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感受,思考。”
肯特坦卡慌张地站在海岸边,任由海水盖过她的脚面,在万籁俱寂的世界里,她只听得到汤姆的声音,他用平和的语调安抚着这个小鹿般惊慌的女孩,只有她能够看到的身影犹如背后灵一般漂浮在她的身后,在她的耳边轻声低语,“不要抗拒,你既然能够拥抱我……自然能够拥抱它,这本就是属于你的权利,有人把它从你的身边夺走,你只需要适应它。”
白纸一般的灵魂被汤姆粗暴地留下了自己的图画,对她而言,已经烂熟于心的一切却是那样的陌生,在好不容易恢复体力后,她疯也似的狂奔到了海边,哪怕滩涂上的碎石与贝壳划破了脚底、绊倒了她也继续向前跑,她想要逃离这一切,逃离被恶意的言语构建出的牢笼,逃离这段她无法接受的记忆。
但这有什么用呢?如果有什么东西一定能够追上一位飞毛腿,那一定是他的灵魂,肯特坦卡亦是如此,对常人而言正常无比的记忆对她而言确如梦魇般如影随形,当她的认知在汤姆的构建下逐渐明细,十三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也从混沌的色彩中挣脱而出,枷锁一般牢牢地烙在了她的眼前,她就像一位被拷问的囚徒,眼皮被胶带纸强行张开,面前的电视机里重复播放着洒满了鲜血的画面。
彼时的她还不懂发生了什么,但接受了汤姆灵慧的她,已经完全明白了。
她瞪大残破的双眼,张惶地四处望,但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黑暗,唯有藏身于心中的汤姆跟在她的身后,手中握着一件散发着无穷吸引力的物件,在汤姆的记忆中成型的自我认知为她带来了汤姆冷静到堪称残酷的逻辑,在与汤姆一般无二的性格的驱使下,她强行地静下心来,开始思考。
“我……我到底是谁?”
在奔跑中,慌不择路的肯特坦卡踏入了被潮水淹没的滩涂,这是她从未涉足的角落,在以前,当她误闯这里时,父亲总会把她从水里抱上来,但现在她的身边没有父亲,于是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灵魂深处的双眼望向身后的汤姆,嚅嗫着嘴唇,缓缓开口问道。
汤姆失笑,他不明白,为什么每個经历过精神创伤的人在开始思考后都会问出这个无法解答的终极问题,而他也不想从哲学的角度替她分析,也没有时间留给他们了。
“你是肯特坦卡。”
“肯特坦卡……不是我的姐姐吗?”
她勾着头,躲避着汤姆的视线,甚至不知道“姐姐”指代的是一种血缘上的关系,在她的认知中,它只是对那个她无比亲近的女人独有的称呼。
“是的,肯特坦卡是你的姐姐,也是你,她把名字留给你,是对你的一种期许,”汤姆轻声说道,“你体验了我的记忆,那么你也成为了我,你知道我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的使命,也成了你的使命,所以你明白你现在应该干什么了吗?”
“我……应当做你想让我做的事。”
“是的,这是一份交易,肯特坦卡,我把你失去的东西还给你,你为我做我需要做的事情,”汤姆笑了笑,“不过,不用担心,当这一切结束后,我会把你最后缺少的经历补回来,你应该知道,纳尔,有穿越时空的魔法,他可以让你重新体验你的人生,当你完整时,你会得到新生。”
“这是你的许诺吗?”
