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峰上几个月不曾有人居住,白荼推开云野的卧房门走进去,屋子里依旧维持着几个月前他们离开的模样,却少了几分人烟气。
一个小草窝静静安放在枕头边。
白荼将那小草窝拿起来,手指轻轻抚摸,笑了笑:“上次忘记把你带走啦。”
他施法收好了小草窝,最后深深看了眼这间屋子,转头出了门。
可他刚一出门,便看见了一个人。
白荼脸上的神情敛下几分,朝他淡淡点了点头:“凌微君。”
夜幕已深,如练的月色映照在水面上,洒下一层银辉。
白荼与凌微君坐在湖心的凉亭内,凌微君起身给白荼斟了杯茶,白荼没接。
凌微君恍然:“抱歉,忘了仙尊现在不能饮茶。”
白荼:“凌微君有事直说吧。”
凌微君道:“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给仙尊添麻烦了。那几名长老掌教已经离开天衍宗,仙尊不必担心。”
他顿了顿,又道:“今日多谢仙尊手下留情。”
白荼:“是你将我扣在天衍宗,谢我做什么?”
凌微君笑了笑:“仙尊何必明知故问。若是仙尊当真想走,就是我们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不一定拦得住。”
白荼没有回答。
凌微君:“都说昭华仙君性子难以捉摸,我与仙尊结识多年,倒也了解仙尊不少。正魔之争无论谁胜谁负,都会导致不小的伤亡,甚至生灵涂炭。仙尊不想看到这些,我也不想。”
“天衍宗如今名誉威望皆有,我们何必去冒那个险,与魔渊为敌。”
“让仙尊暂时留在天衍宗,只是缓兵之计,多谢仙尊配合。”
天衍宗不愿与魔渊为敌,可也不能在正道面前就这么将昭华仙君放走,将昭华仙君暂时软禁,是最妥善的处理方法。
白荼敛下眼:“无妨,毕竟我来此的目的,正是休战。”
他来天衍宗不止为了替云野澄清当初的真相。
对于正道而言,云野的威胁并非只是当初入魔时害死了一个天衍宗弟子那么简单。他一日是魔渊尊主,正道就一日不可能对他放下戒心。
想要促成正魔两道的和平,只有魔渊那头远远不够。
“这倒与我猜想的并无不同。”凌微君顿了顿,又道,“可魔渊与正道结怨已久,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相安无事。而且,云野那人……”
凌微君斟酌良久,不知该如何开口。
白荼偏头看他:“你想问什么?”
凌微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试探问:“仙尊真的与他……与他……”
白荼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凌微君刚松了一口气,白荼又道:“不过这孩子,的确是他的。”
凌微君:“……”
区别在哪里???
白荼不想与他谈论这事,岔开话题道:“无论如何,凌微君愿意信任我,我很感激。”
凌微君笑道:“仙尊这些年助我良多,我的师尊当初也嘱托我要好生敬重仙尊,怎敢不从。”
“说到这个……”白荼远眺湖面,从原主的记忆中想起了些往事,“当初我与前任天衍宗掌门结识时,你只是他最小的弟子,修为不是最高,才貌亦是平平。可他与我谈及下任天衍宗掌门人选时,却坚持要将门派交到你手里。”
“……我那时便好奇,这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凌微君不以为意地笑笑:“我的确比不上几位师兄,也不知我有没有让师尊失望。”
白荼:“你继承掌门之位后,一己之力将天衍宗发扬至如今,自然没有让他失望。掌门当年便说过,论及修为品貌,他的弟子在修真界个个数一数二,可论及执掌门派,唯有凌微可担此重任。”
凌微君摆摆手:“不说这个了。”
白荼不再多言,凉亭中一时安静下来,须臾,凌微君问:“仙尊接下来有何打算?”
