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帝蓬勃喷发的怒气,充斥整间偏殿。
殿内廊柱上,匠人精雕细琢而出的凰鸟,蛟龙似乎都颤抖了一下。
赵高双膝松软,身子低伏,头低下去,不敢看始皇帝一眼。
“陛下恕罪!”
盖聂身体后退一步。
这并非是他所愿,而是始皇帝那横绝千古,一统天下的霸气让他身不由己。
盖聂眼中惊色一闪。
自他随侍始皇帝以来,始皇帝从未真正对他有过苛责,有过训诫。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怒气满盈的始皇帝,傲然如盖聂,刚才脑中竟然也闪过一丝下跪念头。
盖聂终于明白,为什么秦礼无跪礼,却有那么多人对始皇帝行跪礼。
当这位虎视天下,一吼江山定的帝王发怒。
跪下说话,是人的自我保护,如同人敬神。
剑气鼓荡不休,绝世剑客凭借对剑之一道的自信与赤诚,顶住了那无形中的帝王气。
盖聂低头拱手,语气中带着些许尊敬,道:“长安君已归。”
始皇帝大劲掀开身上盖覆的兽皮,翻身下榻,看着盖聂,赵高一站一跪。
敛去心中怒意,面上仍是怒容道:“此时几时?”
这问题没有指名道姓,盖聂,赵高都可答。
赵高趴地无动作
盖聂眼睛一亮。
这问题他知道,他声音沉稳地答道:“子时三刻。”
说完这四个字,盖聂心中升起极大满足感,就像是练剑时突破了一个小瓶颈那般欢喜。
他低头看了眼赵高,看到赵高低头看地没有看他,有些失落地收回了视线。
子时三刻,那朕昏迷没有许久……
“臣在陛下体内发现长安君遗留之气,陛下可是遇袭?”
盖聂话语一出。
赵高悚然一惊。
陛下竟是为长安君击晕?
长安君竟真敢袭击陛下!
断不可留!
他“嗵”的一声叩首道:“臣救驾来迟!请陛下允臣带功赎罪!追杀长安君!”
嬴政没有理会赵高,而是不满地看了盖聂一眼。
就你话多!
“成蟜为朕梳理经络,有些许残留有何打紧,是朕自己困乏,尔等勿要多疑。扰朕清梦,所为何事?”
赵高:……瘟神从不说谎,陛下为何对长安君厚待至此?
盖聂:……陛下你开心就好。
“陛下方才所写的圣旨,赵车府令誊写……”
“嗯?”
盖聂话未说完,便被嬴政打断。
“朕方才未写圣旨。”
赵高心下又是一惊。
还好这瘟神将陛下叫醒,不然险些错发长安君私写之圣旨。
私写圣旨擅发体制,这是在动大秦国本,这是夷三族大罪。
长安君如此做为,陛下就算对其厚恩再重,这次也必要惩戒一番才是。
盖聂面不改色心不乱跳,径自去主殿,将放在桌案上,由嬴成蟜所写的圣旨拿进偏殿。
双手递给嬴政道:“长安君说,这圣旨是为陛下誊写。”
嬴政愣了一下道:“成蟜说的?”
盖聂对答:“然也。”
嬴政极其自然地接过圣旨,道:“朕没写过圣旨,这圣旨是朕口述由成蟜代笔。盖聂你继续说,赵高怎么了。”
赵高:……
盖聂毫无波动,道:“赵车府令方才誊写此圣旨,欲要改其中字句,臣制止之。赵车府令言说为陛下誊写圣旨必要润笔,臣敢问此为真事乎?”
嬴政一边看这道未经他手的圣旨,一边道:“不用。”
得到始皇帝亲口承认,盖聂低头审视着赵高,眼中意味很明显:奸贼!
赵高不屈地看着盖聂,他觉得自己很委屈。
明明行玺符令事就是做这差事的,怎么这瘟神一来就改了?
自从这瘟神来到陛下身边,我就没有好事!
奏章统共也没多少子,始皇帝很快就看完了。
始皇帝低头看看赵高一副想要反驳,却又不敢反驳的样子,笑着道:“你不用润笔,赵高要润笔,不改圣旨大意即可。”
赵高跪着昂起头,挑衅地看着盖聂:我就说要润笔罢!
“聂为何不用润笔?”
盖聂觉得自己工作能力受到质疑。
“如果你想用,那这份圣旨你去誊写。”
始皇帝从善如流,将圣旨丢给盖聂。
盖聂接过圣旨,双手捧着递还始皇帝,道:“聂恐曲解陛下之意,臣不润。”
盖聂觉得始皇帝质疑他工作能力质疑的很对。
“哈哈!”
