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地点是一户寻常人家。鬼灯和静江戴着面具跟在安倍晴明的身后,如无必要的话,为了防止惊吓到平安京的居民,被禁止说话。
“实在是非常抱歉,明明是人类还要装作是妖怪的样子……”
安倍晴明相当歉意地对静江说道:“但是静江阁下你的技法作为人类来看的话,实在是有点惊世骇俗了……”
静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仍旧忍不住抱怨:“虽说早就已经了解了,但是果然名为纯阳的技巧和日本的体系差异很大呢。”
“就装作是被使役的式神就好啦。”
安倍晴明一歪头:“不过是简单的骚灵现象而已,算是最为基础的阴阳师委托,很快就能够解决的。”
三个人在据说事发的房屋门口站定,这户家庭的男主人显然已经被吓破了胆,就差扒拉在安倍晴明的身上不撒手,却又碍于鬼灯过于高大的身高带来的威慑力而不敢上前:“阴阳师大人!我家从几天前就一直莫名其妙的会有碗筷和茶盏打翻在地的现象!还会有东西突然丢失,这一定是恶灵在作祟!请阴阳师大人务必要帮忙除灵啊!”
静江插着手望天,这样的说法她更倾向于是妖怪在恶作剧,此时此刻碍于安倍晴明没有下达指令无法自由行动,面具之下的狭窄视角也让人觉得碍手碍脚,在一线狭长的视野当中,少女认真地打量着这户人家的房檐。
说不定会是天井下这种和人类混居的妖怪在捣鬼……
鬼灯轻轻摇了摇头,一只手碰了碰静江的袖子,伸出手指隐晦地摇了摇:不是妖怪。
你怎么知道不是妖怪?静江略微偏了偏头。
安倍晴明:“……”
你们俩,小动作太多了。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转身吩咐道:“鬼灯,静江,你们两个自行行动去查探痕迹吧。”
对象是地狱之中的官吏,命令的口气他说着不是很习惯,鬼灯和静江倒是坦然受之。
得到“原地解散”的消息之后,静江大踏步地挠身而上窜上房梁,打算仔细检查考证一番梁木铆椽之间是不是藏着天井下或是别的什么妖怪,鬼灯则是把狼牙棒提了起来,向着这条巷子偏僻的一个角落走去。
这里气息虽不算很干净,但是并没有什么妖怪作恶的气息。作为常年生活在比良坂的鬼卒,他对于怨灵的气息也很敏感,这家人的房屋之中丝毫怨气也无,摆设布局也没什么大的纰漏,并没有怨灵作祟的痕迹。
不远处的这一屋子人似乎都被吓破了胆子,男女主人一起齐上阵抓住安倍晴明就不撒手,鼻涕眼泪都往白净的狩衣上蹭,安倍晴明一时之间躲不开,略微偏过脸去露出惨痛的表情。静江整个人猫在房檐上朝下看,这倒霉孩子的手腕和胳膊都要被那家人掐出印儿来了。
……阴阳师真不容易啊。刚刚这么想到,下一秒,男人说出的话让静江愣了愣神。
“我们家的孩子都已经因为恶灵作祟而死去了!”
中年人的脸上溢满悲恸,话语从喉咙之中挤出来带着挥之不去的哽咽:“已经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日子了!阴阳师大人,请您,无论如何一定要拯救我们!”
