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上出于种种考虑移动得慢,到了山上,就像到了虞幸的快乐老家,可以以他的速度来了。
离镇子比较近的山头布满了人类活动的痕迹,有人在山上种了菜,有人砍树做木头活计,还有人也将坟立在那儿,一块一块的坟包零零散散。
虞幸带着三具尸体来到了人类痕迹比较稀少的地方,反正李槐花一家都死绝了,乃至唯一亲近的邻居大婶也丧了命,不会有谁来祭拜她,干脆寻个清静的地儿,起码不会被人为打扰。
他挖坟都不用铲子,几条现抓来的腐烂根系在泥土中像蚯蚓一般的钻动,破土而出,没过一会儿就清理出来了两个坟坑。
一个给张婶,一個给李槐花和小玉兰。
小玉兰想要和娘葬在一起,她说,现在娘暂时回不来,她起码想看到她们的尸身能够团聚。
虞幸用山林中的植物编了两具棺材,当枝桠与藤条被压得极为紧实时,其硬度也不容小觑。
赵儒儒帮着忙,棺材放进坑里,尸体放进棺材里,再一层层的盖好,封死。
两个微微凸起的小坟包便在这荒无人烟的寂静之地落了户。
小玉兰蹲在自己和娘亲的坟包旁边,末了伸手摸了摸,不知作何感想地轻轻拍拍土,手法温柔,就像母亲哄孩子睡觉那样。
现在是孩子哄母亲睡觉了。
做完这些,两人一鬼没有过多停留,马不停蹄地回到了镇上。
此时,虞幸右下角的沙漏计时显示为晚上十点。
他耽误的时间挺多的,如果没有李槐花这个插曲,他径直往赵府的方向走,现在估计已经到了。
“呼,虽然也没做什么,但真是辛苦我自己了。”赵儒儒重新踏上镇中的街道,长出一口气,然后嘿嘿笑了笑,“那后面我就自己一个人行动喽,毕竟我们俩接到了相同的任务,若是还一起,任务的推进进度肯定拉不开距离,你也不想的吧?”
见赵儒儒对隐藏任务展现出了毫不掩饰的兴趣,虞幸问道:“你不想找打更人了?”
“哎呀,可以一边找打更人一边找线索嘛,不冲突不冲突。”赵儒儒双手背到身后,故作老气横秋,“是不是发现我这个算卦大师的好处,舍不得我走了?”
“本来就是你要跟着我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虞幸啧啧两声,其实他是无所谓赵儒儒同不同路,一起行动就各自发挥作用,单独行动则自由自在。
赵儒儒站在原地挥了挥手,脸上一副狡猾的模样,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她是不是已经靠着卦数算到了某些线索的位置。
现在不想让虞幸分一杯羹,所以才选在这时开口。
虞幸没理她,抱着小玉兰走了,赵儒儒果然没跟上,一双灵动的眼睛就在黑暗里目送着他。
“那个姐姐是不是有秘密了。”小玉兰也看出了不对,她冰冷的魂体被虞幸牢牢地锁在的臂弯中,一只小手搭在虞幸肩膀上,一只小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
哇,那个姐姐碰一下她的头都要被冰到,可是这个大哥哥愿意抱她唉!
