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秋迟与闻人隽的大婚这便开始筹办,奉国公府上上下下忙作一团,闻人靖同时要嫁两个女儿,心思却显而易见地偏在了闻人隽一边。
因为事实上,他根本就不喜闻人姝那桩婚事,在朝为官几十载,他虽不涉纷争,低调行事,却看得比谁都透彻。
这桩婚事他一开始就想拒了,却耐不住薛夫人的强硬,他只能无奈摇头,回去对着阮小眉苦笑道:“六王爷他们的心思打量我不知道吗?他那艘船是那么好上的吗?可惜我这个女儿啊,虽跟着我姓闻人,身份却到底还是薛家的人,我是没办法插手的了。”
他长长一叹:“六王爷看中的,哪里是我这个手无实权的奉国公啊,不是我嫁女儿,而是伯阳侯府嫁外孙女,从此他们倒成一家了……也罢也罢,只当我独善其身,落得清闲了,反正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是不想管了,也管不了了。”
无奈的叹声中,阮小眉听得似懂非懂,她对那些朝堂纷争一知半解,闻人靖见她那副模样,忍俊不禁,不由就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这些东西你听听就好了,不用去多想,你不明白,我反而更喜欢,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个牵马走在柳树下的小眉,一点也没变。”
“好呀,这句我听懂了,闻人靖,你笑我傻是不是?”
阮小眉抬起下巴,故作恼怒,娇俏的模样还像个小姑娘似的,闻人靖终是笑了,知晓她在逗他开心,不由将她一把揽入怀中,轻轻抚过她的乌发。
“我的傻夫人,我只愿你一辈子在我身边,这么傻下去,不用历经任何改变……我当年将你带回盛都,还担心这深宅大院损了你的心性,还好千帆过尽,岁月悠悠,你依旧是你……”
他眼眶渐渐湿润:“总之我多么庆幸,还好有你,有阿隽在我身边,这个家才像一个家……未来不管朝局如何动荡,我也一定会保护好你们母女,不让你们受到任何伤害。”
阮小眉靠在他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水雾也一点点模糊了视线,她弯起唇角:“现在可不止你了,阿隽也有自己的归宿了,她的男人可比你厉害,将阿隽托付给这样的人,我才算放心……”
“是是是,丈母娘看女婿,可不就是越看越喜欢吗?”闻人靖笑了笑,语带调侃,将阮小眉揽得更紧了。
屋外夜风飒飒,房中却安宁静谧,暗流汹涌的盛都城里,脉脉流淌着这一点万家灯火的温暖。
大婚前半月,闻人靖邀骆秋迟来府中吃了一顿饭,亭里简简单单的几个菜,也没有外人在场,只有他们四人,俨然民间普普通通的一家四口般。
“我这个女儿,从此以后,便要正式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一生一世都不能辜负她……”
闻人靖多喝了几杯后,话也多了起来,他看着为自己夹菜的闻人隽,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渐渐泛红:“阿隽,爹从小到大都对你……算不上很好,你别怨爹,爹错了许多年,还好明白过来,也想通了很多东西,这么久以来,是爹亏欠了你……”
闻人隽按住酒壶的手一顿,吸了吸鼻子,为闻人靖又满上一杯酒,不知不觉间双眼也红了:“爹,哪有什么亏欠啊?我这些年不都过得很好吗?将来还会更好,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和和顺顺,永不分离,就是世上最好的事情了……”
夜里风凉,骆秋迟脱下自己的外袍,罩在闻人隽肩头,他一手揽过她,轻轻拍了拍,无声地将暖意传达给他。
闻人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饮下一杯酒,抬头望向骆秋迟,话锋一转道:“你小子日后可一定要对我闺女好啊,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他叹道:“说起来,年少时我也曾游历四方,看过春烟柳绿,大江大海,有过凌云壮志,憧憬过逍遥自在的一生,但那些美好的愿景到底没能实现……”
“人这一生,总归有太多无奈,我只希望我跟眉娘没能做到的事情,你们能够实现,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无所顾虑地选择自己的人生,不用为任何东西所困。”
他说着说着眼眶又泛红了,阮小眉赶紧夺过他的酒杯,不让他再喝了。
她转过头,面向闻人隽,头一回有些忸怩,慢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了一物,“阿隽啊,娘,娘给你缝了一双绣鞋,只是还差一小半呢,等你成亲那天,肯定,肯定就能穿上了……”
她到底是个藏不住东西的人,唯一的女儿就要嫁人了,她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亲手缝制一双出嫁的绣鞋。八壹中文網
可惜她手笨,拿惯了大刀,却拿不惯针线,反倒是闻人靖,学起来比她都要快,这双绣鞋,可以说是凝聚了他们共同的心血。
见阮小眉拿出绣鞋,闻人靖不乐意了:“这还没做完呢,你怎么就拿出来了,你也太沉不住气了……”
他醉眼朦胧,还想说多说几句,已经被阮小眉一把捂住了嘴,“就你话多,反正就差半个月了,拿出来给他们瞧瞧不行吗?”
两人举止不拘,还像年轻时那般闹着,将骆秋迟与闻人隽都逗笑了,他们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涌起一股暖流。
月下亭中,四个人的身影随风摇曳,天地间静谧安好,红色的绣鞋笼着一层柔光,美如梦境。
随着大婚之期将近,太学阁设立一事也提上日程,就在梁帝准备下旨,封骆秋迟为太学阁第一任阁首,令他全权负责太学阁设立事项时,一封加急战报却传到了盛都城,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杭如雪中了跋月寒的埋伏,狄族大举来袭,杭如雪猝不及防,头一回吃了败仗,紧急求援!
