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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一弦再掀帘回帐时,整张脸阴沉得似要往下滴水。

她一言不发地坐在盘凳上,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权啸看了半晌,问:“你保证你之前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权啸见她不信,急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是现在再承诺几百次你也还是不信。”

他跟耍老赖似的,往地上一坐,囔道:“我看你就是出尔反尔,不想送我下去了。”

“想下去?”

曲一弦缓缓摇了摇头:“现在恐怕还不行。”

她朝帐篷外招了招手,很快有领队小跑过来,问她什么事。

曲一弦指了指权啸:“把人看牢了,我去山后探探。”

那领队看了眼权啸,哎了声,也不走了,就杵在帐篷里一眼不错地盯着他。

曲一弦已起身,她翻找出登山杖,又挑了把衬手的瑞士军刀塞在高帮的山地靴里。

左右她也不会走得太远,她寻思了下,零零散散地又往冲锋衣的功能口袋里装指南针和定位系统。

傅寻看着她把自己撇在计划之外,在她斜背上有挂绳的水壶时,抬手一握,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腕:“你要一个人去探路?”

“我不走远。”

曲一弦垂眸示意了一眼他的伤口:“你伤口刚撕裂,在营地里待着,等正式开始搜救再说。”

傅寻眉眼一掀,握着她手腕的劲一松,也起身佩戴装备:“你觉得这事能商量?”

他个子高,身材修长,站起来能碰到大帐篷的顶灯,那灯光在他头顶晃了两晃,把他的面容修饰得冷硬坚决。

瞧着……是挺没得商量的。

曲一弦向来尊重他的决定,既不干涉也不坚持,只抱手看了会,问:“你确定你的状态可以?”

傅寻转头,眸光沉沉,透着股不容置喙:“这不是登顶珠峰,要求身体状态必须调至最佳。

营地在这,有问题随时可以下撤。

但你要去,这就是我非去不可的理由。”

他往包里装完最后一件装备,把手套递给她:“也不用带人了,我跟你去。”

曲一弦自认自己和傅寻都不是会头脑发热的人,有他领路,比带一个高山搜救经验为零的领队要高效得多。

她不再反对,接过手套戴上,率先掀了布帘出去。

……

依权啸所言,卫生所后山位置的确有条小径。

傅寻当时没能探查到,一是因为这条小道是断崖式的上行台阶,台阶两侧覆盖的植被茂盛,几乎掩去了所有踪迹;二是因为山上暴雪不断,早已将几人的行踪掩盖。

大雪封山,想在这种可见度的恶劣天气下追踪到裴于亮的行踪,无异于大海捞针。

是以,曲一弦根本就没想着能走多远。

登上小径,是一条荒辟的山路。

山路由碎石堆积而成,看着应该是以前矿质勘测队为方便走捷径,节省时间而开拓的小路。

曲一弦跟了一段路后,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她眺望了眼五十米开外那条上山的公路,微拉下口罩,问傅寻:“你觉得江允能不能有我一半的聪明,知道沿路留个记号什么的?”

傅寻转头,护目镜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摇头:“她留不了。”

“权啸被抛下是因为他对裴于亮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留着他,只会消耗他的物资和储备粮。

江允不同,她是人质,危急时刻可以换他一条命的护身符。”

他伸手,托了一把她的腰,助她登上石阶,继续道:“权啸留在这的风险,裴于亮不可能没评估过。

他既然舍弃,就说明他做好了可能暴露的准备。

若再让江允往外传递些信息,那些信息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傅寻护着她在前头走,他跟在曲一弦身后,把她护得滴水不漏。

曲一弦转身困难,就只能一路往上继续攀登:“我跟袁野通过电话了,他跟我说,王坤早一个星期前就已经不在敦煌了。”

山路幽暗,她走得慢,从林间穿出时,她才陡然发觉,这条小路是直达盘山公路第二个转接点的营地。

隔着一条车道,对岸山林里影影绰绰伫立了高低错落的小矮屋,晨曦微薄的光线里,平层矮屋的墙面透出股惨淡的苍白。

那些已经剥落的墙体内,甚至可见瓦黄色的砖块,一垒一垒,结着草泥。

她转头,和傅寻对视了一眼。

隔着护目镜,两人彼此看不穿镜片后的眼神。

但这并不妨碍曲一弦从他静默沉立的身影中看出同样的惊诧。

这座雪山的公开资料只有极少数的一部分。

除了是座矿山,九几年时修盘山公路便于采矿以外,能找到的资料实在有限。

这还没到矿山,只是沿路中转的营地。

要不是亲自上山,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切,可能未必知道当时的采矿规模会如此巨大。

曲一弦站在原地没动。

腰上,是傅寻伸过来的双手,轻轻往后一抱,她就坐在了山壁凸起的石块上。

“这事,得跟顾厌和彭深汇报。”

他往上推开护目镜架在雪山帽上,低声说:“王坤出现得突然,得防有诈。”

“我也这么想。”

她转头,看了眼黎明光景下蒙了一层雾气的营地,说:“卫生所所有文件资料不是带走就是销毁了,没道理抽屉里正好放了一本还有具体文字记载的黑皮工作笔记。”

“我不信巧合。”

傅寻和她考虑的还有些不一样。

“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看过江沅救援的全部文件资料。

作为当年的车队领队,当晚和巡山队员一同参与第一次追踪搜救的彭深,应该会有最多的第一手目击资料。

但那些文字记载里,关于彭深对江沅事件的描述和推断,全是立在江沅的角度去分析。

例如:她当晚就情绪不高;着重强调她大学毕业生的身份以及对可可西里的向往和无知。”

他一顿,声音忽然压低了问她:“像不像有人在推诿责任?”