“是啊,肮脏的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虞幸轻笑着回了一句,重新往赵府的方向走去。
他只是调侃一下,不觉得赵儒儒的做法有什么不厚道。
人之常情,没点心眼子可没法给自己争取更多变强的机会,而且赵儒儒能发现的线索,他可不一定就拿不到了。
小玉兰思索着所谓的成年人的世界,心想还好她永远都不可能成年了。
在可怕的大哥哥怀里浑身僵硬地趴了一会儿,小玉兰谨慎如刺猬的神经逐渐放松,圆乎乎的下巴也搭在了虞幸的肩窝里。
父亲死后就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娘倒是常常抱她,但姿势是不一样的。
她好久没有被如此有力的臂弯圈住,这胳膊比她父亲的还硬,难怪刚才揍她揍那么狠。
小玉兰如此想着,转头看了一眼虞幸的脸。
他们二者的头靠得很近,虞幸目视前方,对她的这些小动作熟视无睹。
小玉兰心想,这个大哥哥虽然凶起来很可怕,但是不凶的时候还挺好的。
如果不是个活人该有多好。
没了赵儒儒这个比较吵闹的姑娘,虞幸也懒得开启话题,一人一鬼顿时沉默了下来,只偶尔会看到一些灯笼映照出墙上鬼影窃窃私语。
那些影子的话题就要正常多了,大多是在说一些高门大户的八卦,也有每日市井里新发生的趣事。
有只鬼就连早市的时候白菜涨价了一文铜钱都知道,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
虞幸一路慢慢走,收集到了许多活人不可能直接说出来的小秘密,对于普通人而言,大半夜听到鬼在聊天或许会吓破胆,可对推演者来说,这满城的墙上鬼影,就是分散版的茶馆情报啊!
还有很多是鬼魂限定情报呢。
听到兴头上,他差点都忘了自己怀里还有一只小女鬼。
小孩子总是闲不住,如果嘴巴闭上了,那脑子里一定在想杂七杂八的,怨灵小孩也是如此。
刚上了两级台阶,拐入一个更加宽阔的巷道,虞幸就听小玉兰冷不丁来了一句:“大哥哥,原来你和那个大姐姐不是夫妻呀。”
沉默了这么久,小玉兰终于后知后觉。
虞幸回神,被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弄得愣了愣,然后好笑道:“怎么会这么想?”
他和赵儒儒走路都能隔一个人的距离,也没说过什么夫人夫君之类的称呼,言行举止毫无暧昧,怎么就能被这小孩当做夫妻,刚刚才意识到不是?
“只有夫妻才会夜里一同出行吧,否则被别人撞见,不就是私会了嘛?”小玉兰很天真地说道,“我在院子里的时候还听到墙上那个坏叔叔说你们——”
“啧。”虞幸托着小玉兰的屁股颠了颠她,让她紧急闭嘴,“那大姐姐骂人的话你也全听进去了?”
小玉兰:“都听到啦。”
虞幸:“……”罪过罪过。
要是他们当时知道屋里有个小孩,应该会换一种方式激怒墙上鬼影。
不过既然小玉兰什么都听得见,那为什么张婶来找李槐花这么多次又被墙上鬼影阻止,小玉兰都不出来看看呢。
他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相较于之前审问一般的气氛,找出李槐花魂魄的去向和埋掉尸骨之后,他们之间的氛围就要轻松得多,像闲聊一样。
小玉兰也不紧张了,随意道:“我只想和我娘待在一起,张奶奶来不来都无所谓。而且那时候的我,嗯……很生气,和现在不一样。”
虞幸猜测小玉兰说的生气,应该是说怨气浓度。
怨灵有清明与混沌之分,当怨气太过浓烈或者情绪过于极端,怨灵就更难控制自己了,会陷在怨恨中无法清醒,小玉兰纯纯属于被他打到了“清醒”的程度。
恐怕小玉兰一开始除了守着她娘和她自己的尸体外,什么都不想做,哪怕是在她娘受欺负时试图帮忙的张婶,对她来说也跟路边的一块石头没什么两样。
又走了一段路,虞幸隐隐感觉到气温在变冷。
周遭的环境没什么两样,这一片似乎是店家比较多,哪怕是夜里无人的铺子,也会意思意思挂盏灯。
他似有所感,脚步没有停下,顺便问道:“对了,伱看到我和刚刚那个大姐姐的时候,有觉得我们二者有何不同吗?”
