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勇昆睡眼惺忪地望着大厅里闪闪微亮的地板,虽然困顿不堪,好几天没合眼了,却总是无法入睡,看起来好像又老了很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已经八十多岁了。其实他刚刚过完自己六十大寿。这次寿宴与以往不同,一切道贺的宾客都只在大厅上聚会,而他则以抱病为由,一次也没出来过。客人们也纳闷,却也不敢说什么,留下厚重的贺礼之后便遥祝付勇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匆匆离去,也没人敢喝多,怕说错什么,闹出更大的祸事。付家唯一的千金死去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所有人诚惶诚恐,从来不敢稍作猜测,就算实在忍不住想议论一番也必须蒙在被窝里跟媳妇小声说,万一被外人听见,传到付勇昆的耳朵里,谁都知道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何其先来访,说道:“文武舒三位老板请您过去,有要事相商。”
付勇昆暗想:“三位老板都已年过七旬,早已不再过问大小事务,怎么突然在这个节骨眼找我?又偏偏派何其先来?”
他沉吟了半晌,说道:“你从哪里来的?”
何其先道:“三位老板那里。”
一个时辰之前,何其先去找马球。马球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好像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
何其先道:“秘密谈不上,只不过我需要你帮个忙。”
马球凝视着他道:“要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最好不要告诉我,什么得罪人的事也不要求我帮忙,我不想惹任何麻烦。”
何其先面露失望之色,“唉,看来我好像真的找错人了,你实在太胆小了。”
马球无所谓别人讥笑他身材像个球,长得像个鬼,但最在意的是别人说他胆小,因为他向来自认为无所畏惧。他仔细地盯着何其先,却始终无法看出他在想什么。“你倒是说说看,只要对我有利的事情,我也可以考虑一下。”
何其先笑道:“无利不起早,你我都是聪明人。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取代付勇昆的地位?”
马球感觉好像头发被人扯了一下,多年来安分守己,也可以说是不思进取的懒惰心理一下子被人痛斥了一顿,可他还是以隔岸观火的心态问道:“你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何其先神秘兮兮道:“你跟着你师父有三十多年,最清楚他的底细。现在正是他最脆弱,最不设防的时候,咱们可以向三位老板揭他的老底。毕竟三位老板才是元老,他付勇昆再霸道也不过是个外来客而已。四老板的位子他坐得了,你也坐得了。”
马球心里迅速打着算盘:“师父女儿已经死了,他的位子早晚会传承下去,传给谁呢?他也没儿子,只有传给我这个徒弟啦!”
他显得非常自信,笑道:“我师父早晚会把位子传给我,我有必要那么着急害他吗?”
何其先啧啧发声,摇摇头道:“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长得像球的身子里是不是也像球一样是空心的,一点脑子都没有。”
马球怒道:“你说什么?”
何其先泰然自若道:“先不说你那位敬爱的师父也许会长命百岁,他活多久就会霸占这个位子多久,你或许要等到八十岁才能接位。而且你想想,他现在连位子都保不住了,还有机会传给你吗?”
马球错愕不已,“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他保不住位子?”
何其先缓缓踱步至桌前,喝了点茶,慢吞吞道:“你只知道我跟你一样是付勇昆的心腹,却不知道我还是三大老板的座上宾。”
马球不屑地看着他。何其先道:“哼,你别看付勇昆这十几年来风风光光的,其实他屁事也没管过,全是靠我才使得丰成铺子生意蒸蒸日上的。要不人人都称我为何先生呢?三位老板也不是瞎子,谁是寄生虫,谁能干实事,一眼就能分辨。当初三位老板也不过看在付勇昆的江湖威望上才答应他入股的,说白了,他不过是个打手罢了,专干些杀人放火的见不得人的勾当。最近几年三位老板注意到他暗地里贪了不少钱,而且现在已经不是打打杀杀的年代了,他们也不需要他了。不需要他还会让他白白占着个位子,当个寄生虫吗?”
马球听得满头大汗,边擦汗边说道:“那你想怎么办?”
何其先微笑道:“那得看你怎么办。”
于是他二人一起来到了三位老板的聚集地,何其先早就邀请他们在一处秘密的地方相会了。安静的阁楼里,文老板,武老板,还有舒老板悠闲自在地饮茶,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各自从眼神的交流中也可以得到准确的信息。像他们这样相交超过五十年的老友已经不需要用语言交流了。何其先和马球款款上楼。舒老板示意他们坐下。他们俩挨着同一张桌子坐着,桌上有两杯冒着热气的茶,可他们都没有喝。马球觉得嗓子眼干得慌,不由自主地瞟一眼茶杯。舒老板笑道:“尝尝吧,刚泡好的碧螺春。”
马球不敢不从,况且他真的很渴,连着喝了好几口才放下。文老板好像刚刚睁开眼,声音沙哑而浑厚,“马球,我听说过你,你是个很能干的人。”
马球感到有点受宠若惊,站起来道:“过奖了,我也只不过是尽心尽力为铺子工作而已。”
武老板好像也是刚刚才睁眼,“这就够了。”
“我听说你师父最近身体不太好?”
舒老板道。马球躬着身子点了点头,道:“师父的女儿刚刚过世,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伤心。”
舒老板回头示意扇扇子的几个仆人离开,喝了一口茶,说道:“你想不想坐他的位子?”