曲一弦皱眉:“你的意思是,江沅失踪这个事件里必须有一个最大责任方。

有人故意把责任推给江沅本身,以淡化自己的嫌疑,好置身事外?”

这个猜测曲一弦当年不是没有,只是当时她出于彭深是为车队名声的考究,加之彭深在这场事件中尽全力的搜救表现,并未深究下去。

“单看没疑点。”

傅寻替她立了立冲锋衣的衣领,说:“江沅失踪事件里,她的确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开车离开了,此后再也没人看到过她。

她没法为自己证明什么,所有恶意的揣测没人证实,久而久之就变成了真的。

你怀疑江沅失踪另有隐情,但别人只会觉得你是因为愧疚或不愿意接受朋友失踪的现实,才一直情有所系。”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一针见血:“像不像这一次?”

“你刚怀疑彭深,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冒出些干扰因素。

譬如,你认定的彭深不在场的证明从最开始的坚信不疑到逐渐动摇,再加上顾厌和水果店老板的佐证,你是不是已经替彭深找到了脱罪的理由?

你是不是想……只要那天去营地和裴于亮狼狈为奸的人不是彭深,那你的推断就全部不成立?”

没有光,唯一的手电也关了兜在冲锋衣的口袋里。

可即使没有照明,他的一切在她面前也是清晰可见,如同刻在了脑海深处,不需要光,不需要刻意寻找,他就在眼前,触手可得。

“我还需要点时间去理清楚。”

曲一弦沉吟一声:“只是我还没想透王坤在这件事里……或者在江沅失踪那件事里,扮演的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主导,还是从犯。”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问:“要不要走捷径?”

曲一弦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你要直接告诉我答案?”

傅寻说:“有什么不可以?”

短短一句话,又酥又撩。

曲一弦头一次体会到跟着傅寻是件多么政治正确的事。

她眼睛一弯,咬住手套蹭下来塞进口袋里,那双冰凉的手,从他的耳侧伸入后颈取暖:“你这叫纵容,以后养成我万事不爱动脑筋,全仰仗你的习惯我看你怎么收场。”

“有什么不好?”

傅寻的语气还挺理所当然:“我正愁我的女人太独立,我就是想为她掏心掏肺还得绞尽脑汁。”

曲一弦剜他:“你之前追我时可没见你这么献殷勤啊。”

这么一想,突然觉得有点亏。

她还没享受到被印钞机追得快乐,怎么就从了呢?

“我这人比较自私。”

他低声:“只喜欢对属于自己的人好。”

他明明是玩笑的语气,但曲一弦却听出了一丝藏在最深处的深情。

她抬眼,看了他半晌,才说:“你说得明明是我。”

傅寻对她的纵容,对她的付出,对她的步步为营,她不是没看见。

未确定心意以前,未下定决心以前,未被彻底打动以前,她从不觉得自己会被一个男人羁绊住。

动性可以,动心不行。

只可惜,她到底不是心坚似铁的人。

好在,那个男人也不是寻常男人。

……

她弯唇,焐热的手刚顺着他的衣领溜出来,要去摩挲他的嘴唇。

指腹刚压上他的唇角,远处有束灯光穿透山上的大雪,直直打在前面山道的山壁上。

那灯光一转,一瞬消失后,傅寻“嘘”了声,凝神去听。

有辆越野,引擎轰鸣着,正沿着蜿蜒的山道快速前行。

那速度较平路不算快,但在这种雪天路滑,路况不好的雪山山道上,犹如高速前进的脱缰野马。

山壁极好得遮掩了曲一弦和傅寻的身影。

她仰头,侧目,拐角处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型凶莽,急速奔来。

行至弯道,越野车的车窗半开,从驾驶座弹出根烟头。

烟头落地,火星四溅着往山谷里奔了奔,很快碾熄在了雪地上。

而那辆越野,车窗上升,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只露出半张脸的男人。

曲一弦眉心一跳,整个心脏似被一双手捏紧揉搓。

她抿唇,一路目送那辆越野在弯道极速漂移。

后轮惊起的碎石子碾着雪地发出不轻不重的滚动声,最后咚的一声撞入山谷里。

万籁寂静的雪山,唯有引擎声由远极近,又由近及远,渐渐远去。

那束车灯随着盘山公路的蜿蜒,一丛丛往上,直到彻底消失不见,曲一弦才回过神来。

她望着高处似结着万丈玄冰的雪山山地,回想起在山道上仓促一瞥看见的那张脸,用力地抿了抿唇。

傅寻收回视线,指腹蹭了蹭她紧蹙的眉心,语气低沉道:“是彭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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