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愈连着两日没有再来找孟小鱼。
第三日夜晚,孟小鱼正在房间写书,忽然听到一阵悠扬婉转的箫音。她一时好奇,忍不住打开房门,循着箫音缓缓而行。
幽暗的花园里,管愈一袭白衣坐在假山顶上,箫音如诉、缠缠绵绵,听得她心旌神摇,无端泪下。
渐渐的,箫音悠远而去,只留下一袭落寞的白影留在那静谧安详的清凉世界。
孟小鱼如一棵树似的立在假山下,心绪仍旧困在箫音中,未生出任何声响,将自己变成了夜色的一部分。
“上来吧。”管愈的声音打破了静谧,“上来陪我看月亮。”
孟小鱼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那团白影,默默地往假山上爬。管愈伸出手将她拉了上去,让她坐到他身边。
孟小鱼抬头望了望乌漆嘛黑的天空,轻轻说道:“今日是月末,并无月亮可看。”
“若我们愿意等,总能等到月亮出来。”管愈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想等,也许真能等到月亮。
伸手揽住小姑娘的肩,他那动作竟无丝毫犹疑,像是惯常如此做一般。而她,也没有反抗,反而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遥望着夜空。
尽管对于管愈来说,这天像泼了墨似的黑。可孟小鱼眼神好,却隐约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很多很多颗。
孟小鱼默默地靠着管愈看星星,但管愈在看什么呢?她不知道。
管愈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最想看的是孟小鱼,想看她娇俏的面容、狡黠而灵动的眼眸和瘦弱的外表掩盖下的真心。但他看不真切。他只能紧紧地搂着她,默默感受从肩头、臂膀和指尖传来的她的绵软,还有她在耳畔吹出的如兰的气息。
他有疑问,但他知道她不会说。
他认识这丫头那年,她才六岁,曾经以为王爷派去村里寻他的人心怀不轨,硬是用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明澈动人的眼眸和是人都会信的童言无忌,将王爷的人骗得往望南郡而去,让他们足足多花了一个多月才找到他。
如今八年过去了,这丫头还是这样,刻意骗人的时候总是不着痕迹。
管愈没有心思看天空,那深情如水的眼眸一直凝视着靠在自己肩头的少女,忽然觉得她今晚乖巧温顺地像一只猫,连带着这乌漆嘛黑的夜也显得格外温柔,忍不住将她身上的披风裹紧,柔声问道:“冷吗?”
孟小鱼只是摇头,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往他怀中蹭了蹭。她陪他的日子也不多了,这样安静祥和的夜晚,能就这么一起坐在假山上看黑月吹冷风,也是一种幸福吧。
他们俩就这样各怀心事,默默地坐在黑暗中,假装自己在看月亮。
许久之后,孟小鱼终于没忍住,低声唤道:“阿志哥哥。”
“嗯?”
“阿渡看上秋菊了。”
“是吗?”
“他俩都到了婚配年龄,又情投意合,我准备成人之美,”
“好。”
“我免了秋菊的奴籍。”
“秋菊的奴籍可不是把卖身契撕掉那般简单的。”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孟小鱼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问道:“那有多复杂?”
“官府每年都会将各家各户的人,包括奴仆婢女都登记造册,秋菊在王府生活了十几年,早已被登记了。你要免了她的奴籍,就得去郡衙登记注销奴籍。这事也好办,我明日派人去办便好。”
“噢,那多谢阿志哥哥了。阿渡性子不喜拘束。我准备放他们出府自谋生路。他们凑了点银子,我也给了点,他们准备去城外买个屋住。”
“他们都是你的人,你处置便好。”
“田伯待在管府享清福不太习惯,想要随着阿渡出府,至少能帮他们看看家。阿渡是个孤儿,也一直把田伯当作亲人看待……”
“好,很好。”
孟小鱼本以为管愈会千般刁难的事,他居然如此轻易就应了。
他的爽快让她隐隐不安起来。一定是出大事了,他才会吹如此伤心的曲子,看这般黑的月亮,那么心不在焉地跟她说话。
她抬起头去看管愈。尽管夜黑如墨,她仍能看清他那青稚渐脱、轮廓日渐分明的脸和两汪深不见底的眼眸,还有那隐在眉梢淡淡的疤痕。
在梦里,她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可此刻,她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印在心底,留着以后慢慢回忆。如若管愈能入她的梦多好。她的梦境里没有门户观念,没有男权主义,也没有三妻四妾。在梦中,他们可以想爱就爱,只要两厢情愿便可自由嫁娶。
想到此处,她的眼泪便顺着脸颊滚滚流淌,沾湿了她的发际,滴落在管愈的怀里。
管愈感觉到她的异样,心中又一阵阵绞痛。只要她愿意,他甘愿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陪她一生一世。可怀中的人儿却只是默默流泪,并不提要求。
他们俩,到底谁更相信命理?是她吗?不然她为何会主动提出要合八字?
