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的人们悠闲地喝着茶,聊着天,忽然有几个官差过来,把门口休憩的车夫赶开,“让开,让开!衙门办事!”
车夫们起身之后并不走开,而是看着差人们张贴一张告示。茶馆里喝茶的客人也被吸引过来。只见告示上画着一个人的头像,底下写着几行字:“人犯田二因杀人罪于五日后当街处斩。”
有认识田二的人赶紧去把消息报告给极乐酒馆的掌柜李云松。李云松听了大吃一惊,写信给远在山东滨州的老友胡勋,让其通知也在山东的儿子李廷功。发出信去之后便唉声叹气,把酒馆提前打了烊,叫厨子做了几样上好的菜,特地做了两盘酒馆的招牌菜——火云燕,还带了两壶上好的女儿红。他已经戒酒多年了,可今天他要破例,好好的跟自己唯一的外甥喝个痛快。外面虽然像往常一样人潮拥挤,阳光也很灿烂,可李云松看什么都像是灰色的,太阳也成了灰色,连月亮都不如。他去找阖县官,得先要一张通行证,不然进不去监牢,尤其是像田二这样的死囚,必须得知县亲自允许才能探监。可没想到李云松刚刚来到阖县官的府邸,仆人就迎出来,客客气气道:“李爷,阖老爷有令,严禁任何人探视死囚田二。”
李云松愣了一下,茫然道:“为什么?”
仆人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李云松低下了头,又抬起头道:“我找阖老爷行吗?”
仆人咳嗽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道:“老爷身体不适,谢绝拜访。”
李云松感觉腿发软,踉跄了几步,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仆人赶紧扶他坐在台阶上,问道:“李爷,要不然进门房歇歇?”
李云松伸出一只手,摇摇头,苦笑道:“府里都不让进,门房有什么好去的?”
仆人道:“到门房里凉快凉快也好啊!”
李云松仰望着天,忽然捶胸顿足,哭道:“就是这门房惹的祸!要不是我当初介绍他去连府当门房,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仆人见李云松自顾自地叨唠个不休,也有点不耐烦了,假装宽慰了几句便回去了,把府门也关上了。李云松犹自嚎哭了一会儿,难受得无力站起。人年纪大了就会像小孩子一样,想哭就哭。路人们见到了还以为他是来找老爷申冤而不可得的苦命人,纷纷叹息。坐了很久之后,李云松才慢慢站起来,一步慢似一步地回家,装着酒菜的篮子也忘在阖府的门前了。几天以来他都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直到有一天,也就是田二即将被处斩的前一天,李廷功终于回来了,还带着个女人,非常年轻漂亮的女人。若是平时的话,李云松肯定会开心得要命,心想:“哈,儿子带了个儿媳妇回来啦!”
那个女人便是付丽环,身穿白色绫罗,脚上却穿着朴素的布鞋,背上挂着双刀,飒爽之外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头发挽成了男儿一样的发髻,顾盼生姿。可李云松实在一点喜悦的心情也提不起来,只是礼貌性地向付丽环点了下头,付丽环学着江湖人士的样子拱了拱手。李廷功实在看不下去父亲垂头丧气的样子,从怀里拿出一卷白布,调整了一下情绪,微笑道:“爹,我给你带回好消息啦!表哥不用死啦!”
李云松简直被吓了一跳,愕然道:“你说什么?”
李廷功把白布在桌上摊开,指着上面的几行字,道:“你看,这是何其先写的口供,他已经认罪啦!”
李云松上上下下仔细看了好几遍,眉头忽而舒展,忽而紧皱,最后还是紧紧皱着眉头道:“你怎么不把元凶带回来服法?”
李廷功道:“当时他身边有好几个帮手,而且我怀疑他背后有人指使,若是只抓了他,而让真正的元凶逍遥法外,想必您也不甘心吧?”
李云松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连珠公子对我们家恩重如山,我们有义务替他报仇雪恨。只可惜你表哥田二白白葬送了一条命!”
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了。李廷功有点摸不着头脑,疑惑道:“有了这份口供在,还怕翻不了案吗?”
李云松愁眉苦脸道:“口供有什么用?单凭这块破布上的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怎么可能证明你表哥是无辜的?”
