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夜风,有一声叹息带着无数的感慨与遗憾慢慢远去,转首的瞬间,他的目色落在一枝葡萄藤上,那样碧色莹莹的叶在黑夜里有忧郁的气息。
陶罐儿里咕噜噜的翻滚着,带着浓郁草药香味的热气儿仿佛调皮的孩儿,争先恐后地顶着盖子要出气玩耍,偏又你争我抢的一时间挤不出去,顶的盖子咯咯咯的跳跃,十分欢快。
春苗将晴云熬好的安胎药倒进钧窑小盏,氤氲一路随风摇曳着送进了小书房,然后很顺手的倒进了一盆干的土壤都开裂的花盆里。
微微侧身,朝着门口笑眯眯地开始唱单簧了:“姑娘,安胎药好了……不烫、奴婢已经那扇子扇了一会儿了、快趁热喝了……好好喝药,孩子长得结实……”
夫妇两正看着桌上的书册:“周幽王废申后而里褒姒,废除了宜臼的太子之位,立伯服为太子。你的随侍小黄门无缘无故在文华殿与人说起此典故,用心险恶啊!”
一般外臣进宫,身边都会有小黄门随侍,而这些小黄门一般都是不认字的,更遑论懂什么典故了。能与人侃侃而谈的吹嘘几句,必然是听身边人说过了。
琰华听了一耳朵春苗那语调微扬的自言自语,微微一愣,旋即又觉得有趣,想要继续话题,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刚才说到哪里了:“……”刚要说什么来着?
春苗也不觉尴尬,慢条斯理的继续唱:“真是调皮,这么大了还怕吃药……爷就知道纵着姑娘,也不劝着点儿,小心娃娃不高兴呢……蜜饯是晴云姐姐午晌里去买的……”
夫妻双双抬起头来,然后支颐有趣地看着她一个人把一出“劝药”唱的淋漓尽致,夫妇两还不忘配合的凑趣儿一两句。
外头守着的晴风望天:“……”这个院子里的画风越来越不对劲了。
末了,琰华从手边的抽屉里摸出了个荷包轻轻抛了过去。
默默感慨自家娘子对这些个丫头真是好,装着碎银子的荷包哪儿哪儿抽屉里都放着,丫头们表现出色的时候就摸出一个作为奖励,虽然不多,但总是让人感到高兴。
搞得他看多了动作也顺手极了。
“乖孩子,奖励你的。”
春苗长得肉乎乎,身手可叫一个利落,一抬手稳稳接住,然后揣进了怀里,嘿嘿一笑挤出可爱的双下巴:“谢爷奖励!”
一粒蜜蜡珠子在繁漪的掌心没有规律的滚动着,映着手边的一槲明珠,珠子里流淌着薄薄如云雾的纹路:“那边儿传你过去问话了?”
