫袍的中年人,冬日刺眼的阳光勾勒出他刚毅的面部轮廓,鸷鹰般的目光落到了少年身上……
少年伤痕累累的身体被抱了起来……“从现在起,他是我淮南王的人!”
马背上,被横抱着的少年仰起头,看着那个魁伟的身影,和那身影背后辽阔的天空,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白衣青年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他何尝不知道,有些人是鸩毒。只是他太冷了,在无尽的凄风冷雨之中,这杯毒酒至少可以给他片刻温暖。从现在起,他是我淮南王的人!那一刻,成了他一生的永恒。微笑凝固在青年的嘴角。
五
上千人马包围着已经被拆得只剩骨架的寿宫,熊熊的火炬照着殿中一片空地。张汤看着眼前完全无处藏匿的宫殿废墟,喃喃地道:“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汲黯道:“那个张默说什么击鼓,是不是要击鼓后才能找到陛下?”
张汤气急败坏地道:“你信吗?他还说嫌迟,就算击了鼓有什么用?”
汲黯道:“既然说了,干脆试试吧。”
张汤一跺脚:“速召乐府全体乐工!让他们把所有的鼓都带来。”
百余只大大小小的皮鼓环绕着宫殿排列,鼓手准备就绪。一名为首的乐府老乐工问:“怎么击?”
张汤烦躁地道:“就用你们平时的曲目,随便来一曲。
”咚!咚!咚!咚咚咚……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快,震耳欲聋。
张汤、汲黯、冯太平等人一齐向宫殿中间望去。一曲终了,一切如常,没有丝毫变化。
“再换一曲!”咚咚咚咚……鼓声又起。还是没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