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蓬莱殿里,李绚站在殿中,对着上方的皇帝李治再度拱手。
“陛下,以突厥为例:北齐天宝三年,突厥汗国立,前隋开皇三年,东西突厥分裂,贞观四年,先帝灭东突厥,显庆二年,陛下平灭西突厥,突厥存世时间将近百年。”
说到这里,李绚稍微停顿,然后继续说道:“非是臣诋毁诸将,但相比于卫国公和邢国公,朝中诸将多有不如,即便是闻喜郡王也差之不少,当年如果是邢国公领军,即便是有郭待封其人,也能稳扎稳打,不至于有当年大非川之败,故而,如今想要平灭吐蕃,当稳扎稳打。”
李治的脸色一时间有些不好看。
当年大非川之战,虽说原因是郭待封自恃名将郭孝恪之后,不服薛仁贵管制,但更多,还是因为他是李治的亲信。
当年大唐第一次殿试,便有郭待封、张九龄等五人居处上第。
之后郭待封先后在李绩,裴行俭的麾下任职,多造提拔,最后官至左豹韬卫将军,逻娑道行军副总管,加上皇帝宠信,对薛仁贵自然不服,之后便有种种之事。
闻喜郡王便是当今兵部尚书裴行俭,薛仁贵出事之后,大唐的顶级统帅也就是他了。
可他偏偏是邢国公苏定方的徒弟,虽然战功卓著,但是说远超先辈,但也还不至于。
起码李治现在不好反驳,压下心中的起伏,李治看向李绚,问道:“如何稳扎稳打?”
“首先,当一战挫败其锋,在高原之下,尽可能的杀上敌辈,”李绚拱手,说道:“若臣弟所猜不差,我朝一旦和吐蕃开战,那么吐蕃必定会以诈败为开端,然后引诱我军重重深入,最后一举切断我军粮草,逼迫我军后撤,在我们疲惫不堪之时,然后悍然突入……”
看着李治难堪的脸色,李绚下意识的收声。
“此种疑问,兵部当时亦曾有人提过,但亦有人反驳说,只要动作足够快,就能迅速抓住吐蕃主力,便可将其一举歼灭。”李治虎视眈眈的看着李绚。
“这是侥幸之言,非是兵家正道。”李绚拱手,然后说道:“吐蕃多年来,虽然不断的向我朝学习,但依旧是以部落居多,除了王庭军队以外兵多都藏于各地部落之中,即便是我等能够剿灭其一支主力,但谁知道,吐蕃就无法组织起另外的主力,一旦大军深入,被切断补给……”
“说到底,还是补给的问题。”李治总算是听明白了李绚话里话外的意思。
李绚微微拱手,说道:“陛下,补给便是性命,补给线便是性命线,一旦补给被断,军心动摇之下,究竟会发生何种事情,甚难预料,故而需要稳扎稳打。”
补给线就是生命线,类似的说法以前也有,但第一次明确提出来,还是李绚。
大唐和吐蕃之战,从太宗朝起,历时高宗,武后,玄宗,肃宗多朝,中间不知经历多少的战事,但终究没能击败,而最终吐蕃也只是自败而亡,所以李绚最知道想灭吐蕃,决不能急。
李绚看着眉头紧锁的李治,轻声说道:“所以出兵吐蕃,当建立稳固的补给点为先,虽不至于像长安这样的坚城,但建立一座小城,派驻大兵驻守,甚至今日建五城,明日建十城,我朝便可随时而进,建之频繁,侵之越急,吞没迁移百姓,时日一长,吐蕃之地尽为唐境,此消彼长……”
“耗时长久,靡费逾万,虽可用迁移百姓抵消,但如此而做,听似容易,但做起来,却非有百年之间不可。”李治扫了一眼一旁的地图,眉头不由得狠狠皱了起来。
吐蕃虽然不及大唐,但亦有四五百万平方公里的面积。
想要将其彻底剿灭谈何容易,吐蕃国都更是在喜马拉雅山脉北侧,密宗圣地所在。
越是往西,地势越高,对大唐军卒就越不利。
李绚的方法虽然稳妥,甚至可以借机缓和国内授田不足的局面,但是时日太长了。
“陛下,当年先有文景之治,后才有汉武盛世。”李绚微微拱手,然后开口,说道:“请恕臣多嘴,陛下之功超越先帝,但也不能不许后世之君的功绩超越陛下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陛下心中当有准备才对。”
“你是在宽慰朕吗?”李治抬头,皮笑肉不笑的看向李绚。
“臣不敢。”李绚赶紧躬身,然后说道:“陛下,高原城池一旦建立,其实真正该着急的,就不是我朝了,而是吐蕃,吐蕃自然有能人能看透我朝的做法,届时,他们必将集中兵力阻止我军建城,捣毁城池,甚至将已经已经建好的城市夺走。”
“我朝建好的城池被彼辈夺走,然后再被其用来阻挡我朝吗?”李治的脸色顿时就很不好看。
“陛下,这是好事。”李绚再度拱手,说道:“高原广阔,吐蕃之军可来去如风,可若是有了城池作为羁绊,那么他们必须派兵守城,如此,其兵便不再来去如风了,攻城守城之下,吐蕃兵卒耗损,不几年,其国力必定衰落。”
李治有些诧异的点头,这里面竟然还隐藏着如此的杀机。
长叹一声,李治说道:“现在朕明白,你究竟是如何轻而易举就平定天阴教乱匪的了。”
