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刺杀里正(1 / 1)

早秋,寅时未过,尚赫国宇宁郡。

天光即将划破黑暗。

正东镇与关西镇交界处的早点铺子内,屋内掌柜如雷的鼾声连绵不绝地响着,躺在外间的孟小鱼却依旧转辗难眠。

半年前,娘病危,急需钱医治。她四处筹钱未果,正一筹莫展之际,村里的里胥墨鱼魁便找上了门,说是镇上的里正大人周之高听闻了她家的情况,愿意先给她垫了药费让她给娘治病。

救娘要紧,她想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赶紧写几本书卖了钱还了这人情,于是接了墨鱼魁给的钱,请了大夫,抓了药,娘的病情也有了起色。谁知墨鱼魁竟反了口,非说周之高愿意给她药费,是因为她答应了去给他做妾。

明白过来上了墨鱼魁的套,她怎可依?别说是第十五房小妾,哪怕是周之高来明媒正娶她也是断断不会同意的。

墨鱼魁见她不肯就范,便带了人去强抢,她抵死反抗,娘拖着病弱之躯相护,却被墨鱼魁猛地一推撞到墙上,没了呼吸。

她立时发了疯,从腰间抽出防身的匕首就要跟墨鱼魁同归于尽,墨鱼魁的随从见状操起长棍劈头盖脸扑来,眼看就要落到她身上,邻家小弟后浪大约听到了她家的动静,不知何时来了,突然冲过来,用一己之躯挡在了她前面,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时隔半年多,当时那惊怵的一幕仍历历在目。她每每闭上眼便能看到娘和后浪倒在地上的凄惨模样,还有墨鱼魁那狰狞的丑陋嘴脸。

阿渡随后赶来,当场就跟墨鱼魁打了起来,一气之下打瞎了他一只眼。

阿渡是哥哥的好友,孤儿一个,哥哥被征去修皇陵后,常常会帮她家干些体力活。

乡亲们也都陆续闻讯赶来,纷纷指责墨鱼魁凶狠。

后浪的爹田伯也闻声而来,看到已无气息的后浪差点背过气去。孟小鱼看到这个佝偻老人,只觉得心如刀绞,羞于面对。田伯丧妻多年,自己拉扯着大海和后浪两个儿子长大。三年前,大海跟孟小鱼的哥哥一样,被墨鱼魁抓去修皇陵,至今未归,而后浪又为了救她而死了,田伯怎能不伤心欲绝?

墨鱼魁看着摩拳擦掌的乡亲们,立刻换了副可怜相,矢口否认他的恶行,非说娘和后浪都是她和阿渡误杀的,他自己还被阿渡打瞎了眼。

正当现场一片混乱之际,周之高带了官差过来,二话不说便将阿渡五花大绑了,又要再去擒她,她趁乱潜到自家小渔船就往海中划,看到身后周之高和墨鱼魁带着许多人,抢了乡亲们的渔船在后头追,便干脆跳进了海中。

她潜到墨鱼魁的船底,猝不及防地用脚猛蹬船,几下便将他摇落到了海里,在海水中死死地拖住他的腿不让他的头伸出海面,没多久便把他活活淹死了。

她自幼生活在海边,不但泅水技术无人可及,而且目力过人,即便是在水中也能看清几里外游着的鱼儿,想要在海中淹死个人易如反掌。

可惜,她在海中拖住墨鱼魁的时候,船上有人用船桨猛砸她的头,把她砸得头昏目眩,不得已松了墨鱼魁游远了,直到天黑才敢上岸。

她回家后才从田伯口中得知,周之高扬言她淹死了墨鱼魁,又以为她也已葬身大海,便令人拆了她家的屋子,说是要将木头卖了赔偿墨鱼魁的家人。

周之高这厮非但害她没了娘,失去了如亲人般的后浪弟弟,抓走了如兄长般的阿渡,还害得她无家可归,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她每日都想着如何将他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不过,幸亏周之高以为她死了,不然她也不可能扮成个少年郎,潜伏在周府对面的彭家书肆半年之久都未被人发现。

她好不容易打听到周之高每月初二都会陪夫人王氏回娘舅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前两个月的初二,她还特意跟踪了他的马车,确定他每次都会在这间早点铺子用早膳,这才制定了今日的刺杀计划,可不能出差错。如若今天打草惊蛇,她便再也找不到机会报仇了。

.

