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默然不语地盯着他的头顶。
以史太师昔日与凌阳王的纠葛,他当然知道派他去的危险性。但是左思右想,他都想不出一个更好的人选来。
史太师见皇帝沉默,知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连忙道:“臣以为此事还是交由薛家人去办较为妥当。”
“薛家?”皇帝眉头轻轻一皱。
他近几年之所以宠幸史贵妃并不是因为对她有多么喜爱,而是史家是先帝和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根基不稳,不得不依附于他。皇后出身于薛家,在未登基之前,自然是千好万好。但登基之后,就显出一家独大的气势来。
如今好不容易借着史家的手将他们压制住,皇帝很不愿意再去妥协。这几年,他和皇后的关系一直处于不冷不热的状态,他这一妥协,等于用鞋底打自己的脸。
皇帝的这些想法史太师焉会不知?
薛家是他朝中最大对手,要不是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将皇帝推过去。但是薛家敌对归敌对,总不至于拿着把刀明目张胆地砍过来。凌阳王就不同了,他想起当年先祖爷驾崩,凌阳王奔丧时那凌厉的杀气,几乎将整个灵堂的人都镇住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察觉到先帝心里头微妙的变化,所以抓住机遇,一路爬到现在的位置。
“皇上,侯爷再怎么说也是薛家人。如今侯爷受伤,薛家派人查探实属人之常情。”史太师趴在地上,见皇帝的龙靴慢慢移开,心头一松,继续道,“皇上叫臣去,臣是不敢不去的。但是臣以什么身份去呢?而且以凌阳王当年与臣的过节,怕是就算臣去了,也是吃闭门羹。不但不能完成皇上的使命,反倒引起他的警觉。”
皇帝坐回龙椅,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史太师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了,也就不再提议薛家的事。
皇帝挥手让他退下,又独自坐着沉思了半晌,方道:“来人,摆驾仁惠宫。”
薛皇后对于皇帝的到来不喜反惊。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她太明白这位心里头的道道。这种时候驾临,绝非好事。
果然,皇帝将事情一提,她心里就打了千百个结。
薛家两代最出挑的都是老元帅这一支。其他族人在皇帝的打压下,虽然不至于碌碌无为,却也不如先前那般风光,身居各部要职。现在他把他送去广西这么危险的地方,让他深陷虎口不说,还让薛家再送人进去,实在是得寸进尺。
“皇上……”她缓缓开口。
“皇后……”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薛皇后避开他的目光。“侯爷自小是皇上看着长大的,臣妾与他不如皇上与他亲近。”
……
是啊,不亲。所以一个劲儿地想给他许一桩对己有利的婚事。
皇帝心里不太高兴,“嗯。其实雪衣侯成人之后,与朕也疏远很多。毕竟是君臣。”
“臣妾以为侯爷既然能递消息出来,想必不是什么大伤,不碍事的。”
“哦?既然如此,他为何赖在广西迟迟不肯回来?”
皇帝此言一出,皇后才惊觉自己跳进了自己挖的陷阱。
看她这种脸色,皇帝不急了,笑眯眯地坐下,看着她。
皇后一瞬间想到很多。比如薛灵璧是不是遭遇不测,被凌阳王监禁。又或者薛灵璧受凌阳王蛊惑,决定投靠他这一边。以她对皇上的了解,只怕他真正担心的是后者。
“皇上。”她第一反应就是先撇清薛灵璧与凌阳王的关系,“侯爷或许是为了躲避臣妾。”
“躲避你?”皇帝愣了下。这个答案倒是大出他所料。
“臣妾在侯爷离京前,曾提过他的婚事。”
又提?
皇帝对她的锲而不舍钦佩不已。怪不得像薛灵璧这样在他面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在接到密旨的时候都忍不住喜上眉梢。
“皇后……”他叹气。不过心里对她的猜测还是十分不以为然的。薛灵璧若是会被区区婚事吓倒,他也不会这样器重他。
皇后接着道:“臣妾反省过了。是臣妾过于迂腐。”
皇帝莫名其妙道:“迂腐?”
“人之一生,能与自己所爱相守,也是一桩美事。”皇后媚眼如丝,轻轻地瞟了他一眼。
“皇后?”
