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街有条巷子,叫长安巷。长安巷最里面有个开了满院槐花的酒庄,叫春不散。春不散里有个专替人酿酒的脏老头,叫老张头。
故事便从这脏老头老张头身上说起。
老张头在春不散待了二十多年,不管什么日子总是穿一身破烂。没人知道老张头的名字,就连同样在春不散待了二十多年的厨子老李也只是知道老张头姓张。老张头似是不愿提起过去,只要有人问起便以一句“早忘了”来搪塞过去,或是直接一言不发,保持死一般的沉寂。
春不散的苏掌柜说,老张头曾是江湖上的人,因得罪了大人物而导致二十多年前被追杀,他拿着故人的信件逃到春不散寻求一时的庇护,只不过因他酿酒技术太好,这一时的庇护便延长到了今日。
苏掌柜还说,别看老张头现在一副落魄样子,他刚来春不散的时候,可是一个上了江湖美男榜的翩翩公子。只不过这些年因躲避仇家,又因一身武功被废了大半,这张公子也不得不成了老张头。
以上这些都是春不散里老张头的秘密,我悄悄将这些告诉你。春不散里的人不说出去,老张头不说出去,我不说出去,你不说出去,这些便是秘密,永远的秘密。
老张头四十多岁,一辈子没找个称心如意的伴侣,只在许多年前长安街的雪夜里捡了一个被人弃在春不散附近的男婴。
本来只是一时好心,后来听了春不散旁边绣坊里最好的绣娘杜衡娘的提议,便收了这男婴做孙子,取名叫张不弃。
春去秋来,张不弃早从许多年前的弃婴长成如今十二岁的少年。
他得了老双头真传,小小年纪便能酿出好酒。
他不像老张头一般沉默寡言,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春不散里的掌柜和厨子都喜欢他。
老张头对张不弃总是冷冰冰的,没有一分一毫苏掌柜的慈爱,因此张不弃和苏掌柜看起来更像一对爷孙。
张不弃不知从哪里听说老张头曾混迹江湖会习武,竟央着老张头教他。老张头虽还是冷冰冰的拒绝了张不弃,眼里却带着几份错愕。
后来老张头告了半个月的假,离开春不散,独自一人去了颍城寻故人。我看到他坐上马车,一路颠簸地去了颍城,又一路颠簸地回来。
老张头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不过短短数十日,不仅风尘仆仆,头上也忽地冒出来许多白发。自回来之后,老张头的身体每况愈下,我常常见着他好好的说着话,突然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苏掌柜曾说过,老张头的仇家在颍城,是一户姓上官的人家。那户人家极有权势,所以老张头只能隐姓埋名躲藏着。
我料想老张头大概是去了颍城见了仇家。至于老张头的一身狼狈,兴许也是颍城那户姓上官的人家“附赠”的。
从颍城回来之后,老张头很明显的变了。这种改变不仅仅指他的样貌,更多的是性格。他变得十分急切,催促着苏展柜买来上百口坛子,每日都要酿上两坛酒。他开始教张不弃习武,从最初的扎马步开始,每日都对张不弃提出极高的要求。张不弃极其刻苦的在学,却总达不到老张头的要求。老张头咳嗽得愈来愈严重了,有一回我见他竟悄悄将沾满血的帕子拿到外面扔掉。
老张头也变得慈爱了,在有月亮的晚上,我有时见到老张头和苏掌柜一起在院子里的桃树旁下棋。苏掌柜总会激动得跳脚,让老张头让他几分。老张头也会像个小孩子似的,笑眯眯的说“不让不让就不让,就是你个王八蛋。”
不管怎样看,老张头确确实实地变了,并且是向好的方向在改变。
大家都觉得现在的老张头比之前要有人情味许多,他不再是不苟言笑的老张头,而是街坊的小孩所喜爱的张爷爷。会给他们吃饴糖,总是笑眯眯给他们讲故事的张爷爷。
