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大亮,北风一吹,琉璃顶上雪花被吹散,宣德殿外列队等候的官员落了一头一身雪。
冬至之日,举行大朝会,文武百官阵列两行等待入殿。
一身青蓝色朝服衬得裴峥英挺俊朗,朝服上绣着威猛的彪,让他看起来更具冷酷肃杀之气。
与他并排而立的是裴远,裴远不知何故扫了裴峥好几眼,而后将头撇至一旁。
这兄弟俩一文一武,倒是让有些官员看在眼里心生羡慕。
宫门缓缓打开,朝臣列队拾级而入。
一场风寒过后,庆隆帝脸色较往常还要难看,他掩袖低咳了几声开始处理朝务。
兵部尚书出列汇报边疆军情:“苍西营将士与西离蛮人断断续续对抗两个月有余,顾大帅返营之后出其不意打了一场漂亮的闪电战,将西离人狙击于云岭以西数百里外的枯子沟,击溃西离八万大军,苍西郡可安稳过冬。”
庆隆帝面露欣慰之色,随后又问:“安国公是否抵达漠北?”
兵部尚书回道:“今年西北遭了雪灾,安国公沿途赈灾,脚程慢了一些,尚需几日。”
朝堂上各臣子依次出列奏本,裴峥于列队中抬眸注视着龙椅上的庆隆帝。
这个高高在上的大齐皇帝身上流淌着同他一样的血,没有生疏之感,亦没有亲近之感,他是九五之尊,他是普通臣子。
又一阵咳嗽声之后,庆隆帝目光突然转向裴峥那一块,裴峥身量颀长鹤立鸡群,庆隆帝目光扫过来之时,自然先注意他。
目光微微一碰,裴峥垂下眸子收回视线。
庆隆帝手中拨着昌意伯告假的签子,自打潘三出事,潘家老太太便重病不起,这昌意伯三天两头告假。
“姬爱卿,昌意伯三公子遇害一案可有进展?”庆隆帝问道。
都卫司指挥使姬超不知在发什么呆,听闻稍稍愣了一下神,方才出列。
“回陛下,尚未查到凶手。都卫司排查了所有可疑人员,皆无作案可能,那庄子的主人与潘三公子亦并无往来。”
“陛下。”裴远瞟了裴峥一眼,突然出列叩拜,“臣有一言。”
庆隆帝:“讲。”
裴远:“姬大人之言未免有推脱之嫌,难道此案还成了无头公案不成?”
姬超眉头蹙起,侧首回视:“裴堂主事,此话何意?”
裴远并没搭理他,而是直接面向陛下。
“陛下,此案干系重大,眼下京城一入夜,立即关门闭户,往昔繁华之景不再,萧条许多。别说官宦之家就连寻头老百姓皆是风声鹤唳,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从江洋大盗传到鬼神邪说。”
“事关朝廷威严,若抓不到真凶,何以彰显天威,又何以抚民!”
因着这潘三公子死得着实惨,朝堂上关注的人不少,听闻便是一阵窃窃私语。
“恕下官斗胆直言一句。”裴远接着说,“今日贼人于京城能掳杀潘三公子,明日保不齐就能进皇宫大内,前有陛下遇刺一案,今有朝臣被砍头,还不够警醒吗?”
眼瞅着裴远竟把陛下遇刺一案拿出来做文章,姬首辅眼眸微动。
宁信侯府世子今日这是冲着姬家来的啊。
“都卫司身负京城安危之责,却渎职懒散,致使防卫疏漏,一而再再而三失职却无整改之心,毫无长进。”裴远慷慨激昂,“姬大人,和稀泥的办差态度可要不得呐!”
“裴远!你放肆!”姬超一张冬瓜脸快气冒烟了。
裴远暗暗观察庆隆帝脸色,果然,他一提遇刺之事,庆隆帝神色便凝重起来。
庆隆帝沉下脸,在咳嗽间或声中冷声道:“姬指挥使,事发至今已有月余,难道一丁点线索也未查到吗?”