春苗跪坐在长案旁萱草纹的软垫上,微微颔首道:“是。元庆公子让奴婢转告姑娘,一切都会按照姑娘的计划推进,请姑娘放心。”
琰华微微扬起的唇角让他清淡的神色显得不那么不易亲近:“难为你这段时间几边儿的周旋着。”
春苗不过虚岁也不过十三,笑起来憨憨的,却是十分周全稳妥的性子:“奴婢寄人篱下久了,别的不会,察言观色和伪装还是很拿手的。”
是了。
对手在行云馆埋下的暗棋便是春苗,她们的春苗。
而替姜元靖暗中谋划的,正是姜元庆。
府中的陈总管原是秀才出身,父亲为一方父母官,小有家底。
年轻时数次参加会试没能得中举人,郁郁不得志时出门远游,遇上了扬州的一位秀外慧中的绣娘,有了终生之许。
后陈家老家主引贪污之罪判了斩立决,家中老小成了罪奴被发卖了出去,自此离散。
陈叔被侯府采买进府之后也曾想办法去寻找原配妻子和那位绣娘,偏巧那一年不巧扬州遇天灾,百姓流离失所,至亲之间便失去了联系。
侯爷也曾替他寻找过家人,只是人海茫茫,原配成了他人之妾,长子长女下落不明,只寻到了他的幼子陈璇。
那绣娘跟着家人逃难去了北方。
未婚有孕为家中不容,赶出了门,独自在挣扎与苦难里生下了春苗。
因为未婚生女,受尽白眼,最后被逼自尽。
春苗的外祖母怜她,还是将她抱了回去,虽说家里的舅父舅母不是亲生父母,总算有了一口饭吃、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
外祖母死后,舅母便把她卖给了人伢子,换了长子的聘礼钱。
姜元庆找到了她,辗转几手,让她进了侯府,与陈叔父女相认。
而事实上,在姜元庆找到春苗前很久,楚家的人便已经按照繁漪的指示找到了她,也安排了陈璇以替家中打理产业的名义让他们兄妹相见了。
之后就让她等着被人找到,变身成对手的暗棋。
能帮失去一切的陈叔找到女儿,如何能不感激?
所以,陈叔从一开始便是在帮繁漪做事的,对那边的拉拢只是做了不动声色的配合。
姜元靖争夺世子之位的动作很早就开始了,早在前世子还在世的时候,所以府中很多人都是他的暗棋,藏得不可谓不深。
他的动作其实都很隐蔽,她能及时得知动向也少不了陈叔的暗中帮忙。
姜元庆的谋算远在姜元靖之上,甚至从前的很多事都是他在背后帮着策划,包括利用姜元赫刺杀琰华、包括利用姜元陵接近袁家和秦家。
正因为他是聪明人,所以会有一股执念,想遇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朋友,所以想要收服他,就要让他感受到对方的本事在他之上,有与之并驾齐驱的资格。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把自己手中的局面让姜元靖看清的原因,在他眼中,姜元靖不过是他证明自己的棋子,还不配称为他的朋友,更谈不上是主了!
接下来是她们与姜元靖胜负之争,繁漪一直不动声色让姜元庆帮着姜元靖铺设,就是要在关键时候借春苗的口告诉他,聪明人该懂得如何站队,也是给他足够的尊重,在兵不血刃之间让他看清楚自己并不是她们夫妇的对手。
更重要的是,给姜元靖致命一击,让他输的毫无招架之力!
自然,她与琰华也有自信,若是元庆在关键时候反水,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三房撕成碎片!
事实证明,他的路数与隐藏从不曾隐瞒过她们夫妇的眼睛,那么,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呢?
与她们站在一处,可以得到尊重,更能让母亲与妹妹得到依仗。
琰华凝睇着妻子,眉心清敛明净:“也亏得你早一步找到了春苗,才发现了元庆在其中的动作,不然咱们还真难说最后关头栽在他们的手里了。”
春苗不忘拍马:“那是,咱姑娘一向能掐会算的!”
繁漪失笑:“就你嘴甜!”微微一叹,“他只是想赢我,未必会真的把我们逼上绝路,更不会让自己浮出水面。”
真当她们两身后的那些护短的人是吃素的么?
何况,姜元庆究竟是什么角色,她早在做鬼时便清楚,自然早有防备。
这样的聪明人不会轻易认输,却也不会有非要赢的执念。
于他们而言,能遇上势均力敌的朋友,是一桩值得庆幸的愉快事。
末了,同春苗吩咐道:“好好盯着院子里,难保还有老鼠游窜。你年纪小,旁人对你不会那么警惕。”
春苗点头应下,收拾了东西便告退了。
三月十五一清早,刻漏方走过丑时府里便都亮了起来。
太夫人陪着,元隐就能了祠堂拜祭了祖宗,然后由二爷亲自送去了贡院。
为着不让他被府里的事情烦扰,试前复试之后便让他单独住在了公园附近的宅子里,直至殿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