“如果侯爷真的与明尊真心相爱……”皇后慢慢将声音放低,脑中已然想好一条绝妙好计。
皇帝坐在那里,大概足足怔了半盏茶的时间,“皇后的意思是?”
“侯爷是皇上的臣子,臣子的一切自然都凭皇上做主。”皇后轻飘飘地将球踢过去。
皇帝站起身,绕到窗前,看着那紧闭的窗,半天未动。
皇后的话无疑给他打开了一扇窗,窗外是另一片天地。
薛灵璧和冯古道在一起,对他来说是有利的。魔教算是他的人,他们两个又都是男子,从此之后怕是要受到不少非议,越多的非议只会让他越孤立,越容易掌控。
“只是如此一来,老元帅岂非绝后?”
“这有何难?”皇后见鱼儿上钩,欢快地钓鱼道,“老元帅与我父亲、三叔都是一脉相承。到时候从他们的孙子里过继一个便是。”
皇帝终于明白皇后热心的缘由。
皇后见他不语,又道:“皇上赐婚,他们自然要回京城谢恩的。”
“不过朕还不知道他们是否是真的如皇后所说,这般……相爱。”皇帝觉得这两个字用在两个男人身上很怪,非常怪。
“臣妾既然敢提,自然有把握的。”宗无言那里送上来的消息可不会假。
皇帝沉吟。
“皇上若是怕满朝文武的口舌,可以下密旨。”皇后道。
皇帝嘴角轻轻上扬,“便如皇后所言。”
广西,南宁,密云庄。
薛灵璧看着老元帅投射在窗上的剪影,心头疑云密布。
这么多年未见,他已经很难将记忆中的父亲和眼前这个完全重叠在一起。尤其是这几日对冯古道的态度,若他反对他们的事,不该是这样的面不改色,云淡风轻。但若说他不反对,却又处处针对冯古道。
这样的态度好像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
……
冯古道倚在窗边,无声地看着院落里那颀长的身影慢慢转身回屋,关门。
许久,静谧无声。
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到薛灵璧之前站过的位置,看着他之前看过的地方。然后,微微一笑,抬脚敲门。
门咿呀一声打开。
老元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夜已深。”
“我有事要请教元帅。”冯古道尽量让自己笑得可爱又可亲。
老元帅默然地转身。
冯古道进屋关门。
老元帅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自己拿起另一杯,轻啜一口道:“何事?”
“我是来向元帅请罪的。”冯古道正色道。
老元帅放下茶杯,“你们从前素不相识,何罪之有?”
“第一罪,是代我师父向元帅请的。”冯古道端起茶,单膝跪地,郑重地捧到老元帅面前,“当年是我师父未明是非,以至于元帅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我代他向元帅敬茶赔罪。”
老元帅垂下眼睑,不言不语。
“二请我乔装改扮进侯府,心怀不轨。”冯古道面容一本正经,绝口不提薛灵璧清剿睥睨山之事。
老元帅眼眸微微一抬。
“三请我与侯爷两情相悦。但是我身为男子,不能为侯府添加一儿半女,延续香火。”他说得诚恳。
老元帅终于动容。
他知道作为一个男子,尤其冯古道还是江湖□□之首的魔教明尊,要半跪下来说刚才那句话是多么不容易。
“你先起来。”他伸出手,将冯古道慢慢托起,“你和灵璧的事,我多多少少都听无言说了。”
冯古道心下一定。他既然听说这么久都没有行动,说明并不是坚决反对。
“但是我并不高兴。”老元帅缓缓道。
冯古道并不惊讶。这种事情当今天下没几个父母能高兴的。
老元帅望着杯中茶水,淡淡道:“灵璧自小失母,我又常年驻守边疆,所以在我心底,总希望他能找一个真心待他好的人。”
冯古道嘴唇微启。
“在我心目中,你并不是好人选。”
冯古道唇抿紧。
“你肩负魔教大任,能屈能伸,这点我很欣赏。但是相对的,正因为你肩负魔教大任,所以不能全心顾家。而且江湖恩怨重重,魔教作为□□之首,更是身处恩怨中心。你要我如何放心你与灵璧能够白头偕老?”
老元帅说得不急不缓,却记记都敲在冯古道的心头。他想不到,老元帅竟然已经将事情想得那么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