李廷功恍然大悟,这才发现口供之上连署名都没有,当时情急之中,竟然没有注意到。他一下子也变得垂头丧气起来,就差跟爹抱头痛哭了。付丽环倒是闲庭信步地在屋子里游走,像观赏名胜一样东张西望,李云松看了看她,问李廷功道:“这位姑娘是谁?”
他很不希望李廷功说是他未来的儿媳妇,因为这种喜事在现在太不合时宜了。李廷功道:“她就是付勇昆的女儿。”
李云松惊得站了起来,瞪大眼睛道:“她就是丰成铺子名望最大的付老板的千金?你怎么把她领到家里来了?”
这时就算李廷功说她是自己的未婚妻,李云松也绝不会相信了。李廷功看了一眼付丽环,苦笑道:“她自己非要跟我来清远游玩的。”
李云松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情去游玩啊?”
付丽环不知不觉走到他们身边,听到了最近几句,笑道:“大叔,为什么这个时候就没有心情游玩呢?江湖上的人应该洒脱些嘛!什么俗事都应当抛开,所谓天南地北随遇而安……”李云松轻轻拍了下桌子,低声道:“谁跟你一样无忧无虑的!”
付丽环侧耳道:“你说什么?”
李云松假装咳嗽了几声,站起来道:“我去给你倒杯茶。”
说完便走出了屋子。付丽环对李廷功道:“刚刚我在街上看到了一张告示,上面说明天有个犯人要被当街处斩。”
说到这儿她兴奋得拍了拍手掌,笑道:“哈,这趟没白来,还能当场看看砍头!”
李廷功把脸转向一边,冷冷道:“你们济南就没有当街处斩的好戏看吗?偏偏要上这儿来看!”
付丽环没有体会到他言语中的愤怒之意,仍兴致勃勃地道:“我在济南的时候只是听说过几次,可我爹从来不让我去瞧。这次总算能亲眼目睹啦!想必非常刺激吧?咔嚓,咔嚓……”她边说边做出砍头的手势。李廷功把耳朵捂上,直接走了出去。付丽环犹自激动不已,幻想着明天的“好戏”,有点期待,又有点害怕。天色已晚,黑黢黢的牢房里,田二正痴痴地望着墙壁顶上的小窗外的半个月亮。死囚的伙食向来是十分丰富的,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可他实在连动筷子的心情也没有。再心宽的人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也会变得心如死灰。他把饭菜搁在两间牢房的栅栏边,隔壁的囚犯看到了,馋得口水直流。田二惨笑道:“想吃就吃嘛,你们吃还能多熬些日子,出去了重新做人,可我就算吃得再好再多,明天……”他从不唉声叹气的人也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以前是过一天是一天,现在过一天没一天了。数着数着就到头了。”
看管监牢的差人得过李云松不少好处,见田二如此消沉,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就像在肉长的心上拨开了一点利欲的灰尘。他给他拿来一壶酒,笑道:“饭吃不下,酒肯定喝得下吧?”
田二拿起酒壶就往嘴里倒,喝了半壶之后,仰头长啸了一下,平生第一次流下眼泪,惨笑道:“喝醉了,喝麻木了也好,明天砍头的时候就没那么疼了!”
差人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明天跟所有平时的明天一样迅速来临了。行刑前,监斩官问田二最后有什么要求。田二想了一下,微笑道:“我想洗把脸。这辈子还没好好洗过一把脸。”
洗完脸,所有人惊呆了,田二哪里还是平时那个蓬头垢面,吊儿郎当的小混混,分明是个剑眉星目,英气逼人的绝美男子。早早赶来观看的付丽环都看呆了,直接走到监斩官面前,大声道:“如此俊美的男子怎么会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立刻放人!”
所有人惊呆!在场的差人都没反应过来,谁料得到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死囚行刑之际公然要求监斩官放人呢?而且身为一个女子,居然当众说男子长相俊美,简直羞煞旁人。监斩官也愣住了,半天才想起应该拍下惊堂木,厉声道:“哪里来的野女子,敢在刑场叫嚣?来人呐,作死囚从犯处理,就地正法!”
李廷功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正准备冲上去,人群中忽然闯出几个彪形大汉,用飞一样的速度赶到付丽环身边,挡住了来袭的差人。差人们正要动武,其中一个大汉忽然举起一块令牌,声若洪钟,震得台下的人耳朵嗡嗡作响,“此乃两广总督之令牌!”
