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关,管愈站在关墙高处,眸中倒映着重重叠叠、绵延不绝的雪山。
昨晚一夜纷飞的大雪将墙外的乱石、断箭、焦土、血腥味和腐尸味全部覆盖住,远处崇山峻岭上白雪皑皑,显得无比静谧安详。仿佛昨日的滚滚铁骑、山野震动从未发生过。
经过近两个月的金鼓连天和殊死搏杀,也不知西岭人是否真消停了,今早竟是不见了踪影。他的身后,训练有素的军士们丝毫不敢松懈,强弩不离手,宛若鹰隼般伫立在风雪中。
“本世子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场雪,想不到竟是在这尸骨成山的破地方看到的。”宇宁世子葛玄凯裹紧身上的大氅,踏着关墙上厚厚的积雪走向管愈。
管愈将目光从远处收回,冷峻的脸上勾出一抹微笑:“我们带来的军士都是南方人,大多未曾见过这般大雪。听穆将军说,第一场雪下个两三日就差不多会停了。”
提到西北关守关大将穆凌志,葛玄凯便忍不住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这个人做个前锋绰绰有余,有的是一身蛮力,可西岭人只需随便耍点小心机,他便如一头疯狗般只会乱咬,毫无章法。若非他和管愈及时赶到,这个关口怕是早已失守。
他站到管愈身旁,极目远眺,问道:“这冰天雪地的,你说他们还敢来吗?”
“属下倒希望他们能来,让他们尝尝冰火两重天的滋味。”管愈的笑容变得邪魅。
葛玄凯回头扫视了一下四周,看到这关墙顶架起了不少大锅,锅下堆满了柴火,立刻明了:“这是准备烧水?”
“柴火下面全是石头和铁块。他们若敢来,让他们靠近了,先扔烧红的石块和铁块,再将开水倒下去。不烧死他们,也得冻死他们。”
葛玄凯立刻脑补了一下那开水倒下去,顺着西岭人脖颈往下流,迅速结成冰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若再派一队人马埋伏在他们回去的路上杀他个片甲不留,那就更好了。”
“已经做了。”管愈简短答道。
“若他们不敢再来了呢?”
“不给他们几次重创,他们不会死心。睦加城内还有不少流窜的西岭贼子。属下估摸着年前定会在城内集结,抢劫数日后再逃回去过年。”
葛玄凯重重呼了口气,一抹白雾立刻从他的鼻前氤氲开:“如此冰天雪地的,商人也大多赶回家了吧?不如我们封关,让他们回不去?”
“若他们回不去了,抢完一阵后,定会潜入到城内外的百姓家,挟持或者杀害百姓也未可知。故而不能让他们觉得已无退路,生出与百姓或官兵同归于尽之心。如今之计,只能多加训练军士,让他们严加核查进出关之人。”
两人正说着,青松一身铠甲地走了过来,站在管愈身侧,身姿笔挺,一脸肃然,也不言语。
管愈看向青松:“有事?”
“公子,您要的书都买回来了。”自从二公子去世后,青松便一直跟着管愈,八.九年来,两人之间的默契早已超出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级别。
有晶亮的光从管愈的眸中划过。他朝着葛玄凯说道:“属下先行告退,去找本书读读。”
葛玄凯失笑出声:“管愈,让你做员武将太屈才了。待这边战事结束,我跟父王说说,干脆把宇宁郡守那位置给你算了。”
管愈微不可见地笑笑,也不答话,头也不回地下了关墙。
他房中的案几上堆满了书,全部都是来自都城的书巫书屋。
年轻的护卫一身素色棉布长衫,身上风雪未除,一副行色匆匆的商人打扮,见到他来,恭谨地将孟小鱼在都城的遭遇细细说了一遍。
亲探皇陵,写书卖书,被人劫持,皇帝御审,被关大牢,购买农庄,一夜成名,签名售书……没人管着,这丫头果然能闹腾。她若真能飞上天,那便由着她去了。可她显然并未意识到,皇家大狱好进不好出,哪能那么容易就被放出来?
“发生了如此多事,褐樟为何不派人回来通报我?”
声冷如铁,吓得护卫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
“褐樟说,刚开始姑娘倒还平安,路上几个小毛贼很容易便被他们打发了。可自从在都城外遇到劫匪后,他便完全不敢让任何护卫轻易离开。从都城到宇宁,一个来回得两三个月,待公子的人赶到时,怕是该发生的早发生了。而且,公子的人都不得入都城,被皇上的人发现了怕是凶多吉少。即便是他们,也只敢谎称望南人氏。他们出入,总有人尾随,故而他也不敢轻易派人回宇宁。”
“真是玉佩和发簪引起了太子和璃王的关注?”管愈沉思良久,仍是不敢相信。
“褐樟是如此说的。他们怀疑这两物件乃先皇先后遗物。但姑娘已经将玉佩给了长公主殿下,皇上拿到的是块假的。那发簪,似乎是璃王殿下搞错了,故而皇上才将姑娘放了出来。”
“那个璃王,刚刚丧妻?”管愈的心莫名地抽痛,喉间涌起一股酸意。
“听说是狱中病逝了。”
“他心悦姑娘?”问出这话时,管愈眸中的光随即消逝,一片黯然。
“褐樟有些怀疑,但并无实据。褐樟说,以姑娘的身份,即便是璃王妃已逝,姑娘也不可能取而代之,璃王最多会娶她为妾。”
嫁给一个王爷,即便只是妾室,也比嫁个护卫军统领做妾的好吧?