男人的妻子也亦步亦趋地跪在身边,额头贴住地面,从安倍晴明的角度来看,能够看见水光从两颊处一闪而过。
这样的场景,让人无法不动容。比良坂是迎接死者的场所,静江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说是浸泡在死亡当中度过的,并且以“自己死了之后也不过是换了个身份继续加班”自居,而这样的生离死别和亲者的悲恸,似乎又有些什么不一样。
仿佛像是心里存放着一面沉浸了太久的古钟,突然被大力敲响。
安倍晴明神色认真地将二位扶了起来,一边安抚一边四下打量周围是否有亡者的痕迹。纵使灵力出众,作为阴阳师的他仍旧还是个在贺茂忠行的手底下学习阴阳术的学生。静江翻了个身从房梁上跳下,让房间的主人吓得朝后退了一步。
“阴阳师大人,这是……”
男人畏惧地看了一眼戴着面具的静江,在他的注视之下,少女缓缓拔出了剑。
“咳,她是,我的式神,没有问题的,不会对人类产生伤害。”
安倍晴明安抚道,用余光撇着静江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如果周围的范围内存在有恶意的亡灵或者是妖怪的话,这样的方式能够感应出来。”
少女简短地介绍了一番,冲着周围落下大大小小的数个气场。百年之后的修炼结果让这些气场的波及范围远远大于最初,偌大的生太极光华流溢,内力激荡起肉眼可见的流淌辉光。这户人家似乎是做布匹生意的,几个房间之中都堆砌着成卷的布料,被剑气扫荡而过时,悉数纳入静江的感知范围里。
然而,结果并没有什么异常。安倍晴明皱起眉头来,这样的结果很可能说明了一点,就是影响了这户人家的某种存在已经离开了。他在门框和窗户上贴下几张符篆,随后又在庭院之中布下注连绳,宽慰道:“这样一来您的家里就已经被布下了结界,人类以外的存在很难贸然闯入,就算强行侵入了我设置的结界,作为施展结界的那个人,我也会有所感应。你们就先安心生活下去吧,接下来我还要去追踪可能造成隐患的恶灵,你们……”
男人忙不迭地鞠躬感谢:“多谢阴阳师大人!”
静江和安倍晴明两人离开了这户人视线的下一秒,就开始一刻不停地交换信息——有些事儿在房间里说的话可能会吓着普通人,而同样也会给原本就丧子的家庭带来更多的苦痛。
“这附近没有妖怪,也没有对这户人以及咱们抱有真正恶意的亡灵。”
静江先开口:“我用灵魂离体的手段也都看过了,这房间干净得很,连地缚灵都没有。”
“但是这对夫妻也并没有说谎。”
安倍晴明轻轻开口道:“他们的恐惧和情感都是真实的,一定有什么东西曾经在这户人家当中做了些什么。”
“嗯。”
静江点了点头:“在这里瞎猜也没什么意义,去看看鬼灯那边发现了些什么吧。”
当地的传统服饰在百年之中几经变更,如今静江的纯阳道袍在当地平安京的居民眼中,已经和妖怪的服饰没了多少区别。“妖怪”走在安倍晴明的前方,有一户人家大胆地开窗朝外看了看,砰地一声关紧了窗户。
静江:“……”
安倍晴明扯了扯嘴角,安慰道:“要不然你还是跟在我后面吧,一般来说阴阳师的式神都是这样的礼数。”
静江不服:“我身上一点儿妖气都没有。”
安倍晴明:“可是普通人也感受不到妖气什么的……更何况,地狱里带出来的危险气息其实更吓人的。”
静江:“……行吧。”
道路的尽头,鬼灯守着一点萤火虫一般莹白发亮的光芒等待静江和安倍晴明的到来。
“这是什么?”
安倍问道:“感觉上没什么恶灵的气息。”
他想要打一个探查的法诀上去,被鬼灯伸手拦住:“这是人类的灵魂,但并非怨灵,也没有经过地狱迎接科的登记……还真是漏网之鱼。这灵魂已经很衰弱了,捱你刚刚那一下直接魂飞魄散也不为过。”
“一般来讲,不至于出现这种情况……”
静江看到已经缩成一丁点大的灵魂光亮,也觉得很头痛:“感觉意识都已经开始涣散了,这样可能甚至坚持不到比良坂的。”
“这就是骚灵现象的元凶?”
安倍晴明也认真研究起来:“非常符合正体不明这一点。并非是地缚灵,但是却一直停留在原地……”
“啧。”
鬼灯非常烦躁地出声:“离开地狱里没几天,这群家伙就开始出乱子。”
意识涣散维持不了人类形体的灵魂显然必须要有专业的人士来进行处理,鬼灯掏出自己的通讯蝌蚪,打算给迎接科打个电话。
刚把蝌蚪掏出来,三人的头顶突然降下一片阴影,吡沙门天穿着繁复的战甲,携带一柄长柄太刀从天而降。
安倍晴明僵在原地不知道对方到底来者何人,静江和鬼灯反应迅速:
“吡沙门天大人!”
“……鬼灯,还有静江?”
吡沙门从老虎的身上跳下来,作为神器的老虎在神明离开之后,变回了那位道司老妇人的模样。
“——你们两个怎么都在现世?”