“……初见时没什么不同,都很想杀掉。”小玉兰回答得十分真实。
唔。
那看来棉线并不是规则里提到的小道具,赵儒儒绑了棉线和他不绑棉线,在鬼物眼里的仇恨度是一样的。
又走了几步,虞幸耳边传来吱呀一声。
他微微侧头,看见一家似乎是卖糕点的铺子,铺门敞开了一条缝。
门缝里黑漆漆一片,看不见里面有什么,连铺面上面的牌匾都显得阴气森森。
“哪个粗心大意的店主忘了锁门么?”虞幸喃喃自语,小玉兰想说些什么,被他状似无意地按了按脑袋,嘴巴贴上肩窝张不开了。
他径直走过了糕点铺子,一点注意力都不再分过去,阴风吹拂,吹得铺子窗户上贴的红色剪纸哗啦作响。
十来米开外,路牙子边上滚出一只灰扑扑的小布老虎,只有巴掌大小,不知是谁遗落的。
等虞幸走到那儿,布老虎又一次被风吹得到处乱滚,恰好滚到了他的脚边。
虞幸挑眉,把布老虎捡起来。
传统手工工艺的小孩玩具,除了颜色暗淡一点,没什么特别的。
他举起小布老虎问小玉兰:“你要不要?”
小玉兰:“……”
虽然父亲死后她们家就从不富裕变成了很穷,但是娘亲还从来没有捡过别人不要的东西给她当玩具。
这也太埋汰了。
“我不要,你给那个小哥哥吧。”她伸手指了指。
由于她是被搂在虞幸怀里的,她的前方对应的是虞幸的背后。
这伸手一指,指的也是虞幸身后。
虞幸闻言转过身。
空荡荡的街面不甚干净,卖菜的没有收拾掉的烂菜叶还留在地上,软烂成了一滩。
古时候的街道向来如此,若是没有很好的管制,脏兮兮便是常态。
虞幸在街上走一遭,鞋底也会沾上不少看不出来源的污秽。
而就在这脏兮兮的地面上,就在虞幸刚刚走过的那段路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少年。
少年穿的虽不像乞丐,但整个人从头到尾都笼罩在一种暗淡的色调中,棕色的短衫上打了不少补丁,一头蓬乱的短发乌糟糟的,露出来的脸蛋和手都看不出原本的肤色。
他身形单薄瘦弱,微微驼着背,瞧着只能到虞幸胸口,也就是一米六左右。
虞幸一转身,便与这少年成了面对面。
刚刚他身后静悄悄的,没有传出过脚步声,也不知少年是什么时候跟上的他。
虞幸视线一落,停在了少年的脚上。
少年细瘦而突出的脚脖子从裤管里伸出,再往下,套了一双红色的布鞋。
从头到尾的暗淡色调中,唯有这双布鞋明艳得仿佛不在一个图层,以至于一眼望过去,几乎能够无视少年的存在,只看到这双在夜幕里突兀出现的红布鞋。
小玉兰因为视角转变,用两只小短手从虞幸怀里撑了起来,半扭着身体,养起一个可爱的笑容,和这少年打了个招呼:“小哥哥你好呀。”
声音里,饱含着怨灵的怨毒。
她不是善茬,虽然现在洋溢着小孩特有的可爱微笑,使得粉雕玉琢的她更加招人喜欢,可她的眼里,只有对少年的排斥与恶意。
也许是同性相斥。
少年一时间并没有说话。
小玉兰扭头,询问道:“大哥哥,把小布偶送给这个小哥哥好不好,他看起来没有玩具的样子。”
话音刚落,虞幸就从手中那与少年几乎是同一个色调的小老虎布偶那感受到了一股毛茸茸的触感。
他低下头。
小布老虎正在看着他。
字面意义上的看着他。
布老虎的小脑袋不知什么时候抬了起来,原本用布缝出的眼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肉眼,漆黑的眼珠子左右转了转,又猛的定格在虞幸身上。
可虞幸真的感觉到自己抓了一手毛。
那是某种皮毛,他的手指还能从毛的缝隙中感受到位于一层皮之后的骨骼形状,以及隐约的温热。
少年的脑袋动了动。
在这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年代,无论男女,都蓄着一头长发,可少年的头发却像是被绞线或者铜剪子生生剪掉了,参差不齐的,只有刚过下巴的长度。
嘶哑的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音从这狼狈又可怜的小小躯体中传出,平静又麻木:“我不要,玩具。”
虞幸起了兴趣:“那你要什么?”