始皇帝朗笑一声。
“那便交给赵高,赵高润。”
盖聂递给赵高经始皇帝认证为真品的圣旨。
竟还真需要润笔,行玺符令事事真多,不想为之。
赵高恭敬接过圣旨。
此事这瘟神不行,只有我能来,不知陛下何时将我重任行玺符令事。
须臾时间,赵高便就着主殿明晃烛光誊写完圣旨,递交给在旁翻阅奏章的始皇帝。
始皇帝览之,点点头:“可。”
说完,始皇帝将由赵高誊写的圣旨放在一边,继续翻阅奏章。
奏章一共有两堆,一大一小,他只翻嬴成蟜批复的那堆小的。
看到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那个奏章时,始皇帝眉头一皱。
民谣,流言乃那些余孽意乱朝政所为,本应严加处理,散布者杀。
这竖子怎么不加处理,反而要做什么“秦楚一家亲”的民谣,还要将我秦风融入其中,这不是胡闹乎?
嬴政正要让赵高持刀刮去嬴成蟜批复,改之重写。
张开口,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各地动乱不休,朕应去巡视之,镇压动乱。到时这咸阳大局都要靠这竖子处理。此次朕便不改其意,以楚之一地,让那竖子有所成长罢。
放下这卷奏章,始皇帝继续查看。
过了片刻,又看到了齐地临淄,即墨等地发生动乱,田氏势力极大这封奏章。
这批复还像些样子,凡叛乱者杀之即可,没什么好说的。但这田氏处理方式却是不妥。
臭其名声,分钱分土予周围百姓,这岂不是富民?此与《商君书》中贫民之道背道而驰,不利于大秦稳定。
当地士族做大,政令难通,不利于大秦统治,那便将其尽数迁入咸阳。朕倒要看看,就在朕目之所及,汝等还何以势大!
始皇帝眼中厉色一闪。
摊开一卷新的竹简,手执毛笔,在上面写下了:徙天下豪富于咸阳!
“赵高,你将这些文字除去,重新批复。‘田氏暂且搁置,朝堂月余即有安排’。”
“唯。”
赵高执匕首轻轻刮着竹简,将嬴成蟜后半段对田氏的处理方式尽数去除,然后按照始皇帝的意思重写批复。
始皇帝于此时,已是又摊开了一卷嬴成蟜批复过的竹简,再度看了起来。
一刻钟后,竹简便从一大堆和一小堆,变成了一个大堆。
“卯时叫醒朕。”
“唯。”
“唯。”
卯时,是大秦各府,各署开门的时间。
始皇帝挺直腰背,走入偏殿。
关上殿门后,他这才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脸上露出疲惫之色——始皇帝不愿让他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他穿着冕服躺在软榻上,扯过兽皮盖在身上,一盏茶不到,就进入梦乡。
夜早就深了。
外面除了不知名虫子的叫声,便只有依稀的巡逻郎官脚步声。
始皇帝每日都睡得很晚。
今日有嬴成蟜为始皇帝批复了一小堆奏章,始皇帝睡觉还算早的,往日他最少还要半个时辰才能得以休息。
秦国,是华夏第一个大一统的国家。
秦国的发展,没有任何前路可沿,没有任何经验可学。
没有人明确知道这样大的一个国家,要如何治理,要如何走下去。
始皇帝,这个华夏第一位皇帝,创建了大秦帝国的主人,也不知道。
他只能用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心血,去思考完善他的每一个决定。
为了他的梦想: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为了他许给顿弱的诺言:朕这就许汝为这世间,最后一位纵横家!
卯时。
盖聂和赵高联袂入偏殿,唤醒始皇帝。
始皇帝睁开眼,脸上满是坚毅之色,精神抖擞似有无穷的精力。
“赵高,你去将这圣旨传至各府。”
“唯。”
“盖聂,你去长安君府,告诉那竖子朕醒了。”
“唯。”
二人各自领命退下。
始皇帝忽然问道:“昨夜朕自成蟜走后,中间竟一次未醒,一觉睡至卯时?”