李绚抵达婺州之前,天阴教的势力已经遍布在吴越各州,但是李绚直接掐死了天阴大军进入婺州的通道,甚至以一座梅岭关,就逼的天阴教不得不前赴后继疯狂的冲杀。
最后更是以一场大火,彻底的平定了天阴教南出的主力。
若是如此算来的话,都是此种做法。
“若是陛下下旨,诸方不得与吐蕃交易,那么此事便更有把握了。”李绚再度躬身,低声的递出一把凶刀。
李治愕然的抬头,思虑片刻后,他缓缓说道:“此事回去之后,你写个奏本,除朕以外,其他人不得予闻。”
“臣遵旨。”李绚再度躬身,然后长长的松了口气。
攻伐吐蕃历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李绚自认为没有苏定方和李绩之能,所以做事只能采用笨办法。
不过李治究竟会不会采取他的办法,那李绚就不知道了。
现在真正着急的人是李治,毕竟他已经没有几年了。
李绚本身就是医道好手,他相信,李治的身体情况,太医院的一些人恐怕已经探出来了,但没人敢说半句。
李治自己怕也是有所觉察的,毕竟那是他自己的身体。
久病之下,虽不成良医,但也应该有所察觉才是。
……
李治按了按头颅,然后对着侧面招了招手,王福来立刻上前,帮助李治擦了擦额头,然后又将一块膏药贴在了李治的额头,李治立刻舒爽了起来。
稍微一缓,李治低头看向李绚,赞赏的说道:“你在扬州找到的那名果大夫,朕已经将人接到了太医院,你在此事上做的不错。”
“能对陛下之病有用便好。”李绚微微躬身,然后说道:“其实臣在婺州也在继续搜寻当地名医。”
“天下间哪有那么多名医啊,这二十年来,朕已经将所有能搜罗的名医,全部搜罗到了朕的身边,其他哪有那么好找。”李治微微叹息,他自己的病,他自己清楚,除非使用残忍的开颅之法,否则根本无法医治。
他的身边有那么多顶级的医术名家,道佛相传亦有不少。
但皇家龙气威严之下,又有几个人的能力能够有效呢。
“陛下。”李绚清朗的声音传来,将李治的思绪唤了回来,看向站在殿中年轻清朗的身影,李治温和的笑笑,说道:“二十七郎还有何事?”
李绚稍微迟疑,但还是说道:“微臣其实在婺州找到了关于神医扁鹊后人的线索……”
“哦?”李治立刻就来了兴趣,坐直了起来。
一旁的王福来也同样满脸激动的看向李绚。
李绚一拂衣摆,跪拜在地,同时低声说道:“陛下恕罪,臣翻遍婺州州志,才翻到了在南陈时期,有一位秦姓名医曾经在婺州行医,传言便是扁鹊后人,此人虽然记载不多,但前后跨度,却超过三十年。”
“哦,那岂不是说,就是在婺州隐居?”李治立刻就听明白了李绚话里的意思。
“臣也是这样认为,然而,臣找遍了整个婺州的秦姓名医,水准其实也一般,至于其他婺州名医,对陛下的风疾,也难以提出有效的医治之法。”
稍作停顿,李绚谨慎的说道:“故而,臣弟怀疑,这秦姓名医,要么是后来移居到了他处,要么是人死之后,后人并没有继承到其医术,泯然众人,要么就是他根本没有后人。”
李治眼中露出一丝失望,他现在才明白李绚眼中的迟疑,是害怕什么都找不到让他失望,但却又看到这么辛苦,又想要给他一些喜悦。
李治一时间从心里感到一丝满意,一丝轻松。
略微思索,李治开口说道:“从隋末乱世到今日,多少传承断绝,朕打算筹建百艺堂,南昌王,回到婺州之后,可以搜集类似的人手,若真有所得,朕记你一功。”
“臣弟明白,臣弟回去之后,必定踏遍山野,寻找天下能工巧匠的同时,也将陛下的圣恩传播山野,搭建桥梁,整修水利农田,让即便是偏远角落的乡民,也能感念陛下恩德。”李绚再度沉沉的拜身。
李治笑了,说道:“便如此吧,伱大婚之日,朕就不亲自去了,你去见见贤儿,让他代朕去吧。”
“臣弟多谢陛下隆恩,臣弟告退。”李绚立刻躬身退了下去。
……
等到李绚彻底的离开之后,李治的脸色才逐渐的平静了下来,他轻声说道:“二十七郎起码还知道感恩,可有些人,连感恩两個字如何写都忘了。”
低头,李治在眼前不知道是谁上奏的奏折上,轻轻划了个叉,然后说道:“传旨,赐南昌王终南山皇庄一座,赐德昌郡君玉如意一对,同心佩一对,珍珠一斛。”
“老奴遵旨。”王福来立刻躬身,然后悄然的退了下去。
李治重新侧身,看向墙上的吐蕃地图。
吐蕃广大,又有高原之力,一旦倾巢而下,不久便可直达长安城下。
“小城,还是长城?”
李治转眼就将心中闪过的念头掐灭,守是不可能守的,但攻又该如何攻?
以守代攻,逐步蚕食,还是大军突入,直插腹心。
又或者,二者兼备。
一个模糊的策略出现在李治心中,然后逐渐的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