里间掌柜的鼾声停了,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服和走动声。

孟小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胡乱理了理头发和衣服,又检查了一下袖筒,确认蜡丸和匕首都还在,这才长长呼了口气,笑眯眯地跟走出来的掌柜夫妇打招呼。

掌柜媳妇举着灯,仔仔细细打量着昨晚掌柜开门让进来借宿的少年,只见他一身粗布短褐,个子瘦削高挑,墨发挽成简单的发髻,插着朴实无华的木簪,模样清秀斯文,一双水汪汪的明澈大眼使得他颇具灵气,左边眉梢坠着颗小小的朱砂痣,红艳艳的,又让整张脸显出几分俏皮来。

瞧这相貌,倒不像是个居心叵测的。

“家中实在没多余床铺,委屈你睡地上了。”掌柜媳妇赔笑道。

“比睡外面好多了。昨晚半夜来敲门,实在抱歉!叨扰两位了。”

声音低沉而略带清脆,听着倒还真有点像是尚处在变声期的少年。

孟小鱼说完,手脚麻利地帮着磨豆浆、和面、擀面皮、烧火……不久后陆续有客人来吃早点,她也没闲着,端茶递水收拾碗筷,很是上心。

辰时将尽时,两辆马车停在店门口,下来一对中年夫妇和六七个随从。

孟小鱼的心顿时突突狂跳,眸中划过一抹戾气,恨不得马上冲过去将来人千刀万剐,但时机未到,她隐忍着抱起一叠客人吃剩的碗筷进了后厨。

“哟!里正大人和夫人来了?”掌柜的脸立时笑成了一朵花,“快里面请。”

里正大人周之高微微点头,慢条斯理地说道:“老规矩。”

“好嘞!”掌柜朝着他点头哈腰过后,转头对正要消失在后厨门口的孟小鱼叫道:“快!给大人和夫人两碗热豆浆,四根油条,四个肉包子,两个茶叶蛋。”

“好!”孟小鱼压低嗓音回完,匆匆进了后厨,动作利落地舀了两碗豆浆,从袖筒里掏出蜡丸,弄破后将里面的汁液倒入了其中的一个碗里,连同包子、油条和茶叶蛋一起放进盘中,然后将左肩上搭着的抹布在脖子上绕了一圈,挡住了小半个脸,将盘子端了出去,

孟小鱼将盘子里的东西匆匆放到里正夫妇桌上,那碗被倒了汁液的豆浆则被放在了周之高面前。

她转身拿起搁在茶水柜旁的草帽戴上,径直走到掌柜前面:“掌柜的,我今儿个还得赶路,就先告辞了。”

掌柜看着眼前个子瘦削、长相清秀斯文的少年,点了点头:“好!”

就昨晚应允他借住一宿的恩情,这少年已经帮着忙活了一早上,回报已经足够。

“多谢掌柜的!”孟小鱼悄然离开。

掌柜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眉头微拧。

他怎么记得少年昨晚好像是说要去正东镇亲戚家呢?可他所去的方向却明明是通往关西镇的。这疑问也只是在他头脑里一闪而过,他随即便又开始招呼客人去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孟小鱼出现在正东镇通往关西镇的必经官道上,远远看到里正夫妇的马车朝她这边驶来,立刻将草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装作赶路的行人快步往前走。

马车嘎吱嘎吱地从她身边急速而过,眼看就要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周之高急急下了马车,隐蔽在路边的一丛灌木后。

有两个大汉也跟着下了车,守在路边。

孟小鱼心中一喜,右手缩进袖筒里握紧了匕首,加快脚步追了过去,刚靠近马车,便见周之高又提着裤子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准备上车。

她一急,扬声问道:“这位大人可是吃坏了肚子?”

周之高闻言脚步一顿,转头狐疑地看向走近的少年。少年戴着草帽,大半个脸隐在阴暗中,看不清形状。

“家父是本地郎中。大人若觉得不舒服,要不要找家父瞧瞧?我家就在河边那棵柳树下。”孟小鱼的手指向河边,人畜无害地笑着,经过两尊罗刹似的杵在周之高两边的大汉,慢慢朝着周之高靠近。

“今日我们吃的东西都差不多,怎的就我下痢?”周之高又觉腹痛,不由得弯下腰,双手捂着肚子,脸部抽搐得将五官都挤在了一块。“我怕是走不了那么远,可否请你父亲过来此处?”

