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妈妈没承施未渝的恩,仍是回了她的短信:“没关系,我们这边已经找到了合适的配型,审批也下来了,就等着排专家手术……无论如何,谢谢你和你母亲。”
施未渝一个电话拨过去:“谁?”
毛妈妈:“根据保密协议不方便透露,抱歉了。”
施未渝:“陆允信和江甜他们知道吗?”
想到什么,施未渝语气柔和不少:“我在南门老火锅碰到陆允信和江甜了,陆允信没来找我。”
说着,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真的,毛线对江甜多好大家有目共睹,他陆允信早期起来毛线也帮过不少忙,毛线好不容易等来转机他们却只顾自己,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叫喂不熟的白眼狼——”
“不管小陆今天去不去,他和甜甜帮我们家已经够多了,那天多听了你的话去为难甜甜是我不该……但无论如何,阿姨也祝你以后生活顺利,对了,”毛妈妈补充说,“新的配型就是小陆和甜甜帮忙找到的。”
施未渝没注意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在火锅店门口。
而医院外的菜市场里,毛妈妈什么都买两份,一份给毛线,一份给毛线隔壁病房的杨紫婵。末了,她还专门跑到城郊去买了萝卜,冬吃萝卜夏吃姜,甜甜就喜欢自己泡的胭脂味。
江甜吃人嘴软,自然拉着陆允信顺着洛姨给的台阶走下来。
大概因为萝卜太好吃,大概也因为这个人是毛线妈妈。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
而关于江甜,杨紫婵羡慕过、嫉妒过、也怨恨过。
可真当自己一次次从鬼门关醒来,真当自己无意间翻到援助的jt基金会法人代表、看到熟悉的两个字,真当jt基金会在不知道她和毛线配型成功的情况下提出捐助她弟弟大学之前的所有学杂费……
一切,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江甜周末陪陆允信加班,周一到周五会去医院陪两个病人,给她们说她们想听的片段。
比如。
“古建筑系挺好的,我们导师就三个学生,不管考再烂,都能是前三。”
“生僻的点特别多,我也可以说说他听不懂的东西,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感觉很爽很装逼。”
“他偶尔会送我去学校,他粉丝都比我多了,不过比不上毛线嗷嗷待哺的小天使……我之前去一中看杨亦(杨紫婵弟弟),他同桌抽屉里还有一本max的《山河在》,杨亦在学竞赛,超级乖,很懂事,可能聪明人比较有共同语言吧,他和陆允信更容易交流。我喜欢他同桌,可漂亮一个小姑娘,看杨亦的眼睛里有光啊啧,只是杨亦对同学好像都不咸不淡客客气气一个样。”
杨紫婵调侃:“你当初看允哥的眼睛里也有光,当年其他寝室好多女生都说你追允哥要翻车,结果……”
江甜开玩笑地拿捏一下姿态:“现在官方的说法是,他追的我啦……”
“腿短你还有理了。”
毛线怼完江甜,又怼杨紫婵:“得亏杨亦不像你。”
杨紫婵迷恋过二次元小哥哥,也追过max,对毛线是“大大说什么都对”的迷妹心态:“他的确是我家长得最好的,性格最好的,不对,应该说就不像是我家的。”
毛线对熟的人素来嘴毒:“像你就惨了。”
偏偏她五官是无关性别的悦目,一笑,杨紫婵便看楞了。
九月的秋老虎过去。
江甜话没变少,是杨紫婵昏迷的次数越来越多,回应越来越少。
十月的第一个周一,杨紫婵和毛线一同被推到手术准备室。
“哐当”,门合。
毛妈妈、江甜几人的紧张被隔绝在外。
繁复冰凉的医疗器械堆出了人造森林,两束光从天花板洒到两人的侧颜上。
杨紫婵偏头看毛线,毛线也偏头看杨紫婵。
两人穿着相同的绿色消毒服,戴着相同的头套,躺在相同的手术床上。
一个天赋绝佳,十七岁全网走红,十九岁身家过亿,二十一岁粉丝无数光环耀眼被捧上至高神坛。
一个性格畏缩,在同学面前话都不敢大声说,十五岁叛逆,十六岁退学,十七岁为养家出江湖跑社会,低声求人看尽脸色。
一个天南海北,恣肆寻欢,一掷千金。
一个囿于南城西区,胳膊上烫满了油疤。没钱的时候,去傍晚的菜市场捡过菜叶,有钱的时候,也为了几块钱和人叉腰对骂,祖宗生-殖-器全部出来。
那些曾经的日复一日。
在短短一年里,好似都变成了前尘往事。
杨紫婵半阖着眼,脸色苍白,在“滴滴答答”的器械声中,静静望着毛线。
她想笑,力气却不够牵动唇角。
“你会嫌弃我吗?”她极度虚弱,但努力把每个字都发清楚,“不懂艺术,眼睛也没啥审美。”
“会。”毛线眼睫颤着,“所以你多撑一会儿是一会儿,多撑一秒是一秒。”
“嫌弃你也没办法,”杨紫婵说,“我这辈子都挣扎在市井,就指望你以后替我……去看星星。”
毛线说:“我不看星星,陆允信和江甜才喜欢看,不过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勉为其难她们家蹭望远镜看一次,你还真是没见过世面,要不要考虑熬过去,我们翘了医院去走走?”
