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的人都惊住了,王潇不可思议:“蒋姐姐……”她没见过蒋老头,但她听她表姐提起过,形容起来就是“极品”二字,这些事也不过就发生在十多天前,现在活生生的一个老头一眨眼就没了。
贺川握住蒋逊的手,对众人说:“今天先到这儿,晚了,都休息吧!”
“哎,那我们先回旅馆了。”王媛媛先站了起来,收拾了一下东西,那几个人沉默着跟着收拾,走前都跟蒋逊说了句“节哀顺变”。
蒋逊含笑点头,看起来不甚在意。
贺川起身上楼:“走。”
蒋逊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拿在手上的毛巾,说了句:“擦擦鼻子。”
见他抬起胳膊擦了一下,蒋逊问:“血止住了?”
“嗯。”贺川回了下头,把手一伸。
已经上了楼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中间差了两格台阶。贺川鼻子下的血迹已经擦干净了,他一言不发地等着蒋逊。
蒋逊把手放到他的手心,他握住了,放慢脚步,牵着她上楼。
楼梯窄,不能并排,贺川手心里的重量沉甸甸的,后面的人似乎卸了力,把重量都放到了他手里,贺川握紧了,进了屋,后面的人说:“宵夜还没动,你不饿?”
贺川回头:“你饿了?”
“有点。”
“……等着。”贺川按住她脑袋,把她挪到边上,重新走了出去。
蒋逊喊:“我要粥!”
贺川抬了下手。
粥端上来了,他顺手拿了两碟小菜,房间就一张凳子,他坐书桌边,蒋逊盘腿坐床上,要吃菜了,她把碗一递,贺川自动给她夹一筷子。
蒋逊饿了,很快就吃完了,贺川把空碗搁书桌上,再把自己刚擦过鼻子的毛巾扔给她:“擦擦。”
蒋逊嫌弃地拎起来,换了一面抹了一下嘴巴,听见贺川问:“家里还有什么亲戚?”
蒋逊答:“没什么亲戚,我表叔他们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为什么?”
“做人太缺德,谁都看不上他。”
“也没个朋友?”
蒋逊摇头:“没。”
贺川想起在巴泽乡那晚蒋逊接到的电话,问:“就是上回摔的那一跤?”
“嗯……”蒋逊扯了扯袜子,说,“血块没清,今天在山下那间酒店晕倒了,员工发现他的时候已经迟了,送到医院抢救了半个小时,没救活。”
她想到什么,笑了下:“挺活该,大家凑了一万给他看医生,他居然全拿去吃喝嫖赌了。”
她笑得不咸不淡,也不知是真笑假笑。看不出来,贺川靠过去,摸了下她的头,问:“明天走?”
蒋逊没应,似乎在思考,头低着,手放在了脚踝上。贺川瞟了眼,她今天穿的是黑袜子,天气渐渐转暖,她没再穿两双,这双袜子伴着她从明霞山走到木喀,再从木喀走到宁平,大脚趾那里已经干硬变黄。
半晌,他听到一句:“嗯,明天走。”
沉默一会儿,贺川问:“一个人能行?”
蒋逊立刻道:“行,又不是第一次办这个了。”
说完了,蒋逊开始整理东西。
她只有贺川给她买的几件衣服,其余什么都没,用袋子一装,轻轻松松就能上路。贺川坐边上看着她叠衣服,她干惯了家务,衣服一拎一折,一件就叠好了,又快又整齐。
贺川问:“回去还要请亲戚?”
“嗯,总要打电话问一声。”
“你妈那边的亲戚呢?”
“我妈那边的就算了,都是远房亲戚,跟老头子没半点关系。”蒋逊瞟了他一眼,问,“对了,你怎么流鼻血了?”
“上火。”
“吃什么了上火?”
贺川随口道:“昨晚没做。”
蒋逊踢了他一脚,贺川笑笑,把她脚握住了,给她脱了袜子:“这破袜子别穿了。”
“哪儿破了?别乱扔!”
贺川给她搁边上,替她捏了捏脚底:“怎么样?”
“挺舒服的。”蒋逊往后躺,胳膊撑着床,把脚搁他腿上。
贺川低头捏着,说:“待会儿看看航班,明天让武立送你去机场。”
蒋逊不在意地说:“嗯,你忙你的。”
***
第二天天没亮,蒋逊就起来了。没开灯,她掀开被子,轻手轻脚跨下了床,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了,她才开了灯。
刷牙刷到一半,门就开了,她望着镜子,含着牙膏说:“吵醒你了?”
“没,憋醒的。”
贺川过去撒尿,尿完了,站蒋逊背后洗了个手,洗完也不走,两手撑着水池盯着镜子。蒋逊低头吐水,头发垂下来了,正要撩起,后面的人先她一步帮她撩了。
蒋逊继续刷牙,贺川握住她胳膊,凑到她脖子边亲她。她身上这件睡衣不合身,又长又大,袖子和裤腿都卷了好几层,纽扣开了两颗,低头就能看见春光。
贺川吻了一会儿,她衣服都已经半脱了。洗了洗牙刷,蒋逊扯下边上的毛巾,转了个身搂住他的脖子,说:“赶时间,武立车子都到楼下了。”
贺川亲了下她嘴唇,替她把毛巾拧了。蒋逊说:“你再去睡会儿。”
“等会儿睡。”贺川出了卫生间,拎起裤子外套摸了摸口袋,摸出一只钱包,打开一看,里面现金没多少。他把身份证抽了出来,整个钱包都塞进了蒋逊的外套口袋里。
蒋逊脱着睡衣走过来,问:“干什么?”