“那大人可得等等,要不要我顺便抓些药熬了送过……”

话音未落,孟小鱼的匕首已迅如闪电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啊!!!”周之高哀嚎一声捂住胸口,抬眼看向目露凶光的少年,忍着痛吐出几个字:“你……你……孟——小鱼!”

两个大汉迅速反应过来,同时伸手去抓她。

孟小鱼一把将匕首从周之高胸口抽出,对着其中一个大汉划去。那人被划伤了手臂,身形一滞,反而将另一个大汉挡了一下。但很快,未受伤的大汉便再次伸手去抓她。

她吓得往后一仰,脚下不稳往后栽倒,反而躲过了大汉的一抓,人却不由得几个翻滚,滚到了路边一头吃草的牛身下,草帽和匕首都掉落在地。

牛惊得发出“哞——”的一声绵长的叫声,牛蹄乱踢,眼看着就要踩到她身上。她气都来不及喘就连滚带爬地从牛身下滚了出去,爬起来朝着不远处的宇宁河没命地跑。那是她唯一的逃生之路。

两个大汉见状,拔腿就追。

这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里正夫人王氏和另一辆车上的随从听到声响,掀开车帘查看,好一会儿才弄清了状况。几个随从二话不说,呼啦啦都下了车去追赶孟小鱼。

王氏吓得呆怔了好一阵子,看到周之高捂着的胸口汩汩往外冒着血,这才哭喊着叫道:“快救里正大人,救里正大人!”

追赶得慢的两个随从听到王氏的哭喊声,停下了脚步又都往周之高身边跑,另几个人却是头也不回地依旧朝着孟小鱼追去。

孟小鱼一路狂奔,眼瞧着宇宁河越来越近,双腿却似被小鬼缠住了似的沉重,越跑越慢。

身后催命似的急促脚步声和沉重喘气声越来越近,她只觉得黑白无常就在头顶飞旋,只等着她力竭之后将她拖入阎王殿。

就在她几乎绝望之际,忽而感觉脚下的土地变得松软。她想到靠近河岸的土地通常都多沙石,忽然灵机一动,俯身抓起一把沙石,回头对着追到眼前的大汉撒去。

“啊——臭小子!我要宰了你!”大汉用手捂住眼睛,不断地大骂。

孟小鱼没心思跟大汉对骂,继续朝着宇宁河拼命狂奔。

后面追上来的几个大汉看着被逼到了河岸的她,不由得一阵窃喜。宇宁河河水湍急,河岸也高。这个臭小子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显然在劫难逃。

孟小鱼在河岸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转身看着朝自己扑来的大汉们,满是汗水的脸上紧张之色突然消失不见,换上一副得意洋洋的笑容,就在一个大汉的大手即将抓住她的脖子的一瞬间,忽然往后一纵身,跳入了湍急的河水中。

不久后,她将头从秋天微凉的宇宁河面探出来,顺着河水漂流而下,看着几个大汉站在河岸上面面相觑,然后离她越来越远,忽然觉得压在身上的大山瞬间崩塌,倍觉轻松愉悦。

她终于为娘和后浪报了仇,可以执行下一步计划了。但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要想,只想好好享受这片刻的安宁与平静。

.

“快看,水里漂的是不是个人?”

孟小鱼像具早已泡足了水的尸体,正仰面浮在河面,忽然听到有人大叫出声,抬眼便看到一艘大船正逆水行来。

船上不少人闻言,纷纷靠到船头来

“就是个人。”

“男人还是女人?”

“不知道,看不清楚。”

“死人还是活人?”

“一动不动地漂着,我看八成是个死人。”

“要把他捞起来吗?”

“捞吧,捞起来瞧瞧。”

她听着船上的嘈杂声,静静观察了一会儿来船,随后微微一摆手一蹬腿,无声无息地没入了水中,任由船上的人一阵惊呼。

但——

她方才最后一眼,似乎看到有个人被簇拥着走到船头来,而那人有着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她心中燃起一线期望,立刻改变主意,没往岸边游,而是潜到了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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