那时骆秋迟所料果然未错,其中的确有诈!跋月寒有备而来,怎会轻易休兵罢战,他的节节败退,不过是种“假象”,迷惑杭如雪,诱其深入罢了!
尽管当时骆秋迟写了信函,提醒过杭如雪,但跋月寒还是太狡猾了,确切地说,是他身边那位军师太狡猾了,杭如雪千防万防,还是中了埋伏。
狄族来势汹汹,战火蔓延之快,令所有人始料未及,一时间,朝野民间人心惶惶。
那双大红色的绣鞋还未做完,骆秋迟便已经要先一步上战场了。
杭如雪的战报中,点明了他的名字,只说他乃不可多得的将才,他需要他的相助,前线的战场也需要他,对抗狄族这生死存亡的一役,非他不可。
若是从前,梁帝或许不会明白杭如雪这份强烈的信任从何而来,但现在,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在对抗跋月寒,对抗狄族一役上,骆秋迟有多么重要,换而言之,是“东夷山君”有多么重要。
他大手一挥,毫不犹豫,立刻下了一道圣旨。
一切计划临时改变,太学阁的的第一任阁首不再是骆秋迟,首要负责人从他换成了宣名初,宣少傅。
而骆秋迟,则是临危受命,被册封为“飞翎将军”,领兵十万,即刻奔赴前线,相助杭如雪,抗击狄族!
这决定令朝中许多人不敢置信,对骆秋迟的能力也持有怀疑,众说纷纭下,反倒是六王爷气定神闲,对前来密会的伯阳侯摇摇头,不屑一顾地笑道:“便让他去打这场仗嘛,侯爷莫不是以为此人当真是颗将星,能力挽狂澜,退击狄族吗?”
“不过就是多看了几本兵书,会写一些唬人的战术罢了,也敢提枪上马,去当这个所谓的大将军吗?实在是不自量力,可笑至极,就跟咱们龙椅上的那位主一样天真,所谓飞蛾扑火,不过如此。”
“咱们且慢慢等着吧,陛下既然要自掘坟墓,咱们也乐得旁观,倒还省了不少力呢,就看看这位了不得的文武状元,是怎么死在狄族人的手中吧!”
骆秋迟临危受命,整军出发前,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他——
盛都城中鼎鼎有名的花魁,莺歌。
在被莺歌一路引去长巷尽头,那方偏僻的小酒馆前,骆秋迟心中已隐然浮现出一人的身影。
果然,推开门,那张脸缓缓抬起,依旧是从前那副清雅文秀,从容如许的模样:“你来了,大将军,不介意我请你饮一杯,为你践行吧?”
莺歌低下头,默默退出房间,为两人细心关好了门。
骆秋迟仍旧站在门口,与那道青衫对视着,忽然一笑:“我就猜到是你,看情形……你是走出来了?”
伸手徐徐斟了一杯酒,付远之对骆秋迟的问题避而不答,只是淡淡道:“骆秋迟,那日在林中,你说我们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了……你是认真的吗?”
骆秋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付远之对面,毫不客气地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后,对付远之眨了眨眼,歪头一笑:“我的付大公子,别再绕圈子了,你心底明明比谁都清楚,你若觉得是虚情假意,你今日还会叫我前来吗?”
付远之见他一身铠甲,英姿勃发,却是满脸无赖,一副十足的“军痞”模样,也禁不住笑了:“同蠢人打交道多了,我倒忘了,跟聪明人说话是不需要拐弯抹角的。”
他继续抬手,慢慢为自己满上一杯酒,动作优雅得像一幅画。
从前那个气度不凡,清风明月般的付远之,似乎又回来了。
骆秋迟撑着下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忽然又是一笑:“看来,你想清楚了,对吗?”
付远之端起酒杯,浅抿一口后,目视着骆秋迟,唇边也泛起清浅笑意:“正如你所言,天高云阔,我的前方未必没有一条新的出路,我能做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你说是吗?”
房中酒香缭绕,骆秋迟盯着付远之看了许久,笑意愈深,忽然一字一句道:“我如果没猜错,你想走的那条路,叫作……与虎谋皮?”
付远之的手一顿,抬头望了骆秋迟半晌,俊秀的面容终是笑了笑,缓缓道:“骆秋迟,早知与你这么心意相通,我应该在认识你之初时,便与你深交的。”
骆秋迟扬眉而笑,不客气地夺过酒壶,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酒,举到付远之面前,径直与他一碰杯,“现在也不晚啊,你这么有意思的人,什么时候深交都不算晚。”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长吸口气,直直望着付远之,真心实意地叹道:“真的很高兴,你能回来,更高兴,接下来那段路,有你这么卓异的同行者。”
两人久久对视着,有什么无声浮动在彼此之间,一切再不需要赘言,他们抬起手,酒杯一碰,相视而笑。
天大地大,唯心近切。
骆秋迟领兵出发的第二天,付远之清晨便出了门,静静等在了六王府门前。
他不急不缓,在心中将自己最爱的一本算术书默背到第三遍时,璇音郡主的马车总算出现在了薄雾中。
郡主有狩猎的习惯,付远之不动神色地望着那辆马车靠近,一点点握紧了手心。
那道身影终是从马车中下来了,他调整了自己的呼吸,清了清嗓子,徐徐步出,笑道:“郡主今日又捕到什么好猎物了?”
璇音郡主扭头望来,惊喜不已:“远之哥哥!”
她欣喜地连车上的猎物都顾不上,只踏着一双明艳的靴子,裙角飞扬地向他奔来。
付远之站在原地,脸上依旧挂着从前一贯的笑容,只是眸中映出的,却是白茫茫的一片长空。
前路漫漫,与虎谋皮,还要多久,才能等到拨云见雾,重现清明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