管愈的心立刻便像被抽空了似的,竟不知该放进哪种情绪,良久,才艰难地问道:“她——是如何想的?”
“啊?”护卫没听明白,愕然抬头。
“她是否也心悦璃王?”
“这个——小的不知。不过,褐樟说姑娘与他说过一句话,他让小的一定转告给公子听。”
“嗯。”
“她孟小鱼此生不依不傍,自力更生,不必嫁人也可以活得自在。她为何要为人.妻妾,在后宅的女人堆里明争暗斗过一生?以后莫要再跟她提公子,她不与任何人共侍一夫!”
年轻的宇宁护卫军统领立刻眼眶泛红,只觉得心一片片碎裂,轻飘飘地飞向天空,悄无声息地融入到窗外的冰雪中,耳边忽然萦绕着她当日说过的话——
“我梦境中,未满十八岁的都是未成年人,都是受法律保护的。未满十六岁的未成年人……——只负不完全刑事责任……你先应了王府的亲事吧。”
她那是在暗示他,她未满十六岁,说的话算不得数。
他还是低估了她。
原来她想要的,既非为妻也非为妾。她要的是男人的后院内,只有她一人。
他得不到的,那个璃王上官凌云怕是更得不到。
深邃的眼眸凝视着案几上堆积的书,良久,他才再次看向刚刚回来的护卫:“辛苦了!你且先休息两日。”
“多谢公子关心!”
“过两日还得请你再跑一趟都城。”管愈从案几上拿起《剪刀手爱德华》,轻轻抚摸着封面,笑容清冷,“那璃王若是因心悦她而帮她,那她大约不会有太大危险;若还安了别的心思,她怕是凶多吉少。这丫头不笨,知道用她兄长的名字购置农庄。可他们既然被人盯上了,怕是农庄也未必安全。”
护卫听了半天,听了个寂寞,不知道管愈想让他做啥,只好继续俯首而立。
“她若是——心甘情愿嫁与那璃王,便由着她去。”心已被抽空,血也开始凝固,管愈只觉得吐字艰难,“她若不情愿,把她给我带回宇宁去。你带上二十人马,先跟褐樟联络,见机行事,绑也要给我绑回去!”
护卫瞠目结舌,愣了半晌才偷偷看了看一直未说话的青松。
青松赶紧给他使眼色。
护卫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回道:“是!”
“她的书巫书屋和农庄,一律不准管。只将人给我弄回去便是。”
“是!”
“去吧。好好休息!”
“多谢公子!”护卫俯首行礼,转身离去。
管愈转头看向青松:“即刻让紫楠带十个军士去赫北关,跟卫将军说,十个军士换两个,孟安归和田大海,将人给我弄出来,否则保不准她又自己跑去找他们。”
“听闻孟安归已经是卫将军手下的副军中郎将,田大海也是新兵教头,我们拿十个军士换这两人,卫将军未必愿意。”
“若十个换两个他不愿意,便是送去百人,他也未必肯换。”
青松:“……”
管愈凝眉沉思片刻,又道:“说来说去,卫将军还是世子的表姐夫。可这事我也不好惊动世子……让紫楠把李文和刘呈义带过去,两个副将加十个军士,换他一个副将和一个新兵教头,终归还是他赚了。”
“是。公子,换完后要将两人带往何处?”
“先送去都城,若她已经被带回了宇宁,便送他们去宇宁和她相聚吧。有个兄长在身边,总比她自己一人到处惹事的好。”
“是。”
管愈凝眉想了想,铺了纸濡了墨,写了封信给宇宁王夫妇。
若说那玉佩是先皇遗物,那落到长公主手上情有可原。可那发簪是母亲的遗物,为何会跟先皇后扯上关系?他从未见过母亲,只能问问王爷和公主,看他们是否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将信交给青松:“这信你亲自跑一趟,送给王爷或公主。拿到回复后立刻回来。”
“是。”
“顺便去阿渡那里一趟,将他家周围几户人家都买下来。万一他们回去了,也有个落脚之处。”
“是。”
管愈幽幽一叹。这一去一回,又得等上两三个月。
他突然想起了孟小鱼跟他说过的网络。如果真有那么个东西,能让他跟几千里以外的人即刻互通消息,他此刻愿意拿他这个护卫军统领之职去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