监斩官以为是假,仍令人捉拿,付丽环就要动手打人,李廷功赶紧准备去拦住其他围上来的差人,还没动身,忽然人群中又迅速出来几个身手矫健的大汉,李廷功眨眼之间认出是三大保镖:铁木圈。铁铁从那个大汉手中夺过令牌,恰恰好扔到监斩官的桌子上,差人们不敢轻举妄动,监斩官拿起令牌瞧了瞧,大呼住手,赶紧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对着铁铁躬身道:“不知总督驾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铁铁昂首挺胸,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冷冷道:“我不是什么总督,我家主人是总督的好朋友。”
监斩官把令牌恭恭敬敬还给铁铁,低头道:“下官正在监斩死囚,不知总督好友是哪位?来此有何贵干?”
其实监斩官大可不必如此卑躬屈膝,而是应当本着奉公执法的严令,直接将这些来路不明的人轰走便是。可他早已习惯了阿谀奉承的作风,见令牌如见真人,哪里敢有半点不敬之处?但他越是这样,铁铁便越是瞧不起他,若是他能挺起腰板,义正言辞地说话,铁铁说不定会比较佩服他,也不会为难他。铁铁看都不看他一眼,把令牌交给了付丽环,付丽环得意洋洋地拿着令牌,在监斩官面前晃了晃,笑道:“怎么样?现在该放人了吧?”
监斩官依然低着头,为难道:“这……下官也做不了主……”付丽环呵呵一笑道:“那就让我替你做主好了?”
监斩官欲哭无泪,忽然跪倒在地,央求道:“大人放过下官吧!私自释放死囚乃杀头的大罪啊!”
付丽环幸灾乐祸地瞧着他,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大人。”
监斩官不住地磕头道:“不能放,不能放,放过下官吧!”
付丽环哈哈大笑道:“你不放了他,却让我放了你?这样的买卖好像不划算吧?”
监斩官终于哭了出来,趴在地上直喘气,好像命不久矣的样子。付丽环摆了摆手,忍不住笑道:“这样吧,公平一点,你放了人犯,就说是我劫了刑场,把什么罪过都算在我头上,怎么样?”
监斩官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连连作揖道:“多谢大人成全!”
说完从身边侍卫手中夺过一把刀,往自己手臂上砍了一下,鲜血淋漓。付丽环惊讶道:“你这是干什么?”
监斩官强笑道:“此乃苦肉计,到时候我就有话说了。你们看到了,我是被逼释放人犯的!”
他狠狠扫了众差人一眼,差人们低低应了一声,皆是灰心丧气的样子,心里莫不在想:“大人都这么怂,我们还拼什么命呢?”
付丽环拍手笑道:“好一个苦肉计!哈哈,听好了,我乃丰成铺子老板付勇昆之女付丽环。”
监斩官默念了几遍“丰成铺子老板付勇昆之女付丽环”。铁铁微微皱眉,瞧了一眼付丽环,付丽环满脸不在乎的样子。监斩官随即下令释放了田二,田二刚刚目睹了那一切,完全蒙了。直到被带到付丽环面前才想起应该千恩万谢,这可是救命恩人呐!可他激动是激动,更多的是惊讶。由于在牢房里很久没说过话了,向来伶牙俐齿的田二竟然也结巴起来:“谢,谢谢!”
付丽环被那张俊美的脸庞迷住了,痴痴盯着他,笑道:“谢谢谢?谢谢是谁?我的名字不叫谢谢!”
田二吞了口口水,仍结巴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付丽环微笑道:“我叫付丽环,我知道你叫田二。昨天我在街上的告示上看到你的画像,太丑了,根本一点也不像你,你长得这么……”她忽然感到一阵害羞,女人骨子里的羞涩。田二茫然地瞧着满脸通红的付丽环,有点摸不着头脑。铁铁在旁边沉声道:“小姐,老爷命我们带你回去。”
付丽环正沉浸在田二的盛世美颜之中,听了这话,不免大为扫兴,横眉竖眼道:“我不回去!”
铁铁点点头道:“老爷给我们的期限是七天,你还可以在此逗留三天。”
付丽环心知他们如同铁石一样唯命是从,三天便是三天。她充满依恋地瞧着田二道:“你愿意跟我回济南吗?”
“什么?”
田二感觉下巴都快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