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这是一本十分有科研精神的笔记。有的页面还设置了简易符文,需要破解后才能翻开。其中主要以时间顺序,记载了坠月仙尊对徒弟血液研究的过程与分析,不时有假设、求证、推翻重来的过程。
路听琴瘫坐在圈椅上,看见上面的血迹就想打退堂鼓,分外怀念起毛茸茸在手心里抚慰的感觉。
他强打精神,翻开笔记。
笔记上,用坠月仙尊的视角,简要记着内容,能推断出研究的前因后果和过程。
大致为,坠月仙尊在小巷子里发现重霜,看到他有别于常人的力量和隐患,便将其带入山门。观测后,判断这是个尚未觉醒的人龙混血,决定暂且不教他东西,先研究清楚怎么养他活下来。
再后来,重霜跟从首座学了归元诀。坠月仙尊发现在归元诀的刺激下,重霜肋下凝聚出属于龙族的力量。幼龙化形,须有成龙引导。人龙混血,如果没有长辈引导,便会在化形之前,先被这股力量撕碎、吞噬。
形势紧迫,坠月仙尊决定让重霜先塑成坚固的人身,再承载龙的力量。他在龙气凝聚时,取重霜精血,引得归元诀衰弱,龙气显型,而后注入自己的灵气,引导龙气安静蛰伏。一引一压,保持两者平衡,共同增盈。
为了确认进度,偶尔他会用非常规手段,比如鞭笞或针,通过皮肤的硬度、伤口再生的能力,判断龙族力量积攒的程度。并且在重霜归元诀筑基的前夕,斟酌后,挖去了肋下诞生的龙核。一为防止扰乱筑基,二为在体外淬炼龙核,待重霜仙道修有小成之后,将龙核交于可靠的龙族,引导重霜化形。
“……”路听琴拿手挡住脸。
坠月仙尊真的也是他吗?再不想跟人打交道,也不能简单成这样啊。
里面某年,甚至记了,“徒质问,口沸目赤,龙气起……以压制。”某天,重霜大声质问他,情绪激动,龙气动荡,坠月仙尊用几种手法输入灵气,进行压制。
坠月仙尊明显没跟重霜解释一连串的前因后果,直接上手行动。重霜快跟他闹掰了,他满心关注的还是怎么引导龙气。
路听琴把头磕在桌面上。
加点脑补,换位思考,不难理解重霜的心情。
重霜的视角里,这是个凄凉的故事。
刚入门,便被师尊冷漠放养,每日找些粗使杂役的活,希望能与师尊见一面,求他传道。百般尝试后,心灰意冷,在首座开的小灶里好不容易学了归元道,得到了师尊第一次召唤。满心期待的过去,迎接他的是一张冰冷的桌面,和尖利的器械。
师尊用利器,仔细、缓慢地抽了他的血。他虚弱,力量流失,而后涌上一阵剧烈的痛苦,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身体内生成,肆虐。他晕了过去,再睁眼,发现依旧是冰冷渗骨的桌面,和压抑、黑暗的房间。
此后,师尊定期的召唤,就成了他的梦魇。永远是冷漠无声的抽血,一阵比一阵激烈的疼痛。又时他会抽搐过去,再醒来,实验依旧继续。他挣扎质问,想要逃跑,从来没有得过任何回应。他开始憎恨,在愈演愈烈的折磨中,在鞭笞、挖骨里,刻下永不磨灭的憎恨。
然后他经此大难,成功化形,走上龙生巅峰,彻底黑化。
完美的龙傲天受虐流主角。
路听琴想起之前思过亭时,重霜跪伏在地上的模样。
当时,就有一道强劲的黑金色力量,在重霜肋骨中以旋涡状诞生,隐约为龙型,所过之处恨不得摧毁一切。这就是坠月仙尊一直要压制引导的东西。
这力量霸道而强势,挖去龙核都不曾减弱。如果放任不管,凭人类的身躯承载,重霜必然活不到成年。
路听琴将笔记压到小框里的最底下,心中忐忑。
……之前他引导的仓促,完全按直觉在做,算成功了吗?
如果不成功,这两天会不会随时复发?复发了大师兄他们能找到症结吗?
他不能24小时跟在重霜旁边,当救火车啊。要看好少年的小命,还是得定期叫到旁边……取血压制。
取血。
路听琴想到这个,脸都白了,赶紧随便找了本话本。他快速翻过一页页,上面的图和字,根本进不到眼睛,心思百转千回,总是惦记着重霜的情况。
可能因为那本笔记上,事无巨细的分析、验证,实在太认真了吧。
他拿到这本笔记,就好像拿到了一种要重霜活下去的意志。像一块带尖角的石头,静默地扎在心里,时时刻刻难以忽视。
路听琴随意翻了几页,猛地起身。
厉三端着药碗,正要进门,和急于出门的路听琴撞了个正着。他身后,金黄眼瞳的黑猫迈着猫步,优雅地窜了进来,像今天第一次见路听琴一样,亲热地扑了上去。
“咪呜~”
厉三挡住路听琴的步伐,把药碗意味深长地放在他手里。
“师弟,这两天,都要。然后隔周。”
黑猫蹭蹭厉三,好像在表示赞同,绕在路听琴的小腿,爪垫搭上路听琴脚面。
厉三蹲下来,挠挠猫,对路听琴道,“猫,上午回来了。要不要,和它玩会。”
路听琴:“?”