白荼并不隐瞒:“怀着这个孩子,正道容不下我,我自然是回魔渊。”
凌微君“啊”了一声,点点头:“如此的确最好。”
他思索片刻,道:“仙尊提及休战一事,我会想办法从中推波助澜,只要魔渊不对正道妄动干戈,正道亦不会对魔渊动手。更何况……”
他顿了顿,尴尬一笑:“正道查了这么多时日,仍没有找到魔渊所在,谈何进攻魔渊。”
白荼敛眸不答。
凌微君不再久留,他站起身,朝白荼行了一礼:“与仙尊一同前来的下属已经提前送走,仙尊若想离开,趁夜色走是最好,晚辈便不久留了。”
白荼点头应道:“好。”
凌微君转头朝落霞峰外走去,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看昭华仙君腹中那胎儿,少说也有四五个月有余。四五个月前,他们不还在落霞峰么?难道那时就……
那时候,他还想说服昭华仙君再收一名弟子,最好把云野赶出师门。
凌微君想起自己过去作的死,顿时被激出一身冷汗,不敢多想,忙加快脚步离开了落霞峰。
白荼离开天衍宗,御空落在了青云山脚下的城镇外。
上次他来这里,还是云野生辰那日。
那时候,他因为灵力衰竭变回原形,被云野揣在怀里带来这城镇逛元宵灯会。
今日没有集会,街上冷清了不少,白荼漫步在长街上,远远便看见了街市尽头那棵高大的姻缘树。
姻缘树上挂满了红绸,一名女子站在树下,用力将手中的红绸往树上抛。
可她个子太矮,力气不够,一连抛了好几次,都没能将红绸抛上去。红绸顺着枝头滑下,落到了白荼脚边。
女子愤愤地跺脚,转头恰好对上白荼的目光。她脸颊一红,低声道:“公、公子见笑。”
白荼捡起那红绸,问:“需要我帮你么?”
“不用啦。”女子连连摇头,害羞地说,“这个得自己抛才灵验。”
白荼没再说什么,将红绸递还给她。
他站在一旁等候,那女子又试了几次,最后终于将红绸稳稳地挂上了树枝。
女子欣喜地险些跳起来,想到身旁还有人,这才收敛了些,红着脸道:“公子知道吗,据说这棵树非常灵验,只要在这红绸上写下心系之人的姓名,这二人便是被红线绑住,能生生世世在一起。”
“……我是不知道能不能生生世世啦,但只要有一世也足够了。”
女子说完这话又觉得不好意思,道:“多谢公子帮我,我现在要回家了。公子若有喜欢的人,一定要来此将对方的名字写上呀,很灵验的。”
她说完这话,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白荼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的红绸,心头微微一动。
当初云野是不是也写过一根红绸来着?
他心念一动,一阵清风拂过,将树上一条红绸吹落下来,稳稳落到他的手上。
白荼的心跳顿时快了几分,他翻开那红绸,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前。
“云野”
可那红绸上,也只有这一个名字。
白荼左右翻动,鲜红的绸布上是一如既往张扬随性的字迹。可除了云野自己的名字外,他没有找到任何字迹。原本该写下心系之人姓名的地方,如今空白一片。
白荼一怔。
他……没有写吗?
白荼定定地看着那条红绸,忽然明白云野在对待他的事情上,为何迟钝到如此地步。
明明告诉过他不会再离开,可他仍然不厌其烦,一遍一遍问到白荼失去耐心。
明明告诉过他孩子是他的,可他非但不信,还想东想西到处寻找真相。
那个人……从来没想过能与他在一起。
就算只是在姻缘树下一厢情愿的祈愿他都不敢。
因为祈愿过,就会有期待,就会想要实现。
他根本……没想过会如愿。
“怎么这么傻啊……”白荼心中酸涩,眼前忽然有些模糊,“你好歹……试试看也好啊。”
徒弟这么怂,只能他亲自来了。
白荼闭上眼,指尖从空白处轻轻拂过。
隽秀的字迹出现在红绸上,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一个名字。
——“白荼”。
两个名字紧挨在一处,白荼唇角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伸手用力一抛。
他没有使用灵力,红绸飞上半空,稳稳地挂在了枝头。
相隔千里外的无涯谷,一间空荡荡的暗室中,荀易盘膝而坐,无数星尘在他面前汇聚,仿若万千星辰。
忽然,代表着昭华仙君的那颗星急速闪烁几下,不再动了。
荀易猛地睁开眼,身旁传来裴染担忧的声音:“主人,昭华仙君他……”
“那家伙……”荀易眉宇紧皱,“他不要命了?”
命星异动,无情道,破了。
寂静的夜空中划过一道剑影,落到山野之间。白荼从剑影中踏出来,额间渗出一层薄汗。他轻轻喘息一下,抬头看向远方。
此地距离魔渊入口已经不远,可他实在没力气再飞过去了。
“再坚持一下,见到你爹就好了。”白荼摸了摸腹部,朝前方走去。
他走得极慢,身体由于灵力急速流失而乏力得很。白荼头晕眼花,短短一段距离,竟走了一炷香还没走到一半。
白荼脚步虚浮,脚下绊到一根树枝,身形一歪就要跌倒。
他下意识护住腹部,却没有摔到地上。
他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起来,白荼睁开眼,看见了那张焦急的脸。
云野紧紧抱住他,浑身因为情绪波动不停发颤:“终于找到你了,我快要疯了,师尊,我快要疯了……”
“……哭什么啊。”
白荼声音轻哑,却透着一丝如释重负:“你再不救我,我就一尸两命了,到时候有你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