而且两个地狱鬼卒跟着一个人类阴阳师的这个阵容怎么看怎么奇怪。
静江正要解释,女武神吡沙门天就微微眯起了眼睛,神明耳朵上的一朵耳钉突然出声,声音的主人仍是静江所熟悉的:“吡沙门天大人,静江阁下和鬼灯阁下与那位阴阳师身上,有着结缘的痕迹。”
那声音的主人是兆麻。
被神器兆麻所放大的视觉显然能够看出来,这是阴阳师召唤式神所留下的“缘分”,但无论吡沙门天怎么想,都没办法理解堂堂地狱的辅佐官和执行官为什么要双双作为式神给一个人类阴阳师打工。
就算“神明爱着人类”,也不至于就亲自撸袖子上阵去帮忙不是?
“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啦……”
静江挠了挠头,决定先抓重点:“吡沙门天大人才是,从上边儿下来是来做什么?”
和洛风师兄通信过几次互相邮寄当地特产之后,静江也开始被拐带得将高天原和比良坂称之为“上边”和“下边”。神明对于人类的宽容程度显然大大高过针对妖怪鬼卒,吡沙门天也没觉得这样的形容冒犯,好脾气地说道:“途径平安京的时候突然发现这里有游魂存在。我为它而来。”
话音说完,吡沙门天就冲着被安倍晴明三个人站成三角围绕在中间的人类灵魂抬了抬下巴。
“作为神器?”
静江瞪大了眼睛:“就算是吡沙门阁下您,这样……这样接受神器的话,也会对自己产生负荷的吧?”
她说得隐晦,但吡沙门天肯定能够理解她的意思。这个灵魂已经连意识都濒临消散,就算用神明的力量强行聚拢恢复人格,也是很难作为普通的神器使用的,而原本就有瑕疵的神器对于神明而言的作用又百害而无一利。
更何况吡沙门天还是那类经常需要进行战斗的女武神,神器有缺漏带来的后患就更加的危险。
“吡沙门天大人。”
道司重新化作老虎口吐人言,看上去就是一副在督促自家神明大人赶紧离开的样子:“老朽也认为,贸然收服神器对您来说负荷太重了,这样的神器是无法派上用场的……”
吡沙门天不以为意,她撩起自己一截头发,金色的发丝划过耳朵上的那枚耳钉:“没关系的,你看兆麻他现在也变得很有效力对吧?”
神器状态的兆麻突然精神一振。
安倍晴明看到几个人已经自顾自聊起了他并不理解的话题,伸出一只手来,还停留在震惊当中:“呃,请问,阁下难道真的是……”
“吡沙门天本人喔。”
金发的女性还没没能说话,静江就替她自我介绍了起来:“高天原七福神之一,斩邪除恶的女武神,吡沙门天。”
“……吡沙门天?”
安倍晴明重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随后像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一般,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人类拜谒神明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失礼不得体?少年这样想着,下意识就想要拜下去。
“诶等等——”
静江伸手把安倍晴明捞了起来:“吡沙门大人,您先忙,安倍さん他第一次见到真的神明大人有点紧张您别在意。”
吡沙门天点了点头,对着已经渺小到只剩下一个萤火虫一般大小光点的人类亡魂伸出了手。
“给予死去之后无处可归的你归去之地。”
吡沙门天神色凛然,让在场的众人都跟着一同屏住了呼吸:“吾名吡沙门,获持名讳止于此地,假名命汝为吾仆从,从此尊名,其皿以音,谨听吾命,化吾神器!”
吡沙门天长长的金发无风自动,她伸出一根手指触碰到那团人类的灵魂,接触的一刹那,从指间迸发出令人不可直视的明晃晃的华光来。
分散的部分在飞速聚合,残破的灵魂接受到神明的力量,一瞬之间得到修补。静江从指缝当中勉强看去,一个影影绰绰的人类少女轮廓在吡沙门天面前逐渐成型。
吡沙门天伸出手,在空中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云字。
“名为云(くも),器为云(うん),来吧,云器!”
刚刚成型的人类轮廓在灼目的白光之中又重新消散,等待流光散尽之后,留在吡沙门天手中的,就只剩下了一根折断一角的发簪。
女武神微微低下头来,露出和战神的称谓极为不符的温柔笑容:
“请多指教,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