不是说是我养的猫,怎么又是师兄的猫。确认了,是到处认主人的心机喵。
路听琴抱起猫,蹭了蹭猫脸。“师兄,我出去一趟,今晚不借住了。”
厉三思考了一会,勉强道,“好吧,但是,避免用灵力。下周,复诊。”
“嗯。”路听琴低声应了一声,想到重霜的一系列麻烦事,肯定要用到灵力,心里的小猫爪抱歉地挠了挠。他喝干药,道了别,往太初峰赶去。
天色已是下午,尚且有余光。他赶到时,正巧钟声响起,讲习会散。弟子们三三两两结伴,登下台阶,回到其余各峰。路听琴耐心等了半晌,等到没人之后,向阶上爬去。
叶忘归和嵇鹤,正在半山腰的地方争吵。说是争吵,看上去是嵇鹤在单方面的输出火力,叶忘归没了平时风流倜傥的潇洒模样,肩膀塌着,时不时应上一句。
见到路听琴,嵇鹤面上先是惊喜,然后显露不快,三步并两步跳下台阶,抓住路听琴的手臂。
“小五!不是让你用传音符,这么高,跑一趟干什么?”
路听琴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传音符,歪了下头。八壹中文網
嵇鹤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根本就忘了这东西是不是?我说我呼了你那么多次也没反应,也不知道丢到哪个鬼地方了……”他嘟哝道,骤然提高声音,“叶忘归,把你传音符找出来,抹了痕迹给他!”
叶忘归被点名,很快从白底蓝纹的乾坤袋中,找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长方形玉牌,手一抹,不敢走近路听琴,原地冲嵇鹤伸手。
“你们真是蠢死算了。”嵇鹤一把抓过迷你玉牌。
“会用吗?师父做的千里传声,我们几个人手一个。”嵇鹤穿了红绳,将迷你玉牌系在路听琴手腕上,像一个小巧的吊坠。“你先用叶忘归的,他那还有备用的。”
路听琴摸了摸吊坠。
自从继承了脑中的知识,他一眼看懂了吊坠每面刻印的符文。并不复杂,是个单向定向传话装置。只要心中有大致的方向性,就能定位到该位置的其他吊坠,进行传话。
看到路听琴没有拒绝,嵇鹤的表情缓和下来。“行了,过来有什么事?”
“我来找重霜。”
“找他干嘛!”嵇鹤自从前几次,就有了重霜应激反应,一听这名字就要炸。
路听琴默默退了一步,厚着脸皮拖长音,“师兄……你答应不管了。”
嵇鹤又被他这一手糊弄住了,眼神偏移,一时不能直视路听琴,面皮上泛起一丝微弱的赤色。
叶忘归见到师弟破天荒说软话的模样,心里满满的酸意,跺跺脚,跑了上去。
“小五……”他刚叫了一声,见路听琴一副不愿意听的样子,立即改口,“五、五师弟。重霜他,现在暂住在弟子舍的单间。山腰这条路直走,岔道口走大道就是。”
“叶忘归,你这个狗腿!”嵇鹤暂时不能盯路听琴,但敢当面训斥大师兄。“我下次见着百晓生,就跟他说鸣旋剑的真面目。”
叶忘归撇撇嘴,左耳进右耳出。
在两个师弟轮番跟他讲过重霜的状况,路听琴做事的缘故后,他虽然觉得方式可以更柔和,但自认自己错了两次,看着路听琴就满心愧疚。如果能讨五师弟欢心,恨不得用鸣旋剑当场表演削兔子苹果。
“那,嵇师兄,我走了。”路听琴匆匆走上伸进山腰的路。
理解归理解,他看着叶忘归,还是有些心悸,干脆装死。
太初峰到处是翠竹,郁郁葱葱。金红色的夕阳洒在碧绿的竹林里,隐约传来弟子的朗朗笑声。路听琴停下脚步,踟躇不能向前。
他想找重霜,但一点不想撞见其他不认识的弟子。磨蹭着在路上来回转了两圈,不知不觉,走上岔道口的小路。
缓步一阵后,见到路尽头的景象,他屏住呼吸。
曲曲折折的小路尽头,是一片翠竹环绕、背靠峻峭山石的寒潭。几株高大的垂杨柳长在潭边,挡住了夕光,让气氛阴郁而寒冷。
水潭边,一个天青色袍服的少年,半跪在地上,正擦拭着自己的佩剑。他的手指已被潭水浸得发白,感觉不到寒冷般,从剑身到剑柄,擦得十分仔细。
路听琴一眼看出这是谁,积攒的勇气随着少年的擦拭,一点点消逝。
他想开口,喉咙因紧张而僵硬。坠月仙尊的游魂已去,残留的情感仿佛还刻在他的身上。
少年抬起头,漆黑幽深的眼眸颤动一瞬,对上路听琴的身影,嘴唇嗫嚅,想要说些什么,而后放弃。
剑身光洁的表面,映出他的眉眼,少年看着剑中的自己,双眼微阖,强行静下心神。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