这一年腊月,老张头死了。
他死的前一夜里,张不弃还在雪地里挂盏灯打木桩,苏掌柜还窝在小榻上看《棋王大法》,厨子老李还在厨房里剁肉包饺子。
他死的前一夜里,刮了好大的风。呼地吹起了地面上铺的不算厚的雪花,呼的吹起了牛棚上的茅草,呼地吹起了杜衡娘新染好晾在外面的布匹。
第一个发现老张头死掉的,是苏掌柜。
苏掌柜一大早去叫老张头下棋,因为他昨天晚上为一个棋局思索了半宿,天刚亮竟突然有了头绪。
苏掌柜兴冲冲的推开厢房门,看见的是落了一地的棋子,还有捂在被窝里,早已凉透的老张头尸体。
苏掌柜叫来了仵作,他们说老张头是受了重伤,再加上陈年旧伤,这才忽地没了性命。
还是这一年腊月,春不散的大伙儿凑钱为老张头置办了副棺材,张不弃背着行囊前往颍城。
苏掌柜说张不弃是想去颍城为老张头找那户姓上官的人家报仇。可天地之大,怎会只有一户姓上官的人家。况且以张不弃如今的水平,与人比武简直就是送死。
厨子老李拦着张不弃不让他去送死,张不弃却只是笑笑“我只是去颍城走走,并无其他想法。”
虽然春不散众人多番阻拦,可张不弃还是去了颍城。
他没告诉大家他打算在颍城做什么,也从不传消息回来。时光匆匆而逝,一转眼便是三年。
这三年间,春不散众人曾无数次劳烦住在颍城的亲戚朋友帮忙打听张不弃的下落,也无数次在颍城的大街小巷寻找张不弃的身影。最终还是没有一点张不弃的消息。
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亦或者说,他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春不散里还留着他惯常吃饭的碗筷,他打得松动的木桩,还有他与老张头住的厢房。
这些,都是张不弃真真正正存在过的证据。
又过了两年。
这两年的日子和前三年的日子没太大不同,无非是谁谁谁又新酿了好酒,谁谁谁又创了新菜品,谁谁谁头上又多了几根白发。
春不散里渐渐没人再提起“张不弃”这个名字。大家都慢慢习惯了没有张不弃的日子。没有人再专心寻找张不弃的踪迹,没有人舟车劳顿跑到颍城又满载失落地回来。
苏掌柜新得了二孙子,每日都笑得合不拢嘴,翻遍古籍只为替孙儿找一个寓意好且朗朗上口的名字。
厨子老李前两日患了风寒,夜里止不住的咳嗽,昨天刚到医馆抓了药,春不散里里外外尽是浓浓的草药香。
杜衡娘不再年轻貌美,曾经的半老徐娘也真真正正变成了老徐娘。杜衡娘不做绣娘了,她用这大半辈子攒下的银钱买了处院子,招了一群年轻手艺好的绣娘。
这一年冬天,张不弃回来了。
他带回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张不弃说,这姑娘不愿被家族安排嫁给一个只见过一次的陌生人,于是他便顺手救下她,带她回了春不散。
苏掌柜见到这姑娘时,面色很是凝重。
那姑娘说,她不会留在春不散,她会去柳城寻找母亲的娘家人,在柳城寻得真正的庇护。
三天后,那姑娘走了,去了柳城。
张不弃也走了,他说这辈子怕是不能为老张头报仇了,只能当个侠客,游历四方行侠仗义。
时间一转眼,已是二十余年后。
苏掌柜、厨子老李、杜衡娘先后没入黄土。张不弃没回来过。苏掌柜的二孙子将春不散卖给了一位外地来的富商改作花楼。
从前叫春不散的花楼里日日笙歌,美人欢笑不断。
我看着这座花楼随着朝代更迭变换,在许多年后彻底成为了一座废弃的院子。
我想起了上千年前的春不散,还有春不散的众人。
至少他们都有血有肉的存在过,而我只能忍受着这上千年的寂寞。
我叫槐,槐,木下有鬼。
我只是这天地间一棵生了灵智的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