“不想动了,”杨紫婵早已习惯她的刀子嘴,费力地笑了一下,“我没见过世面不要紧,我也算以后和你搭上了一辈子的关系。”
毛线应好,又没忍住:“你真的熬一熬吧,我并不是很想和你搭。”
杨紫婵双眸宛如一片涣散出包容形态的海。
她笑着,语速很慢又很轻,“你现在……可以牵一下我的手吗?”
毛线挨着杨紫婵的那只手手背上挂着点滴,但仍是费力地朝她伸去。
杨紫婵也慢慢把手朝毛线靠。
毛线一边害怕塑胶管碰到她,一边嘴上嫌弃:“我取向男。”
杨紫婵轻轻地,“我知道。”
“不是女。”
“我知道。”
“怼你那么多次……其实你人还好。”
“我知道。”
“那些话都是玩笑话。”
杨紫婵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的……”
两个人的手隔了一厘米,毛线停一下,手探过去,出声是强撑淡定的哽咽:“谢谢你……”
这次,无人应答。
杨紫婵的手指擦过毛线的掌心,然后,重重跌落。
旁边的护士记录:“死亡时间。”
“北京时间201……”
杂音越来越小,毛线就着手心那一抹冰凉的回音陷入麻醉。
接着,被推进了手术室。
门外,墙上有方小屏幕,可以看到里面的场景。
杨紫婵闭眼的那瞬,陆允信抬手捂住了江甜的眼睛,“会过去,马上就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江甜喉咙连滚着,发不出声音。
手术很顺利。
毛线从麻醉中醒来,四下皆是安静。她双目缠着纱布,漆黑中,小心翼翼又不敢相信地开口:“她……”
“火化了,给杨亦带回了老家,她不想葬在公墓。”江甜说。
“心疼钱吧,”毛线艰难地勾了勾唇角,“真的就,就,就很……”
江甜从包里抽出盘磁带,放进了老式收音机:“她给你留了东西,你听一下,我就在门外,有什么叫我。”
摁下按钮。
先是“沙沙”的转动声。
大概不知道会对方已经按了开始,杨紫婵不停地清嗓子,操-着浓重的西区口音问:“兔崽子好了没,咳咳,俺是不是可以开始说了……”
对方回答:“我也不太会,这个灯还没亮,你等等。”
“好了没啊,等得花儿都谢了。”
对方说:“你最近真的斗地主斗上瘾了。”
毛线笑。
江甜没来的时候,她和杨紫婵娱乐方式之一,便是斗地主。
娱乐方式之二,便是杨紫婵不停问她去过哪些地方,满是钦羡地听她说原始母系部族的恐怖,印第安部落的酋长过得多舒服,迪拜捡垃圾一个月八万。
杨紫婵总是若有若无强调自己给了毛线恩情,毛线不能忘了自己。
毛线傲娇着不答应,杨紫婵就嘤嘤撒娇。
到后期,杨紫婵药量加大,激素让身体胖成一座山丘,脸也是显老的油腻。奇怪的是,毛线并不讨厌,瞧她什么事儿都写在脸上的样子,还觉得有几分可爱。
回忆间,磁带转出一大片空白。
然后,可以想象出杨紫婵攥着衣襟,说正事的紧张声音:“毛昔安。”
毛线嗤笑:“这刻意的口音,还不如说西区话好听……”
收音机里。
“这一年我的快乐,比之前二十一年加起来都多。”
“你喜欢开玩笑,我也喜欢开玩笑,以前说的都是开玩笑。”杨紫婵大抵在笑,又有几分释然。
默了几秒,她说:“不用记得我。”
毛线笑意戛然。
杨紫婵说完,大抵意识到这句话的本质等同于遗愿,只说一个太吃亏,她想了想,贪婪地补充:“希望你们所有人健康快乐,永远幸福。”
然后是笑着的第二遍,“毛昔安,不用记得我。”
一道清越的男声说:“两遍好像都录下来了。”
“怎么这么费事儿,你不是捣弄电脑挺灵光吗?”
男孩辩解:“收音机和电脑不一样。”
“都行,哎,你也是,将来不管走到哪儿,逢年过节给东郭她们打个电话,记得感谢你允哥和甜姐儿,供你读书供你生活,自己也要注意身体,能少见毛线就少见毛线,最好别见她了,还有,录音你拿回去修一下啊,掐头去尾只留精华,要不是怕录在手机上手机被偷,能找到你帮忙?结果你小子也不得劲,算了算了,中午姐请你吃好的。”
录音里,杨紫婵拨了个电话:“302病房,一个宫保鸡丁,一个青菜豆腐汤,一个粉蒸排骨,我看你们番茄炒鸡蛋打折,再来个番茄炒鸡蛋,然后我有一张无门槛十块代金券……什么?代金券和折扣不能同时优惠?我都在你们这订这么多了老顾客了都不能?等等,你们那折扣能叫折扣吗,一个番茄炒鸡蛋打八折卖十五怎么不去抢——”
突然磁带转到底,没有了。
这个人,也是真的没有了。
………
半个月后,毛线先取了正常右眼上的纱布,发博公布近一年的大体情况,并拒绝绮丽传媒的续约邀请。
微博上,“max失明”“max是否以此宣布退圈”“是真的失明还是江郎才尽”的热度还没降下去,十二月,就过完了。
南城这个冬天异常舒服。
太阳照得大地像谢了顶,潮湿褪却,人站在光亮上,毛衣和心坎都被晒得暖烘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