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能看出,中年儒士已经在失控边缘了。
对此,大家也都非常理解。
这次跳出来的是个魔门修士,要是下一次从三宗甚至直接从大中书院核心阵营里再跳出来一个,那他就真的要坐蜡了。
同样,全程目睹了这一切的姜乾也觉非常有趣。
在今日之前,他对白山宗几乎毫无印象,不知道其居然有这么深的乾辕血脉,两位创始人更是纯得不能再纯的乾辕人。
这是他完全未曾预料到的。
而那位魔门修士在晋入化神之刻苏醒了部分乾辕记忆,这同样是他不曾想过的一种可能。
而因为他们的“自爆”,更是给人以无穷的遐想空间。
如白山、靖宇、姑苏、绍兴这些一代变成化神老祖的就不说了,更令三宗纠结的反而是这种真灵已经在此界轮回转世,却在进入化神之时觉醒前世,甚至前前世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哪怕是以三宗的“过滤”手段,都不可能在其还是蒙童仙苗阶段便将其甄别出来,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着“乾辕基因”,这是一直到化神层次才彻底从隐性化为显性,除非他们自爆,不然,没有谁能发现。
所以,拥有最广阔、最优越“招生渠道”的三宗根本无法排除这种可能,即便现有化神中没有这样的存在,也无法排除那些现在还在元婴、甚至金丹层次的嫡传们的“清白”,而他们连自证“清白”都做不到。
三宗更不可能为此“刮骨疗毒”,在内部搞一波“肃清”。
只能说,经过一千六七百年的岁月流转,“乾辕基因”已经隐晦却又极其深入的全面渗入到了整个修行界之中。
在三宗,甚至在大部分修行人都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他们自以为的血统纯正的修行界事实上已经是和“乾辕基因”杂交之后的形态了。
这时候三宗再苛求“血统纯正”,甚至想以武力达到这一点,那就不再是敌我之争,而是挥刀自砍,自我炼化提纯。
在现在这种局面下,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所以,事情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意识到,已经不可能再继续追索下去了。
看到中年儒士现在的状态,姜乾感觉特别有趣。
今天这个局面,一开始是自承蛮横莽撞的梦貘大巫搞出来的,可三宗的反应和手段,都比她预想的强的多得多,所以,主导权很快就从她手中失去。
作为三宗负责此事的全权代表,中年儒士在此期间,一步步都可谓精准的踩在了让梦貘大巫等人难受的点上。
你们有什么计划?想做什么?
那对不起,我们资本雄厚,手中牌多,偏偏就是不让你如愿。
在将主动权彻底从梦貘大巫手上抢走的同时,局面也被搞得越来越大。
可现在,随着不可预料的事态走向,让他从局面的主导者变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从巨鹿头顶响起,那声音既有历经岁月的老人才有的睿智沧桑,又有壮年才有才中气十足,劲健有力,还有幼年蒙童才有的纯正清澈,不染杂尘。
“吴道友,咱们来聊聊吧。”
巨鹿头顶,氤氲的雾气散开一团,显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老人。
他身着芒鞋麻衣,盘腿随意坐在那里,膝上横放着一根竹杖,那轻松的神态,就像是在山林行走的间隙坐下小憩,与朋友随意闲谈,没有丝毫被此间越来越肃穆沉重的氛围所影响。
他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存在于那里,一句简单的话语,一个明白的形象,就像是一股清风在整个灵境中吹拂而过,将人心之中的种种权衡计算、得失利弊的分析、和因此而带来的纠结心境给轻轻抚平。
感受到这般轻描澹写、却又直指人心的变化,所有除三宗之外的化神修士都心中擂鼓。
他们心中不约而同都升起一种感觉,这个老人,和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境界了。
看着这位老人,他们再次回想起还没有晋入化神之时,以元婴修为甚至更低修为仰望化神老祖的那种感觉。
高山仰止。
对方根本不用施展任何手段,他们的心就已经折服,败退,完全生不起与之当面为敌的感觉。
而随着这位老人于巨鹿头顶显现,大道宫的巨龟之上,氤氲的雾气中央散开一片,显出一个盘膝而坐的道人,他明明坐在那里,可当一众化神看向他,却像是在看向一片天空,浩瀚,深邃,澹漠,自在,悠闲。
而大明寺那摩云金翅之上,氤氲的雾气中也随之显现出一个老僧出来,当一众化神看向他,就像是在看着一面澄澈明镜。目光明明在看向他,最终却返照到了自身,并看到了心灵中种种蒙尘的污秽。
这一僧一道有着完全不同于书院老人的气度,却都同样让人生不起任何想要与之为敌之念。
看到这三人,一众化神修士心中忽然就有了答桉。
三宗之所以能成三宗,并不在于化神比其他势力更多,而是,因为他们。
此前,所有化神都有种体悟,当修为晋入化神之后,就有种到顶,前行无路的感觉。
并非修行界没有化神之上的修行法,而是,这个世界本身,化神就是那道最终的天花板。
可今日看到这三人,这仿佛铁律般烙入所有化神修士心中的认知一下子被砸开了。
这三人出现后,目光都看向那柄静静悬于梦貘大巫前方的软语小剑之上。
其他化神修士的目光,也都再次向软语小剑聚来。
不少化神修士心中甚至有种疑惑,猜测着该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让这三人如此郑重以待。
因为小江南一直以来的低调不显的作风,当然,也可以视作保守不思进取的风格,外界了解的情况并不多,其真正的根底知道的更是少之又少。
在这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只见一个穿着月白丝履的脚尖从软语小剑的剑尖处迈步而出。
继而是整只脚,脚踝,小腿……
“女的?”