马球没想到这句问话会来得这么快,有点措手不及,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何其先先道:“马兄的能力绝对是不容置疑的。”
武老板瞪了他一眼,发怒道:“问你了吗?”
何其先脸上一白,装作去喝茶,趁机闭上了嘴。马球干咳了几声,带着谦虚的笑容道:“刚刚何兄有点言过其实了。我对现在的位子已经很满意了。”
“你现在是什么位子?”
舒老板坐起身子道。马球道:“我现在就是帮师父打理一些事务。”
舒老板重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道:“那你现在是付老板的帮手喽?”
马球点点头道:“是!”
舒老板又道:“如果我告诉你,他的位子已经保不住了,干脆现在他已经不是老板了,你打算怎样?”
马球心里一惊,明白他的问题的重点在于当付勇昆一无所有之后,他马球还会忠心耿耿地跟着付勇昆吗?舒老板问他的同时,他也在问自己。他努力想回忆起当初师父教他武功,养他长大的往事,却好像被一重重浓雾挡住了,怎么也想不起来。文老板忽然大声道:“如果你答应当众揭穿他的老底,我们就让你坐上他的位子。”
马球心乱如麻,似乎没有理解他的话,半晌才反应过来,声音都发颤了,“我,我揭穿他什么?我……”武老板猛地拍了下桌子,桌上的茶杯应声而掉,摔成了碎片,“你要是再在这儿装傻充愣的话,即刻就滚出去吧!再也不让我们见到你!”
马球被吓得脑袋里嗡嗡响,茶楼上安静得连一只苍蝇飞过都清晰可闻。他感觉心提到嗓子眼儿了,不住地吞了好几口口水,最后喝了一大口茶,仿佛是为了把心吞回肚子里去。“我只知道他……他篡改账目,跟分店的一些掌柜串通贪污。”
马球战战兢兢,手脚止不住地发抖。舒老板会心一笑,说道:“你把那些跟他串通的掌柜名单写出来,还有,你要亲手送他上断头台!”
马球茫然地看着舒老板,道:“您不是只把他赶出丰成铺子吗?”
武老板道:“斩草要除根,处置像付勇昆这样不省油的灯就得置他于死地,不然他会像毒蛇一样反咬一口。”
马球浑身都被汗水湿透,在这炎炎夏日忽然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寒冷,胳膊上布满了鸡皮疙瘩。“我可以揭他的底,帮助把他赶出丰成铺子,可我没办法置他于死地啊!”
马球愣愣地说道。“你有办法。”
舒老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马球似乎听到晴天霹雳,浑身震了一下,微微颤抖着道:“您是说连家灭门案?”
三位老板笑而不语。何其先微笑道:“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参与了,一切都是受付勇昆的指使。”
三位老板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何其先继续道:“马兄肯定也是知情者吧?”
他眯着眼睛瞧着马球,马球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那这件事说定了。何先生,你去把付勇昆邀来吧!”
舒老板安逸地躺在椅背上道。半个时辰之后,何其先带着付勇昆上楼了。付勇昆有心事,稍一抱拳便找了个位子坐下。他已经三年没同三位老板会面了,几乎有点分不清躺在椅子上的体态臃肿的老人哪个是哪个了,心里恨恨地想:“不是我付勇昆替你们打点生意,暗地里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们能这么高枕无忧吗?”
他看了看自己,年过六十了还没发福,健硕得像二十岁的小伙子,心里不住地来气,“哼,现在躺在椅子上高枕无忧的应该是我!”
舒老板坐起身子,笑道:“付老板一向可好?”
付勇昆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回答。笑容一闪而过。他忽然发现何其先不见了。文武二位老板也坐直了身子,虎目圆睁地盯着付勇昆,文老板严肃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找你来?”
付勇昆并不看他,远远地望着阁楼外的风景,漫不经心道:“不知道。”
武老板站了起来,缓缓踱步至他身边,猛地转过头来,说道:“老狐狸,尾巴要藏不住啦!”
“你叫谁老狐狸?!”
付勇昆猛地瞪了武老板一眼,怒道,双拳握得嘎吱响。文老板见事态不妙,赶紧快步走了过来,瞪了武老板一眼,那意思是怪他过于鲁莽,面带微笑道:“付老板,咱们已经过了打打杀杀的年纪了。”
他似看似不看地注意着付勇昆的双拳,直到拳头松了才松了口气。付勇昆满脸怒气地盯着远处,粗着嗓子道:“我不理解武老板说的老狐狸是什么意思!要是说得不明不白,我也不能就此不明不白地受了侮辱!”
他把手掌按在桌子上,桌子咯吱作响。武老板正要说话,舒老板忽然穿到他身前,把他和付勇昆隔开,笑道:“武老板的意思是铺子里藏着一只老狐狸,专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他是想跟你合作把这只老狐狸揪出来,以免造成更大的损失。”
“什么老狐狸?我不清楚!要找你们自己找去,我还忙着呢!恕不奉陪!”
说完付勇昆站起来便往楼下走,文老板拉了他一下,被他推开了,正好走到楼梯口时,迎面上来一个人。付勇昆一下子愣住了,慢慢向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