姬超飞快地眨了下眼,此案他只大约知道一些,细节并不知情,眼瞅着年底了,他整日忙着收商户孝敬的岁银,哪有时间跟踪这等没油水的破事。
庆隆帝见他答不上来,面有怒色,厉声喝道:“此案由谁负责督查?”
“回陛下。”裴峥出列,抬眸与龙座上的庆隆帝对视,“是微臣。”
庆隆帝见是裴峥眉头微蹙。
考虑到裴峥既是宁信侯儿子又有救驾之功,一时没作声。
这时又一个朝臣站了出来,是吏部员外郎,乃陈太傅的门生,说:“臣有本启奏。”
庆隆帝低声咳着,挥手示意他“说”。
吏部员外郎看向姬指挥使:“前些日子,有商户状告姬指挥使乱收岁银,听闻姬大人将那商户打成半残险些丧命,姬大人可有这回事?”
姬超一愣,随即矢口否认:“朝堂之上,你可莫要血口喷人!”
吏部员外郎转而看向曹思仪,不疾不徐道:“曹侍郎,此商户告向刑部,主张申冤,请问此事可属实?”
曹思仪没想到纷争会烧向他,他虽不想得罪姬家,可天子面前,也只能如实相告:“……确有此事。”
裴远一甩衣袖:“原来姬大人在忙着捞岁银,哪有时间管京城防务。”
庆隆帝早视姬家人如眼中钉,碍着太后之面又动不得,如今众人弹劾,正中下怀。
他一拍龙椅扶手:“贪污舞弊渎职,姬超你可认罪?”
姬超扑通一声跪下:“……陛下,事情并非如此,此乃污蔑。”
“还抵赖!”庆隆帝怒道,“来人!摘了姬超腰牌,押入刑部大牢听候待审,都卫司暂由副指挥使王值统领!”
姬首辅相当沉得住气,如如不动,并未给他大侄子求情。
燕王李景临可准备着后手参他,只要他张口为姬超辩白,就有套等着他入,谁料姬恩白这个老匹夫稳如泰山,不上钩。
庆隆帝不动声色扫了一眼裴峥。
既然要拿都卫司开刀,戏就要做足一些,他冷声道:“都卫司都事裴峥办事不力,降职一级,罚半年俸禄!”
裴峥比姬恩白还沉稳,听闻陛下降下处罚眼皮都不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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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俸禄没了?”齐明撇撇嘴,“裴世子这一招妙,一石二鸟,既打压了姬氏,又拿公子开了刀。”
弗玄影:“啧,他这也算不上夺妻之仇,至于吗,小心眼。”
说完弗玄影一顿,敏感地看了一眼裴峥。
自打被裴峥猜出他就是郡主的旧情郎,弗玄影脸皮奇迹般薄如纸,方才“夺妻”二字脱口而出,他便觉得怪怪的,仿佛身上爬满了蚂蚁。八壹中文網
似乎自己是在含沙射影影射裴峥他亲爹抢了自己老婆一般。
当然,事实的确如此。
总归他心情颇为复杂,恩怨情仇搅成了一锅酸甜苦辣的大杂烩,也不知是酸还是苦。
裴峥察觉到他目光,问:“看我干嘛?”
弗玄影突然觉得自己很惨,不仅心上人被抢,裴峥这个流落民间的皇子指不定哪天也会认祖归宗,自己苦心教导的徒弟也要被那庆隆帝夺走。
凄凄惨惨戚戚。
于是他老人家很不是滋味地问了一个幼稚十足的问题:“若有一日,我与庆隆帝同时掉河里,你救谁?”
裴峥:“……”
裴峥被他老人家突然拐弯的脑回路惊了一下,撩起眼皮道:“三岁孩童也问不出这般问题。”
弗玄影:“你个小白眼狼,请正面回答!”
“谁也不救。”裴峥拨着茶盖,敷衍地应付。
老顽童不依不饶:“不行,你必须得救一个!”
裴峥无奈道:“庆隆帝身边有禁卫军护卫,高手如云,无需我救,至于您老人家游得比鱼还畅快,用得着我救吗。”
弗玄影轻哼一声,转头喝闷酒去了。
齐明啧啧称奇地看着师父此等矫情作派,心里犯嘀咕:“师父吃的这是哪门子的飞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