“银行|卡密码待会儿发你手机。”
蒋逊问:“你卡里多少钱?”
“记不清,二三十万。”
“你欠我的钱可没这么多啊。”
贺川把文胸扔给她,说:“花多少记账。”
蒋逊戴上文胸:“银行|卡我回去就补办,你现金给我,回头给我转账。”
“让你拿就拿。”贺川又顺手把毛衣扔给她。
蒋逊穿戴整齐了,终于拎着袋子下了楼,武立已经在楼下等了十多分钟,见贺川也跟来了,惊讶:“川哥,你不是也要去吧?”
蒋逊说:“他不去!”她扶着车门,跟贺川摆了下手,“行了,你上去吧,才四点钟,再睡会儿。”
贺川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外套是新买的,毛衣是旧的,牛仔裤还是带蕾丝花边那条,白球鞋快看不出颜色了。
才半个多月……
他扬了下下巴:“去吧,车上补个觉!”
“知道。”蒋逊上了副驾,跟外面的人挥了下手,车子往前了,她也没回头,看向了后视镜,那人还站在原地,摸了下口袋,竟然摸出一根香烟,没带烟盒。他拿在手上转了转,就叼进了嘴里,抬头望了过来。
距离越来越远,看不清了,蒋逊收回了视线。
去机场要将近四个小时,出发早,万幸路上没堵车,他们八点就赶到了。
蒋逊去办了张临时身份证明,换好登机牌,跟武立打了个招呼。武立点点头,正在打电话,轻声跟蒋逊说:“崇哥说又来了一批记者,听说调查那份环评报告的人中午就会到。”
蒋逊说:“你回去帮忙吧,我进去了。”
“哎,蒋姐再见啊!”武立挥挥手,连忙跑了。
***
中午下飞机,蒋逊直接上了外面等着的车,边上的石林问:“吃了么?”
“吃了,你等了多久?”
“没几分钟,我算着时间。”石林发动车子,说,“遗体放酒店不合适,你爸又没房子,临时找不到地方,只能用了你的杂货店。该买的我都给你买齐了,你们家亲戚通知了吗?”
蒋逊说:“没有,我没电话,到了再看吧。”
石林瞥了她一眼,沉默半晌,才说:“你爸走得突然,大家都没料到,医生说要是当时他肯做检查,一定不会有事,昨天他估计又在哪儿磕了下,磕到了头,就没起来。”
蒋逊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他还没买墓地。”
“我帮你找人安排。”石林轻声道,“你爸虽然这么个人,但毕竟生过你养过你,你要是心里不舒服,想说就说,想哭就哭,别憋着。”
蒋逊说:“哭什么呀,哭的出来就怪了。”
石林叹了口气。
杂货店的门上还贴着张招租广告,遗体就放在里面,底下垫了张木板,周围铺了圈稻草,棺材还没送到。
已经画过妆,换过衣服了,地上的人睡得很安详,石林拍拍蒋逊肩膀:“酒店里的几个人已经来拜过他了,你看看还缺什么?”
“没缺……元宝香烛这些家里还有剩。”一个月前没用完的东西,蒋逊都堆在了后面的储藏室,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遗体放三天,后天一早出殡,亲戚都在明霞镇,蒋逊走了几家,大家听说了,谁都不想来,有几家看在蒋逊的面子上,给她包了两百块钱,蒋逊都收下了,也没多说什么,倒是杂货店边上的几个邻居过来吃了顿饭。
别人家办白事,来的人足有七八桌,她家里一桌还凑不齐,算上她和石林,总共才五个人,蒋逊没请厨子,亲自下了厨,忙了一通,转眼就天黑了。
蒋逊跪在地上烧了几张纸,跟石林说:“你回山上吧,不用陪我。”
“你一个人怎么行。”
蒋逊笑了笑:“我都多大了,又不是第一次了。”
石林说:“我怎么说也称得上你叫一声叔叔,家里有个长辈好点。”
蒋逊又烧了几张纸,问:“石爷爷身体怎么样?”
“还那样,没好没差。”
“给你相亲了吗?”
“相了。”石林笑了笑,“没看得上我的。对了,富霞大酒店的合约还有一个月到期。”
蒋逊一愣:“一个月?”
石林点头:“一个月,刚好三十年了。”
蒋逊没吭声,半晌,“注定的,还差一个月,老头子到死都没等到。”
十点多了,蒋逊还是让石林回去,石林问了两遍,确定她不需要人陪,这才离开。
杂货店里就剩下她一个人,火盆里的火还没灭,空气里一股味道,蒋逊披着麻,坐到了边上的小板凳上,脚边的影子陪着她,火光一晃,影子也跟着轻微的晃。
过了不知多久,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一室清冷。
电话那头低低沉沉的声音传来:“怎么样?”
