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
秦落衡脸色微变,劝谏道:“陛下,你的病情才稍有好转,尚不能进行舟车劳顿,而且镇抚北地之事,完全可以交给其他官员,岂能让陛下亲身前去?”
“臣认为不妥。”
嬴政长身而立,目光坚定。
淡淡道:
“我知道你的想法。”
“但这一趟,唯朕亲去才有效果。”
“天下消息顿塞,朕病危的消息,只怕已传遍天下,而朕病情好转的消息,外界恐怕知晓的不多,大抵就在关中之地传荡,朕若是不亲自前往山东六地,岂非在纵容谣言横行?”
“你也并不清楚山东六地官吏的实情。”
“这些人大多首鼠两端!”
“虽然他们名义上为秦官秦吏,但背地跟六国余孽走的很近。”
“这些人需要有人时刻盯着,不然就会懈政怠政,朕此行也为督导政务,朕也想看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这些官吏还敢不敢把德政层层克扣,把善政进行层层加码。”
“朕的身体你不用担心。”
“朕又非是第一次巡狩,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嬴政态度异常坚决。
秦落衡却是依旧面露犹豫。
巡狩者何?
《孟子·梁惠王》云: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
巡狩并非秦典章首创,而是自古就有的天子大政,夏商周三代尤成定制,《尚书·尧典》、《礼记·王制》等书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记载这种巡狩政治的具体方面。
大要言之。
在以征伐、祭祀为根本大政的古代,巡狩的本意是天子率领护卫大军在疆域内视察防务、会盟诸侯、督导政事、祭祀神明,不过这只是书中的理想状态。
春秋之前的天子巡狩,主要目的为三,一则祭祀天地名山大川,二则会盟诸侯以接受贡献,三则游历形胜之地。
就其行止特征而言,一则以舒适平稳,一则以路途短时间短,一则以轻松游览,但天下真正跋涉艰险,将巡狩当成实际政事认真处置的,且连续长时间长距离大巡狩者,唯秦始皇一人。
而且......
秦始皇的确对巡狩十分熟悉。
一统之前的秦王便已经出行视政了三次。
秦王十三年(公元前234年),时年嬴政二十六岁,那是他第一次东出视政到河外三川郡,其时,桓齮(yi)大胜赵军于河东郡,歼赵军十万,杀赵将扈辄。
那次嬴政亲赴大河之南,便是在会商部署对三晋之地的进一步施压,就秦之战略而言,秦王的第一次出行,其实就是在定下灭六国大战的基调。
秦王十九年(公元前228年),时年嬴政三十二岁。
其时,王翦灭赵,这是嬴政第二次东出赶赴邯郸,这次出行,一来会商灭燕大计,二来则是处置灭赵善后事宜,并重游童年故地,顺便把当年欺负自己的几家赵国贵族悉数坑杀。
秦王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时年嬴政三十六岁。
其时,王翦灭楚,这是嬴政的第三次东出,经陈城,赶赴故楚国的郢(ying)都,巡视江南楚地,会商决议进军闽越岭南大事。
这三次是一统之前的出行。
一统之后,嬴政目下已巡狩三次。
第一次大巡狩是灭六国的次年,即始皇帝二十七年(公元前220年),时年嬴政四十岁,这次只出巡了陇西、北地两郡,为的是统御边疆士卒防范匈奴南下。
第二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时年嬴政四十一岁。
这次巡狩在史册上时间长达一年。
这次大巡狩主要使命是宣示大秦新政之成效,确立帝国威权之天道根基,是故,才有了后世耳熟能详的那些举措。
其一为峄(yi)山刻石以宣教新政文明,其二,泰山祭天封禅,梁父刻石,确立帝国新政的天道根基,其三,登之罘山,刻石宣教以威慑逃亡遁海之复辟者,其四,作琅琊台并刻石,系统全面的宣教新政文明。
第三次大巡狩,在始皇帝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时年嬴政四十二岁。
这次历时同样堪堪一年,所做之事跟第二次大巡狩相差无几,不过期间却是发生了记载史册之事,即旧韩公子张良博浪沙刺杀一事,经过这次刺杀,始皇便再没有开启巡狩了。
距今已过去了三年。
秦落衡低垂着头,目光阴晴不定。
他感觉这次巡狩并不是那么简单,始皇似乎有着其他想法,只是他一时想不到,也猜不到,而且他发自内心的,不希望始皇巡狩,现在天下并不清净,始皇的身体也经不起这些折腾。
若是再遇一次刺杀,天下就真要大乱了!
