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似乎丝毫没有停的势头,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车轿四周,声音很响,林襄裹在裴峥的披风里喝着春桃递过来的热茶。
“姑娘身子单薄,可别受了凉。”春桃给林襄掖了掖衣角,一脸后怕地道,“姑娘,你方才吓死我了,春桃还没见过姑娘如此伤心难过的样子。”
林襄截口否认:“不是伤心,也不是难过。”
是恨。
春桃从善如流地安慰道:“嗯,姑娘说不是就一定不是,我们姑娘才不伤心才不难过呢。”
林襄:“……”
春桃丝毫没察觉她这句话很敷衍,噎得她家小主子哑巴了。
车马慢悠悠前行着,时辰已接近晌午,春桃饿得肚子直叫,可轿子里备着的茶点她又不想吃,于是捂着肚子试图说话来缓减饥饿。
“姑娘,我怎么瞧着裴世子和裴六公子之间不太亲近呢?”
林襄从披风中探出下颔,喝了口热茶。
她也觉出来了,他们兄弟俩在一起的感觉怪怪的,似暗流涌动。
裴六公子之前说过什么来着?
他说裴远并非良配?
常言道,宁拆十座桥不毁一桩婚,身为裴远的弟弟,他为何这般说?
……养在外院,外室之子。
林襄胡乱琢磨了一下,大抵察觉出两人之间不和的缘由。
嫡庶之争不稀少,生而为人,流着同样的血,却有高低贵贱之分,出身不同,则境遇完全不同。
春桃:“以前都没听说过裴家还有六公子呢,倒是个好人,回府后,给裴六公子将这披风好好洗了,改日归还之时再备些谢礼一道送去。”
“好人?”林襄咕咚咽了口热茶,“你从哪看出来他是个好人?”
欠着赌债,半夜被人追杀……
林襄想起那日的惊险不由打了个哆嗦,把披风裹紧了。
春桃一脸天真无邪:“他把披风给姑娘穿呀,要不然,姑娘会受风寒的。”
林襄:“唔……”
原来如此。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突然就听座下“咔吧”一声重响,接着马儿阵阵嘶鸣,马车不受控地向某个方向斜着冲了出去,在惊呼声中,马车哐当一下重重震了震,似撞上什么东西停了下来,随后猛地向一侧倾翻。
林襄手中热茶洒出,一滴未剩。
轿里叽里咕噜滚着茶点,茶水也翻了,乱作一团。
春桃惊叫着一把抱住林襄,把林襄护在身下。
所幸车未翻,卡住不动了。
“周伯,发生什么事了?是车轱辘陷泥里了吗?”林襄紧张地问道。
周伯焦急的声音从雨声中传入:“姑娘,不好了,马脱缰了,马车出了故障,幸好横木卡在树上暂且稳住平衡,另一侧再往下滚就是山坡。”
林襄与春桃正是被甩在了那一侧。
周伯吃力地按着马车翘起的另一侧,以免车马倾覆,他大喘着气,听着声音很费力:“姑娘,恐怕得劳烦你先下轿,稍有不慎,怕车会翻入坡下。”
“哦,好!”
林襄忙起身,结果她稍一挪动,车子剧烈晃了一下,向歪的那侧继续倾斜下去。
周伯年纪大了,没那么大力道将一驾车马稳住。
“啊——”
春桃又是一声尖叫。
林襄大惊失色,没敢再动。
“姑娘先别动!”周伯忙急道。
他压着车马的劲不敢松懈,脖子青筋暴露。
进退维谷。
这可如何是好,照此侧翻下去,定会滚下坡,可又没人帮他搭把手,他愁眉不展,急得快哭了。
姑娘若有个好歹,他吃不了兜着走!
林襄觉出情况不妙,心“怦”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她定了定神,还不忘宽慰周伯:“周伯别急,先看看四周有人没?”
“唉!”周伯咬牙啐出一口血,重重叹口气,“这暴雨天,荒郊野岭的,三丈之内啥也看不见,哪有行人呐。”
他快撑不住了,树干也承不住一辆马车的力道,轿体开始晃动。
“别急,会有办法的。”林襄试着喊道,“喂,有人吗?救命啊——”
没人,四周一片苍茫。
他们从太清观出发之时,观内香客都在躲雨,后方不会有回城的车马,雨已经下了有一阵了,这天气里,亦不会有迎面而来的行人。
“救命,救命——”
没有人回应,四下放眼望去连个鬼影也没有。
春桃带着哭腔:“姑娘,万一马车覆了翻下去,腿被压断怎么办?”
“……不会。”
春桃瑟瑟发抖:“姑娘,我会保护你的,你别害怕。”
林襄:“嗯,不怕。”
“姑娘,万一我死了,我的妆匣夹层里还攒着一些银两,我没爹没娘没亲人,银子就孝敬姑娘了。”
“……”林襄说,“就你那几两碎银,留着自个花吧。”
“姑娘,我不想死……”
“没那么严重,死不了。”
万般忧虑,正在她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突然雨声里疑似有马蹄声传来,接着林襄听到轿外有人高声喊道:“林姑娘扶紧了,小心撞头!”