肯特坦卡缓缓地抬起头,属于汤姆的记忆正在她的眼中闪烁,和汤姆一样的冷静也回来了,她沉默良久,直勾勾地盯着汤姆,说道:“你不会食言的,对吧。”
“我不会。”
汤姆不假思索地答道,看着女孩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神,他的笑容凝固了片刻,伸出手,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肯特坦卡:“来,收下它。”
肯特坦卡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接过,下一秒,站在海水中的女孩手中出现了一根黑色的魔杖。
“来,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你的手,握紧它,感受它的材质与长短,感受被木材包裹的龙心弦在它鲜活时跳动的震颤,”汤姆的灵魂站在她的身后,和她一起做出同步的动作,以汤姆为蓝本重塑的灵魂和他是那样的同步,以至于汤姆看起来,就像她的影子,“感受到它的心跳了吗?巨龙的咆哮,它对于厮杀的渴望,这是一根属于战士的魔杖。”
在“影子”的帮助下,肯特坦卡抬起头胳膊,感受着魔杖的召唤,它感受到了这个瘦弱的女孩身体里,两颗心脏中战士的斗志,魔杖发出一声蜂鸣,欢呼雀跃起来,下一秒,和汤姆在奥利凡德的魔杖店里触碰到人生中第一根魔杖时的场景一样。
无源的狂风乍起,在它臣服般的衬托下,肯特坦卡的身体缓缓地从水中飘了起来,在猎猎的狂风中,她的衣裙犹如雷鸟的羽翼一般舞动,就在她低下头,准备用嘴唇感受魔杖的炽热时,被狂风卷起的海水溅到了她赤裸的脚上,冰凉的触感令她一瞬间回到了那个目无所依的哑女之中,魔力顷刻凝滞,她的身影迅速地跌落,重重地砸在混杂着海水的泥泞滩涂之中。
“不,我不行,我不是巫师!”
她趴在冰冷的海水里,口鼻中呛满了水,甜腥的血气涌上喉咙,但她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在海水中摸索着,寻找那根从手中跌落的魔杖。
“你可以的,肯特坦卡,你体验了我一生的过往,我的故事对你毫无保留,我记忆中对魔法的亲和对你而言是一样的,如臂使指,当你拿起魔杖的时候,你就是我,”汤姆的眼神热切,肯特坦卡焦急寻找魔杖的模样被他尽收眼底,片刻之前,魔力被抽离的感受依旧无比清晰,这对他是天大的鼓舞,他趁热打铁,继续说道,“我的灵魂也对你毫无保留地开放,当你挥舞魔杖的时候,莪的魔力会为你所用,你会和我一样成为最强大的巫师,我们的敌人会被无情地碾死。”
“我也不是你……”
“黑刺李木,龙的心弦,十英寸,粗短坚固,经历过邪恶的荆棘,它在最难挨的霜冻之后产生最甜蜜的浆果。”
汤姆像一个热情的魔杖推销员一样如数家珍地介绍着这根在一年级的圣诞假期中获得的魔杖,他不知道自己上一次有这样因魔法而快活的经历是什么时候了,在日复一日的魔法学习中,强大的魔咒渐渐地已经不能让他感到兴奋,他惊讶地发现,上一次这样的感觉,还是在奥利凡德的店里。
“黑刺李,贱命的植物,它可以在任何寒冷的地方生存,但果实却甘甜可口,木料是魔杖的好选择,连叶子都可以代替茶叶,”汤姆的影子在肯特坦卡的耳边轻声说道,“它在道旁只是一株平凡的灌木,但倘若生为乔木,却可以和任何高耸的树木比肩,它能成为什么,取决于它想要做什么。”
连汤姆都没有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变成了一位真正的“里德尔教授”。
“我获得这根魔杖后的第一件事,是为了替我的宠物报仇,为此,我违反了许多巫师的法律,在之后的日子里,我拿它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它一度成为了脏活的手套,我用它破坏秩序,发泄情绪,拿着它兄弟魔杖的纳尔曾经提出过一个假设,如果我们没有得到这两根未登记在册的魔杖,我们是否能成为守法的好公民?”
回想到过去,汤姆笑了,他直起腰,看着平静的大海,在乌云不能笼罩的地方,波涛正在汹涌着发泄它们的愤怒,台风正在海上酝酿,咆哮着,激荡着。
“我用它做了很多‘坏事’,他们对我而言却是再正确不过了,可同样的肯特坦卡,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像一株黑刺李,肉眼可见的卑微、低贱,我第一时间想起的是一个和你情况一样的、在我的年代里很有名的美国人,”汤姆抬头望天,“可是你甘心吗?你本可以是乔木,我是你的土壤,你的养分,你的姐姐为你创造了温室,我来打破它,把你带到风雪中,我完全没有说服你帮助我为我拼命的立场,但我希望你这么做。”
浑身湿透的女孩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你不用担心,肯特坦卡,你的姐姐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会保护你的,哪怕对手是用一整座城为代价创造魔法的海尔波,”汤姆柔声说道,“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抛开你脑海里那些属于我的记忆和使命,抛开我的性格与影响,用你自己的心回答我,肯特坦卡,你愿意吗?”