蒋逊笑着:“还好。”
“在哪儿?”
“杂货店。”
“怎么在杂货店?”
“没房子,只能放杂货店。”
“亲戚都通知了?”
“通知了。”
“人多么?”
“……不多,就这么几个人。”
“现在就你一个人?”
蒋逊看了眼脚边的影子:“不是我一个,还有人陪着。”
卧室没开灯,隔壁的院灯还亮着,贺川站在阳台上,迎面是清清凉凉的风,电话那头安安静静,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贺川说:“有人陪着就好,别真守一夜,回屋里睡觉。”
“嗯……你那里怎么样?”
“宋波和王姐明天会写新的新闻稿。”
“不是说有记者过去了吗?”
“记者还是被堵回去了。”
这似乎是两人第一次正正经经打电话,隔着万水千山,他的声音厚重低沉,像古老大钟,敲进人心里去。
***
一夜过后,蒋逊赶到明霞镇的殡仪馆,跟对方确定了时间。中午上了山,丽人饭店的员工做了好菜等着她,快一个月没见,各个都想她了,见她情绪没什么不一样,他们才大喊:“你说送王小姐一家回江苏,结果一走就走了快一个月,江苏在哪儿啊你指给我们看看!”
“是不是路上有什么艳|遇了?”
“一定是,要不然能走这么久么?”
蒋逊拿起筷子:“还让不让我吃饭了?”
大家赶紧给她夹菜,转眼小碗里的菜就高高垒了起来。
天气好,明霞山上客人多,员工们吃饭一批批轮换。厨房胖师傅突然道:“有个好事没告诉你呢!”
蒋逊好奇:“什么好事?”
胖师傅朝边上的男人拍了一下:“他和李大姐要结婚了!”
蒋逊惊讶:“真的?”
“还能骗你啊,他们自从年夜饭那晚唱了一首歌,就偷偷好上啦!”
当事人有点不好意思:“不要在这里说啊,下半年来喝喜酒就行了,要大红包!”
蒋逊笑道:“一定啊,我多赚点,给你们包个大的!”
边上的人打趣那两人:“还红包,我们还要收你们媒人红包呢!”
大家纷纷应和。
蒋逊笑笑,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想了想,顺手打开了新闻网页。
新的报道今天上午十点刚发出,仍旧图文并茂,下方还有一众村名手拉横幅的照片,横幅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签名,正中一行大字:金钱满袋,良心狗叼,保卫家园,还我蓝天。
再往下。
阿崇父亲拿着一叠纸跟村名说话。
纸张的特写。
村民们围堵在厂区门口。
这几天大家东奔西跑的照片。
宁河、枯树。
蒋逊仔细一看,连她跟贺川都被拍到了一个侧影。
员工们大声起哄:“趁蒋姐回来了,你们唱个歌给蒋姐洗尘啊!”
“唱什么啊?”
“就唱你们的定情歌曲啊!”
“上次合唱那首啊?”
“对!蒋姐,你让他们唱!”
蒋逊抬起头,笑道:“你们唱一个吧。”
“小蒋开口,我们一定要唱啊,来了!”
他们开嗓就唱,两个四十多岁的人,男的是广东人,粤语发音标准,女的是本地人,粤语还听得过去,没有配乐,歌声却依旧好听。
“我信爱,同样信会失去爱
问此刻世上痴心汉子有几个
相识相爱相怀疑
离离合合我已觉讨厌
……”
蒋逊继续看手机,一页页翻下去,看完了,她又回到纸张特写,把图片点开了。
是体检报告和化验单,什么年份的都有,很多村民不愿意承认自己得癌症,公布出来的报告,除了上次水叔给的那几份,就只有现在的几张。
蒋逊随手把图片放大了,肺癌、膀胱癌、胃癌。几张纸背后还有一堆,她随意扫了眼,没留心,把图片缩了回去。
那两人越唱越投入。
“相逢何必曾相识
在这一息间相遇有情人
……”
蒋逊听着,过了会儿,又拿起手机,慢慢地解了锁,再慢慢地点进网页。
新闻页面没关,她点开第三张图片。一张特写,后面是随意摆放的化验单和体检报告,蒋逊把照片放大。
化验单上。
日期2010年5月16日
姓名:贺川
年龄:28岁
……
备注:结果已复查
临床诊断:……
掌声惊雷似的响起,“唱得太好了!”
“谢谢谢谢!”
“蒋姐,你还记不记得这歌?”
蒋逊说:“记得。”
“这歌真老土,这歌出来的时候我们还没生吧?”
蒋逊说:“我生了,这歌90年代的。”
沼泽地、砂石路,这首歌一直伴随,在别人的车里放着,她在悬崖边轻哼,不知道歌名。
“同是天涯沦落人
在这伤心者通道上同行
……”
蒋逊把手机放回去,边上的人轻呼:“蒋姐,你脸怎么这么白啊?”
蒋逊摸了一下:“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