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鱼好久没有做梦了,这次的梦,却做得与以前都不一样。
她新买了水下远程遥控摄像仪,在海底拍摄了好久,终于通过仪器隐约看到了一串铂金镶黑玛瑙手链落在一从珊瑚下面,很像妈妈送给爸爸的那条。她爸爸生前一直戴着它。
她疯了似的朝着珊瑚丛游去,远远地看到了一些衣服的碎片,那是爸爸生前穿过的衣服。有温热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滑出,她知道她找到爸爸妈妈了。
她拼命摆动着身体继续朝珊瑚丛游去,不去管越来越瘙痒和灼热的皮肤,也不管全身从内到外撕裂般的疼痛。她知道深海的压力正在摧毁她的身体,但她仍忍着全身的剧痛,将整个头钻入珊瑚丛,然后她看到了一副人骨,那人骨的一只手上还戴着一条铂金镶黑玛瑙手链,那是妈妈送给爸爸的。
她将自己埋进珊瑚丛,伸手去够那条手链。可她的身体却忽然如同无数泡沫堆积而成的一般,分离成了一个个泡沫。她戴的鲛珠链随着她身体的分解,从她的脖子上滑落,掉在爸爸的铂金镶玛瑙手链旁。爸爸说过,那条鲛珠链是妈妈生前留给她的。
他们一家人终于在海里相聚了。
渐渐的,无数的泡沫从她的身体脱离,漂浮在珊瑚丛周围。管愈、哥哥、田大海、田后浪、阿渡、秋菊、褐樟、葛玄凯、上官凌云、木盈华、陆掌故、卡木丹诚元…….无数的面孔像电影镜头似的印在泡沫上,无比清晰。
这一次,她终于在梦中看清了所有人的脸,一张张真实无比、生动鲜活的面孔在泡沫幻影间一闪而逝。可他们都是她现实世界中遇到的真真实实的人,而她梦境里的爸爸的脸,她却从来没看清过。
有几个人在做梦的时候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呢?她此刻才知道这原来只是一场梦,一场超长的梦,以至于她得陆陆续续做十二年才能做完。原来只是一场梦,一场梦而已。
她知道她即将在梦里消亡,和她所爱的人一起。
她的身体、灵魂和意识都分散成了无数泡沫,不受控制地朝水面飘摇而上。而那珊瑚丛中的人骨也瞬间化为沙砾,宛如无声的告别,珊瑚丛中,只留下了一条铂金镶玛瑙手链和一条鲛珠项链。
她和爸爸都融入了大海,失去了彼此,后会无期。
海底的沙砾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被海底的珊瑚和水草遮挡,又因她化成的泡沫上浮而逐渐远去。
终于,所有的泡沫都漂浮在水面,然后她便听到了泡沫破灭的声音,虽然轻得宛如蝴蝶飞过,可她就是听到了,一声、两声、三声……每一声破灭都带走一部分灵魂。渐渐地,她的灵魂变成了空气,丝丝缕缕朝着天空升腾、飘散……
她感觉到一阵阵寒意袭击她的灵魂,愈来愈凛冽的寒意,几乎要将她冻成一粒粒冰雹,再逼落回海底。
有一个比冰凌更冰的东西碰到了她的额头,让她觉得更加寒冷。
等等!额头?她是空气,哪来的额头?可她真真切切感觉到她还有额头,被一个比冰雹更冰却非常柔软的东西触碰……不对,是触摸着。紧接着,她的右手又被一个冰凉的东西包裹了起来。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冷的东西?她不会是又进入了哪一个未知世界吧?在这个世界里,她是无形的,却仍有灵魂和意识。
“小鱼儿。”有人在叫她,在比她能升腾到的更高更远的空中叫她,飘渺得几近虚无。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灵魂(也许是意识),让它朝着更高的天空升腾。
“小鱼儿。”声音又响起来了,似乎离她近了点。她听出来了,那是管愈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悲切,让她觉得更加寒冷,竟生出回头的念头。
“小鱼儿,你醒醒。只要你醒来,你要怎样我都依你。我不逼你陪我到底了。我走的这条路太难太险,我让你陪我到底实在过于自私。我知有若兰在,你并不情愿嫁我,可我却开不了口不娶她。她的亲人全因我而死,她本来美丽娇贵,可以嫁个王公贵族……”
管愈的声音哽咽,似乎说不下去了,竟突然顿住。
包裹在孟小鱼右手的那团冰凉颤抖了起来,竟让她感觉没有刚开始的时候那么冷了。那团冰凉的东西——原来是一双手。
她环顾四周,除了朦胧还是朦胧,云雾缭绕,都是虚空。
“我除了娶她,别无选择。”
孟小鱼听到压抑不住的啜泣声,那声音极低极低,如果不是周围只有虚空,她也听不到。但是,那啜泣声很真切,似乎就在她耳边,她好想抓住它,一伸手,抓到的仍是一片虚空。
这是个真实与梦幻重叠的世界,只有声音、感觉和虚空。
难道她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接受来自真实世界的信息?