女孩没有回答,她用力撑着泥滩直起身,长发和脸颊上滴落着肮脏的泥浆,在挣扎了片刻后,她的身影在摇晃中渐渐地与面朝大海的汤姆重合。
“我……记得小的时候,姐姐带我来海边玩,天气很热,海水是……是蓝色的,有鱼,有贝壳,还有船,有献殷勤的男人,忙碌的父亲给我送来可以生吃的贝壳,天也是蓝色的,暖洋洋的,我踩在水里,清清凉凉的……”
她挤出了自以为是笑容的表情,歪了歪头,轻快地说道:“但我不记得,它有这么冷。”
“想看海吗?”
被狰狞的伤疤贯穿的右眼中,汤姆笑着睁开了眼睛,魔力以魔杖为纽带,将两人串联起来。
肯特坦卡的眼睛仍旧无法感知光明,但她的心中,却浮现出了汤姆所见的一切。
“在我们并肩作战的这段日子里,就由我来暂且当你的眼睛吧。”
刺眼的光芒让与之阔别十三年的肯特坦卡感到头晕目眩,此刻,过往的一切都被抛到脑后,她的灵魂中只剩下了大海的蓝色,那是她重生的唯一色调。
堆叠的海浪狂涌着,如同一面遮天蔽日的幕墙一般轰向海岸,但头顶的乌云边缘却涌下狰狞可怖的碧绿雷光,在天灾的彼此对抗中,海洋咆哮着被搅得一团糟,它跳动的心脏酝酿着愈发骇人的浪潮,一次次地向海岸拍来,又一次次地被雷网搅成泡沫。
肯特坦卡的心脏都停跳了一拍,她的呼吸也为止凝滞,父亲和姐姐从没有在这种天气带她来过海边,她平生第一次看到发怒的大海,离她生活的小镇那么近,近到伸出手,就可以摸到。
女孩和她的影子步调一致,手中的魔杖灵活地转动,湿漉漉的衣裙被情节一新,她与身后的汤姆同时抬起头,握着同一根魔杖,举起胳膊,手腕用力,张开嘴巴。
“吼!”
海浪在与雷网的抗衡中迸发出悲愤的嘶吼,将女孩微弱的魔咒声盖过。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下一秒,一条庞大的黑蛇从杖尖涌出,巨龙一般的蛇首露出利齿,猩红的眼睛满是狂傲与嘲弄,它高高地昂起头,几乎顶穿头顶的乌云,紧接着,舍身向咆哮的海浪,向死亡的碧绿雷霆织就的蛛网扑去。
这一瞬间,海尔波感知到了魔力的异动,他刚刚抬起头望向传来动静的海岸,但视线之中,来自埃及巫师的屏障正好落下,错过了这一幕的海尔波依旧沉浸在“先知张伯伦”为他编制的美梦中,受希腊人猜忌迫害的赫尔墨斯众叛亲离,他伟大的魔法仪式也走向了尾声,来探查情况的埃及巫师正在迷醉的笑容里剖开自己的胸膛,取出跳动的心脏,背对着刻了一半的石碑,将自己的灵魂献给神明的天平。
汤姆的魔咒在这一瞬间突破了雷网,冲散了海啸,在另一头,他看到了渡海而来的巨人,看到了银色的舰队,看到了铺天盖地的蜉蝣,看到了船头和皮提亚并肩站立的纳尔逊!
坐在摇椅上的海尔波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他看了看前方被他称为“朋友”的仆人的背影,感受着缠绕在仆人心脏上的蛇群,长舒一口气,再次阖上了眼睛。
“埃及人,可真是惨烈,何苦呢?也罢,我们需要一个封闭的舞台,这样更加稳妥。”
“您是对的,海尔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