不过,嬴政并没在巡狩的话题上多说,甚至不愿跟秦落衡多言,只是简单告知几声,便直接让秦落衡退下了。
秦落衡自不敢停留,只能折身离了皇宫。
殿内。
嬴政眼中闪着厉色。
他朝殿外道:“来人,把御史弋叫来。”
很快。
御史弋便到了殿外。
在宦官的带领下,弋进到了殿内。
一进殿,弋便连忙长拜道:“臣弋参见陛下。”
嬴政头也不抬的道:“朕前面让你做的事,做的如何了?”
弋道:
“回陛下。”
“臣已重新在六地建立起一套监察体系。”
“这些人并不为外界所知。”
嬴政冷声道:“六地现在实际情况如何?”
弋脸上露出一抹迟疑,作揖道:“回陛下,六地眼下复辟势力猖獗,地方官吏跟六国余孽多有勾结,这次北地之所以突发事端,跟魏地、赵地、燕地的贵族脱不了干系。”
嬴政起身。
轻叹道:
“朕这些年一直着眼构建文明盘整天下,但这次染疾,却是给朕敲响了警钟,复辟势力从来都没有消停,只不过他们选择了蛰伏,甚至是有意隐藏了起来。”
“‘天下太平’、‘靡不清净’的时势已结束了。”
“朕令你全力查勘各地的复辟暗潮,既然他们不愿消停,那朕也就无须再跟他们留情了!”
“严查!”
“凡是卷入这次复辟暗潮的官员、贵族、豪强、诸子百家,一律严惩不贷。”
“他们既敢一次次挑衅,那就不要怪朕对他们宣战!”
“宁错杀,毋放过!”
嬴政的眼中已满是森然厉色。
他对复辟势力忍耐到了极致,尤其是经历了一次生死危亡之后,他越发不敢容忍这些反叛势力了,他已没有耐心再徐徐图之了,他只想尽快将复辟势力连根拔起。
他耗不起了!
上次博浪沙遇袭,是因有武士拼命保护,这次染疾,是因秦落衡有救治之法,但下次呢?这样的好运不会次次都有,他也不敢把大秦的命运寄望在这缥缈的好运之上。
他休养的这段时间,一直在反省六国贵族的处置之道。
他已彻底明悟。
他过往对六国贵族还是心软了!
以至让六国贵族始终有余力去做复辟之事,甚至在一步步夺回被大秦占领的土地,而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他手下留情了,若是当初肯放下所谓的道义,将六国贵族直接连根拔起,何来这些事端?
嬴政能感知的到自己身体的虚弱。
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有的事,必须要尽快解决。
不然,真拖到后面,恐会成心腹之患。
弋心神一凝。
连忙道:
“臣遵令。”
“臣这就下去布置,严查各地的六国余孽跟吏治败坏的官吏,务必将这些官吏全部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请陛下监督。”
嬴政抬起手,漠然道:“你把卷入复辟势力的人查出来就行,至于后续如何处置,朕自有安排。”
“朕要告诉那些反秦之人,朕对他们的容忍结束了!”
弋连忙道:“陛下英明。”
嬴政收回目光,冷声道:“这一月内,把赵地、燕地、魏地的六国余孽即涉事官吏查清,朕不希望大军对匈奴进行犁庭扫穴时,背地有人在扯后腿。”
弋道:“臣绝不负陛下之令。”
嬴政微微额首,随后挥挥手,示意弋可以退下了。
弋道:“臣告退。”
退出大殿。
弋的脸色有些凝重。
他自然能听出陛下话中的怒意和杀意。
这段时间,北地一直不安宁,时有复辟势力生事,而地方官府却迟迟不能斧正,这显然让陛下十分震怒。
弋冷哼道:“陛下对六国贵族早已仁至义尽,既然六国贵族一再找死,那自然就怪不得朝廷出手镇压了。”
“以往朝廷一直有意保持‘天下安宁’的局势,不想大动兵戈,也不想大兴杀伐,但这次六国余孽的种种行为,却是让朝廷再也不能保持原有时势了,大秦该扫清这些复辟势力了!”
弋的目光渐渐明锐起来。
他看了几眼四周,快步离开了皇宫。
殿内。
嬴政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虽对六国贵族的背刺极为不悦,但并没有失去分寸,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该如何实现。
巡狩只是手段,而他的最终目的,是大举反击匈奴,以及大举镇压复辟。
这是两个大战略。
镇压复辟必须以肃清长期边患为保证,巩固边地又必须以整肃内政为根基,这是紧密相连的一个整体,而他这次是要一同施行,从边地彻底安稳下来,从而开始真正的肃清内地的复辟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