赵高立刻拱手低首,恭敬道:“是。”
盖聂默然片刻,亦是拱手低首,恭敬道:“是。”
丞相府。
王绾进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在丞相府中很是陌生的人——李斯。
他皱眉道:“李廷尉不去廷尉府……是了,如今你是左相了……”
李斯态度倒很是端正,全然没有在朝堂上那副与满堂臣工争雄的样子。
他抱着手对王绾道:“见过右相。”
王绾没应,沉默着在丞相府各屋都走了一遍,有些惘然地出来了。
王绾在找那位和他争了半辈子的隗状,但他没找到。他在找的时候就知道,他找不到那位蓝眼睛,未开化的胡人。
“左相如此着急乎?”王绾盯着李斯道。
“在其位,谋其政,为陛下分忧,如何不急?”李斯答道。
然后王绾便呵呵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摇了摇头。
“左相以我等后世子孙之福,换来丞相之位,汝不见商君乎?”
李斯眼中厉色一闪,道:“斯只见,秦历代皆行商君法。秦孝先公在世之日,无人敢于商君说话言重。”
“左相教得好,久闻左相勤勉政务,为廷尉时廷尉府大大小小之事,皆能一言而决。日后丞相府之事,便由左相处理之。”
“长者所求,斯不敢辞耳。”
“今日绾身体不适,休沐一日,左相辛苦些。”
“右相年岁已高,身体不适可要重视,可多休沐几日。”
“……绾确实应休息了。”
王绾从丞相府走出,沿着道路静静地往家走。他走的很慢,很慢,比平常他走路的速度要慢上许多——他不舍得走。
这一次,他走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终究是一直在走,没有停留。
王绾低着头,一次回头也没有回头……
“右相这是归家?”
忽有一声音在王绾身前响起,王绾抬头一看,有些诧异。
赵高怎会在此?
他再看赵高手中拿着竹简,一下便明了了。
陛下何以如此之急?薄情至此……
王绾内心苦笑,面上却道:“绾身体不适,今日休沐,赵车府令有事可寻,左相。”
赵高心思活泛,一看便知王绾心中所想。
他扬了扬手中竹简,笑着道:“今日这圣旨,右相宜听之。”
王绾这次不再只是内心苦笑,他的脸上也是苦笑,道:“非要如此?”
赵高点点头,道:“右相之疾再重,也不急在一时,连接圣旨的时间也没有罢。”
“……可。”
王绾转身,随着赵高,又回到了丞相府。
李斯迎出,听说有圣旨,急忙寻了一个开阔房屋,点上几根明晃晃的蜡烛。
此时,天刚蒙蒙亮。
赵高入内,他的前方站着腰背尽量挺直的王绾和腰背特意微躬的李斯。
“圣旨到。”
“臣王绾接旨。”
“臣李斯接旨。”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朕再三思考,诸公皆为于秦有大功者,不封土不足以……诸公封地大乱之可能。”
念完圣旨上内容,赵高收起圣旨,看着呆愣愣的两人,笑着道:“左相,右相,不接旨乎?”
李斯脑中还在想着陛下怎又改变主意,行了长安君的策略。
被赵高一提醒,很快反应过来,急忙道:“臣李斯接旨!”
王绾脑中想着陛下明明在朝堂上说了郡县制,再无封地,怎又会与我等封土?
被赵高一提醒,还是没反应过来,有些迟滞地道:“此圣旨,真为陛下所写?”
赵高心里默念一句:……不是,长安君写的。
手上把卷起来的竹简又摊开,给王绾看了看那以和氏璧所做玉玺盖上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大印。
“右相,这回可信?小子要你来听旨,可对?”
“绾……多谢赵车府令……”
王绾伸出苍老双手,那双皮肤褶皱满是皱纹的手颤抖着,摸着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老泪纵横。
陛下未有忘记老朽,老朽等到了……
他本来以为已经失去的,一辈子的谋划,在他万念俱灰不抱希望的时候,突兀地实现了……
噗通~
这位大秦右丞相跪倒在地,面向咸阳城方向,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喊着。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这一日,天还未亮。
咸阳各大官署尽皆沸腾。
有喜极而泣者,有兴高采烈者,有雀跃不已者,有过于激动晕厥而去者……
一声声比咸阳宫那持续一刻钟还虔诚的“陛下圣明”,叫醒了天边的太阳。
温暖,和煦的阳光洒落。
咸阳城开始了新的一天。
大秦,也开始了新的一天,全新的一天。
历史的车轮被一颗小石子绊到,歪扭着稍稍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而做出此事的人,嬴成蟜,此刻正在盖聂的带领下又入咸阳宫。
嬴成蟜一边走,一边跟十万个为什么似的,不断问问题。
“皇兄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不知道。”
“圣旨发出去了没?”
“不知道。”
“盖聂!你有了新人忘旧人是不是?”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