少年不回答。
看起来,他既不想上前,也不想离开。
小玉兰说:“大哥哥,他跟着你好久啦,从进这条街开始。”
“哦?”虞幸假装自己之前并没有感应到周遭温度的变冷与身后突然出现的阴气,饶有兴趣地歪头,“那么请问,不要玩具的小少年,为什么要跟着我呢?”
少年还是那副没有起伏的语气:“我没有,跟着你。”
停顿两秒:“只是,同路。”
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虞幸还没感觉出来,后面两句一听,他就发现少年似乎是很少开口说话,发音有些许古怪,而且想要组成连贯的话很艰难。
“啊~只是同路,原来是我误会你了。”虞幸笑眯眯的,“真是不好意思,这条路我能走,别人当然也能走。”
小玉兰:“可是这个小哥哥一直看着你哦,明明就是跟着你的。”
明明就一直用那冰冷的目光死死凝望着大哥哥的背,不声不响的,就像以前盘踞在她家小巷巷尾的那条野狗。
那狗不会叫,很多小孩在经过的时候都喜欢招惹一下它,逗着玩。
娘亲却跟她说,一定不要靠近那条狗,因为不叫的狗才凶。
后来那条狗咬死了一个落单的小孩,吃了小孩的内脏,然后被小孩的爷爷拿棍子给打死了。
她全都看到了。
小玉兰被放了下来。
她仰脸看着虞幸,然后就被虞幸摸了摸脑袋。
虞幸一脸的和善,弯着腰对她道:“没关系,现在哥哥有点事了。你先去找长得很像的那个叔叔和哥哥玩,他们俩应该在一块儿,你找他们认个脸熟,告诉他们你现在能给我送信。”
不一定得是信件,口信儿也行。
“哦,好吧。”小玉兰阴着眼神望了望那少年。
小姑娘是不管自己是不是被支走的,她答应了为虞幸当信使,那不管虞幸什么时候差使她都行。
“可以先去医馆附近看看,若是没有,就再去别处找。”虞幸叮嘱道。
赵一酒在这遍布阴影的黑夜里,移动能力直接拉满,可能会在找到赵谋后,带着人出现在镇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知道了。”应了一声后,小玉兰的身体噗的化为一阵白烟,消散在空气里。
属于小玉兰的气息很快就消失了。
虞幸直起身,冲少年眨了眨眼:“如果是同路的话,不如一起走?”
少年目睹了他让小玉兰离开的场面,窝在袖子里的手似乎攥了攥。
他开口便是拒绝:“我不和,你一起。”
可拒绝了之后,他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上前也不后退,仿佛非要等虞幸在他前面继续走。
虞幸捏着手里毛茸茸触感的布老虎,好整以瑕:“那你不就是在跟着我?”
“我没有。”少年低哑的嗓音一如既往,“是同路。”
再这么下去就是车轱辘话轮番说了。
虞幸勾起唇角,直接朝着少年走去。
少年的身体绷得很紧,头也低了下去,盯着自己那一双红色布鞋。
虞幸绕到了少年身后。
“这样,你走前面,这总可以了吧?”一旦走近,虞幸身高的压迫感就暴露无遗,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少年头发蓬乱的后脑勺,轻笑了一声,“还有,你送我的这个礼物,我不喜欢。”
说着,就把布老虎往少年肩上一放。
布老虎一离手,忽然就变了样。
小布偶的假象褪去,一只毛茸茸胖乎乎的大灰老鼠,就这么“叽”了一声,在少年肩上耸动鼻子,闻嗅着少年的脖颈,然后亲昵地蹭了蹭。
“你瞧,跟你一个颜色。”虞幸探身,勾着头想去瞧少年此时的表情,活脱脱一个欺负穷人小孩的恶劣大少的模样。
哦不,是恶劣镖头。
他还笑嘻嘻地追问呢:“是你养的吧?”
少年在被他瞧见脸色之前猛地偏过了头,不让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