命理说她千煞之命,可他不信。他偏不信!
为什么?为什么在他答应了王府婚事后,她才说要合八字?
她定是故意的!
他要她,他要惩罚她,他甚至此刻便可要了她。
他有苦难言,有火难发,有情无处诉,此刻只觉得心痒难挠,处于天人交战中。
亲她?他自幼于礼教诗书熏陶中长大,知道自己此举与畜生无异。不亲她?他又像只野兽,发疯般地想把怀中的人儿吞进肚子里,让她此后永生都离不开他。
最终,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捧起少女泪湿的小脸,颤巍巍地将唇覆在她的脸上,温柔地吻去她的泪水。自己却也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流着泪。
孟小鱼这次不但没有反抗和挣扎,还伸出小手环住他的腰,任由他的唇在她的脸上肆虐,温柔而缱绻。
她虽生在这个男尊女卑、礼教严苛的尚赫,可她父母从小并没有约束她。这也难怪,所谓的礼教诗书通常都是针对有一定财富和地位的人而言的。穷人家的孩子,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规矩。
再说,她也受了梦境中男女平等、自由恋爱观念的影响,对女德和礼教束缚从来都嗤之以鼻。她做事从来都只遵从自己的心。这会儿她觉得自己的心柔软而脆弱,而管愈的吻能给她舒适与安宁,她便没有反对。
两人滚烫的泪水汩汩流出,在脸颊和唇瓣相交处混在一起,再在初春的冷风中逐渐冰冷。
他们为什么而伤心?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抱在一起?为什么要坐在假山上看黑月?
管愈不说,孟小鱼便不问;孟小鱼不问,管愈便不说。
他们俩谁也不问,谁也不说。
渐渐的,孟小鱼不再流泪,管愈也停止了一切动作。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仍旧抱在一起,享受着感情宣泄后的片刻平静。
孟小鱼像只小猫懒懒地窝在管愈怀里,良久未动,呼吸均匀,居然睡着了。
管愈没敢随意动弹,只是紧紧地拥着她,心中思绪万千。
时间就这样在两人的沉默中缓缓流过。不知过了多久,孟小鱼微微动了动,从梦中醒来,一抬眼便看到一轮弯月在天边若隐若现,不由得莞尔一笑。
老天可能相当冷漠,但不绝情。
她伸手指着弯弯的月亮,低声说道:“阿志哥哥,月亮,我们等到月亮出来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管愈看不清她指的方向,只觉得这夜晚的苍穹,深邃、静谧、凄凉。
可哪里有月亮?
他一惊,伸手抚上孟小鱼的额,滚烫。
他慌了,抱着她起身,轻轻一跃跳下了假山。
“轻功,阿志哥哥,你的轻功真好。”怀中的人儿娇笑出声。
管愈却并未答话,转瞬便将她抱进了房间。
“秋菊!秋菊!”他朗声大叫。
“公子。”秋菊听到叫声,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眼便看到管愈神情紧张地抱着孟小鱼。就着昏暗的灯光,她也看得到孟小鱼潮红的脸。
“让褐樟去请大夫,快点,姑娘病了。”
孟小鱼听着不由得小嘴一翘,说道:“我没病,我只是困了,睡一觉便好。”
“好,你先睡。”管愈边答边将她放到榻上,只觉得全身莫名生起一股冷飕飕的寒意。
孟小鱼确实困了,疲倦地睁开眼看向管愈,立刻就感觉到了他的紧张、绝望与忧伤。她张了张嘴,终究未吐出一个字,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任她费尽力气也没法再睁开,困意如潮汐般袭来,让她浑身无力。
就在她意识模糊之际,她隐约听到到管愈的喃喃低语,仿若佛祖的梵音,低沉飘渺:“不,不要,小鱼儿。不要这样,你坚强点,好好活着。你可以不嫁我,可以不留在我身边,我只要你活着,活着便好…..”
管愈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孟小鱼则被困意强行拖进了梦境。
她这时候还不能体会管愈说这话时的深情与无奈,直到很多年后,当管愈和其他人多次说出这话时,她才逐渐懂得了她的命在说这话的人心中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