“你既不愿嫁我,只要你醒来,我便放你走。我唯愿你过得比我开心、比我幸福,可我却担心你找不到一个比我更爱你的人,来代我娶你,怜你,惜你,宠你,纵你。”
真实,太真实了。这声音如此真实,如此让她留恋,竟再一次抽空了她的灵魂。她的心一阵阵抽痛,她甚至感觉到了血液在凝滞的身体里找寻生存的缝隙,缓慢而艰难地流动。
“告诉我,我要如何做,才能减少半分对你的爱?”她的右手被抬起,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掌心,瞬间就变得冰凉。
她好想回应管愈。
她想说,她不想嫁人,不需要一个男人来娶她怜她惜她宠她纵她,她自己可以过得很开心很幸福。因为她爱他,她希望他安心地娶别人,所以她会照顾好自己。
可她却说不出来,她发不出声音来。
她冷,好冷,冷得发抖,冷得血液即将再一次被冻住。她费尽全身力气,将最后两滴流动的血化成了眼泪,沿着眼角滚落。那泪水居然是——热的,顺着脸颊缓缓流下,逐渐失去温度,越来越冷。
“小鱼儿?”热切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
她的眼泪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拭去。
“醒醒!小鱼儿,醒醒!”声音颤抖,卑微而无助。
别这样,阿志哥哥,我怎么忍心看到你无助?我一直都愿意站在你身边,帮助你,支持你,看你雄姿英发,谈笑风生。
“醒醒!小鱼儿,你若走了,让我如何独活?”啜泣声再次响起,穿透时空,将她拉离了虚空。
她的前面渐渐不再朦胧,有白色的光一点点逼近,一点点清晰。她的双眼感受到了久违的明亮,猛地睁开,一个真实光亮的世界就在眼前。
管愈就坐在她的榻前,双眼通红,眼角噙泪,嘴角带笑。
“阿志哥哥。”她终于发出了低微的声音。
听到她叫他,管愈的眼泪如决堤的河水,汹涌澎湃。
她很想多安慰他几句,但她的嘴唇冷得像冰块,牙齿像嵌在唇内的冰凌,几乎要把她的舌头都冻僵。
“好冷!”她从喉咙间挤出两个字,又无力地闭上眼睛。
“赵大夫!”管愈大叫道,“她还有救!她刚刚醒了,还说话了。你快救她。”
孟小鱼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梦到了宇宁世子葛玄凯,他仍旧说她欠了他和他全家的。她不应当跟他妹妹争抢夫君。
她梦到了上官凌云,他嘴角噙着无奈的笑说:“我输了。”他说完后,他和她便变成了两片雪花,各自飘零。
她梦到了褐樟,他说:“主子,你说太阳西升东落,我真会信。”
她梦到了爸爸,他说:“你应该是属于大海的,你妈妈就属于大海,我有一天也会回归大海。”他刚说完便变成了一堆沙砾,而她却成了一堆泡沫,被风轻轻吹起,飘往无限的虚空。
自此,孟小鱼体内的绮梦草之毒已经被软筋草之毒全部化解。此后余生,她再也没进入过她的离奇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