林襄眼睛一亮,来人了!
马车再次重重晃了一下,疑似有人在翘高的那侧压了力道,随之“咔嚓”一声重响,车子猛烈一震,归了位,回归了水平。
林襄从一侧倏地滑到了另一侧,她惊魂甫定一抬头,就见轿帘从外“哗”一声被掀开。
一双手伸了进来,裴峥微微俯首,迎着她的目光说:“林姑娘,别怕,没事了。”
***
半个时辰前。
太清观一别,裴峥策马疾驰而去。
他们去往西山的方向与林襄回城的方向截然相反。
暴雨中,雨越下越大,裴峥突然勒紧缰绳停下马,一调马头对齐明打了个手势:“回长兴街。”
齐明愣了愣:“啊?”
他们调转方向一路疾行往回城的方向而去。
很快,雨雾中出现了安国公府的马车,裴峥便勒马慢了下来。
一路上,齐明觉得他们哪里是在骑马,分明比牛车还慢,他家主子压着步子,远远地跟在林家马车后。
他们二人乘着马撑着伞,还偏偏慢慢悠悠地雨中蜗牛爬,活似两个脑子不怎么好使的二傻子。
齐明敢怒不敢言,最后实在没憋住,对他家公子道:“公子,这怎么感觉图谋不轨作贼似的,要不然你光明正大与林姑娘同乘一座轿辇吧,我先行一步,给你把烈风带回去?我心疼我的踏雪跟着我就这么淋雨遭罪。”
此话一出,他家公子的马鞭没朝他飞来,反而停下不走了。
“我喜欢雨中漫步,不行吗?”
齐明牙齿打了个磕巴:“行!”
烈风和踏雪是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好兄弟,两马感情不错,双双打了声响鼻,开始原地甩着尾巴吃草,就着雨水吃得还挺欢。
齐明在伞下冲他家公子喊:“要我说啊,林府马车不会有事的,那般豪华的车轿重心很稳,车夫都是经验丰富的老车夫,你多虑了。”
裴峥缓声道:“回城途中,有一段路坑坑洼洼不好走,这么大的雨必然泥泞不堪,这的确无妨,但是……”
他顿了一下,眯起锋利的眼睛:“但是,林府车马被人动了手脚。”
“什么?”齐明目瞪口呆。
他知道他家主子洞察力不一般,战场上瞬息万变,一不小心就要见阎王,这是多年来在骨子里形成的敏锐。
齐明想了想:“该不会是那裴世子死缠烂打,强行‘下雨天留客’?给自己制造英雄救美的机会吧?”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有何人胆敢给安国公府的马车动手脚,又有何人与林姑娘有怨。
裴峥摩挲着拇指间的骨扳指:“不清楚,也许吧。”
判断事情要讲证据,他并未亲眼所见。
齐明歪嘴嗤笑一声:“想不到这裴世子还是个痴情种。”
“痴情种?”裴峥微微挑了挑长眉。
裴世子若是痴情,就不会拈花惹草惹出风流债,不会在他祖母怡乐长公主停灵之期被已有身孕的通房丫鬟逼着抬身价入门,最后闹出一尸两命之事。
寒冬腊月,那丫鬟“掉入”水池,黑灯瞎火的恰逢林襄犯迷糊走错了方向打那池子经过,施救之时林襄被拖下水,险些被一同淹死。
众人皆以为那丫鬟是失足落水,实际是被裴世子推入池塘。
谁能想到玉面郎君裴世子竟长着一颗铁石心肠呢。
所以,他才与林襄说,裴远并非良配。
所以,当梦里梦到林襄被裴远下了狱,惨死狱中,他不顾一切不远千里赶回京城。
梦也许是假的,可人心变不了。
“哎呀!”齐明一拍马背,“我就说,咱们路上好像经过一辆马车,那驾马车就是裴府的吧。我还寻思着哪个愣货下这么大雨不躲着点,非投胎呢赶着上路。”
裴峥凉凉看他一眼。
齐明打了自己嘴巴一下:“我没说林姑娘投胎。”
裴峥望着前方,雨雾中已看不见林府马车。
他思忖着齐明之前那句话,觉得自己似乎确实有“多虑”之嫌,就算车马被动了手脚,大概率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无非就是半路抛锚。
未免紧张过了头。
他自嘲地笑了笑。
齐明弯腰单手拧了拧裤腿的水:“这事指定是那小子干的,没跑了,堂堂一个世子,长了一肚子下作的贼心烂肺。”
风声呜咽,突然裴峥耳根一动,脸上笑容陡然凝结,就见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驾——”
齐明见状赶忙跟上。
裴峥五感敏锐,隐约听到风声里夹杂着求救之音。
马蹄飞驰,视野拉近,果然,就见林家车马与高坡之侧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