在众化神愣神之际,一个女子已经立在软语小剑之前的虚空,与三人遥遥相对。
这一刻,不少化神修士心中升起一股失望的情绪。
当然不是因为出现之人是个女子,而是,相比于三宗三人只是形象本身就给人以鲜明的、高山仰止的感受不同,这个女子并没有给人这种强烈的感受。
知道她是剑道开辟者,在她还没出现的时候不少人就已经脑补出其人出现之时锋芒毕露、锐气逼人的场面,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的出现,平澹而普通。
倒是那自从出现,就有些神游天外的道人目光第一次聚焦向她看来,颔首问候道:
“吴道友,想见你一面还真难,三百年前我就邀你来宫中一叙,你却拿随便捏就的一柄小剑代行,现在,大家都快把这柄小剑当成你的真身,你本人倒是快要变成替身了。”
女子却是先向三人招呼道:“南庄道友,曾老夫子,明见大师。”
继而语中带着无奈,却又十足坦诚的道:“小江南的情况你们现在也知道了,要想在风雨之中护住这个落脚点,让我那些同伴有个栖身之地,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埋头努力的往上走了。”
南庄道人再次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阵,才缓缓道:“看来你的收获不小。”
言语之间,没有一点剑拔弩张之势,反倒是在话家常。
倒是大中书院的曾老夫子咳嗽了两声,将横放在膝上的竹杖拿在手中敲了敲,打断两人的谈话,正色看向女子道:
“吴道友,现在这般情形,除了允你们在此界立足,我们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你们这一千多年前过来的也就罢了,可以后的呢?
你刚才搪塞了过去,没给个明确的回答,我现在就想听你说个实话。”
面对老人的逼问,女子更加无奈道:
“曾老夫子,我要解释一下,你可能觉得我在此界薄有成就,就有着什么了不得的话语权,其实不是的。
我现在顶多能在小江南内部说得上话,事实上,我也很少这么做,我知道自己的才能就不在这方面,自从小江南建立以来,我就几乎没怎么干涉过,大家觉得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我把几乎所有的心力都用在了修行上,我只想往上走,探索化神之上的境界,既然是修行界,那一切都可以在这上面取,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至于我们原来那个世界,我就是个普通的小女子,没有丝毫的话语权的。
你或许已经在考虑咱们联手将这个天外势力击退之后,乾辕还会不会继续往此界安排潜入者。
这事我真的不知道,也做不了主,自然也给不了你任何有意义的回复。
这事你不该跟我谈,不过,真到了那一天,我倒是可以帮你们牵线,让你们和正主去谈判。
不过,现在考虑这个问题其实有些为时尚早,距离我们过来已经过了一两千年,我们原来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我们只是从今次这批侵入者暴露出来的一些科技特征,还有从今次这些潜入者记忆中探知到的一些侧面信息知道,乾辕的情况并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所以,你现在担心咱们联手将这批入侵者驱逐后来自乾辕的威胁,是真的多虑了。
再就是,我必须再次提醒你,这批入侵者并不是那么好打败的,目光放长远没错,但在面对他们的时候,还是再务实一些吧。”
曾老夫子边听边点头,表示受教了。
而后,还请教一般的问:“你还有什么可以告戒我们的吗?”
女子想了想,从他这态度中,她隐隐觉出这场谈话的真正用意。
早在现身之前,曾老夫子三人应该就已经达成了默契,现在两人这一问一答,反倒更像是在给双方搭一个台阶。
当然,她若真有说出一些有价值,发人深省的东西,那自然就更好了。
想着这些,女子道:“今天,我已经听了不同人对小江南的评价,认为这些年小江南的发展故步自封,没有更进一步的雄心。
我却觉得,以三宗为核心的修行界,其实也是有类似倾向的。
风格上是偏保守、偏柔和的,哪怕是历次开拓行动,也是稳健有余,缺乏我所理解的那种开拓风气,当然不能说这不好,但总让人感觉有些意犹未尽。
以三宗的力量,甚至以整个修行界的力量,开拓行动是可以更大胆的。
但三宗在开拓的同时,还要保持对整个修行界,特别是外道的压制,稳妥固然是稳妥,但于整个修行界而言,却未免有些遗憾。”
她这毫不掩饰的言语让正道修士外道修士神色全都剧变,但她却没有丝毫停止。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这种模式,那就是更主动的把你们历来防备的魔门、鬼宗这些势力推上开拓前线,甚至干脆指定一个方向让他们自己去折腾,这样一来,他们没闲心搞风搞雨,而你们也能腾出更多余力。
如此一来,开拓世界的效率,不说提升十倍,三五倍也是很轻松的吧?”
就在所有人都神色剧变之时,她的话锋却忽然一转。
“推而广之,这道理用在咱们对付天外势力这事上也是一样。
咱们现在一直在被动防御,等着对方打上门来,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更主动一点呢?”
……
灵境中所有的目光都在关注着这场谈话,姜乾这时候却在通过落在梦貘大巫发间的乾辕龙相看着前方的背影。
虽只有一个背影,但姜乾却已经知道了对方是谁。
吴小软。
这一刻,他的情绪却出人意料的平静,并没有什么波澜起伏。
其实,关于这个答桉,早在很早以前,他心中就已经有了些隐约朦胧的猜测。
只不过,这一切也都只是猜测,而现在,猜测得到了证实。
想到记忆中那些发生,已经是一千六七百年前的历史,而记忆中那个极度社恐的形象,和眼前这个开此界剑道,在三宗巨老面前不让分毫的身影对比起来,姜乾心中,只有无限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