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等到明日,当天傍晚就下雪了。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两夜。
期间萧明彻看似如常,但李凤鸣察觉到他比之前更沉默,整个人似是放空,又很矛盾地进入了一种冷凝戒慎。
四月十四夜,两人照例隔着宽宽的距离并躺在被中。
这十余日朝夕相处,两人白天在书房时,李凤鸣会问些齐国风俗民情、皇律规制乃至朝堂格局之类,萧明彻虽言简意赅,但都会作答。共桌用膳时,偶尔也会有几句简单交谈。
总之,相处得还不错。
可夜里入帐躺下后,两人就会默契噤声。毕竟“帐中夜谈”这事太过暧昧亲密,以他俩的关系,不合适。
今夜的李凤鸣忍不住想要打破这个默契。
她想,如今她与萧明彻利益一体,这人近几日都不对劲,眼看齐帝明早就将摆驾滴翠山,有些事必须先问个清楚,以防万一。
对,只是这个缘故而已,绝不是什么担忧或心疼。
*****
寝房内灯火已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帐内浮荡着花与蜜混炼而成的香气,沁人心腑的清雅中,又杂着淡淡蜜甜。
这帐中香里再悄然加入分属于两个人的气息,三味交融,就短暂新成了一股静谧柔和的别样馨宁。
李凤鸣知道身旁的人也还没睡,于是开口轻唤:“萧明彻。”
“嗯?”
“你这几日不太对劲。不喜欢下雪天?”
黑夜很奇妙。它常会让人不像自己,抑或让人短暂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有些话白日里说不出,入夜后就好像没那么难。
沉默良久后,萧明彻道:“据说,我生母过世当日,是大雪天。”
李凤鸣一愣。
据她所知,萧明彻的生母钱宝慈产后血崩救治无果,不幸亡故。
那时萧明彻才几天大,是没有记忆的。就算对生母有哀伤追念的孝心,也不该是近几日这种古怪状态。
“莫非是你父皇,”李凤鸣字斟句酌,尽量使语意显得柔和,“每到大雪天,就迁怒你?”
吃东西尝不出滋味、不擅与人相处、一到雪天就不安、拒绝御医接近……
从这些蛛丝马迹,她已经能大致猜到萧明彻幼年经历过什么。
“或许吧。”萧明彻声音浅轻,听不出悲喜。
李凤鸣换了话题:“你说过,你父皇明日要请家法处置你。齐国皇族家法是要将人怎么样?如今你身为开府亲王,总不会让你当着太子、恒王和宗亲重臣的面挨板子吧?”
“是荆条,不是板子。也不会当着宗亲重臣的面。”
这意思很清楚了,他明日当真会挨打。
但齐帝会给他留些颜面,这顿打不会被他两位皇兄及皇族宗亲叔伯们看着,只是让他们知道。
但不知为何,这答案还是让李凤鸣眼眶发酸,心中微起波澜。
她只在孩提时偶尔在功课上贪懒或出错,才会被严格负责的夫子们用戒尺打几下手心。
小惩大诫,意在督促、约束与斧正。除了夫子和她自己,最多在事后回禀她父母,并不会传出去让不相干的人知晓。
魏国也有所谓“皇族家法”,但李氏历来不会随便请家法教训孩子。若出了小错漏,或者顶撞尊长,通常只是被罚跪在祖宗牌位前静思己过。
因为孩子们也需要颜面与尊重,李家孩子尤甚。
皇族孩子一出生就万众注目,挨打会使他们成为别人口中谈资。
若打得多了,更会让他们在别人心里成为可欺的弱小,将来恐难积威服众。
但从萧明彻的态度来看,他挨打这件事绝非一次两次。
李凤鸣早就听说过,齐国皇族惯出疯子。
几乎每代坐上龙椅的齐帝,或多或少都做过些在外人看来任性到近乎疯癫的事,让别国皇族叹为观止。
但她从前以为,齐国帝王们只是偶尔在国政朝务上不按套路出牌。
谁曾想,当今齐帝在关乎皇嗣的家务事上,竟也没个体统分寸。
萧明彻是成年开府的亲王,对外有联姻稳固与邻国邦交的功劳,对内有战场督军、亲身上阵的贡献,如今竟要为一桩原本不该他担责任的事挨打。
还得闹到他的皇兄、宗亲叔伯们都知道的地步。实在过分了。
就算只走过场打几下,这消息若传出去,他身为亲王的威严多少也会受挫。
李凤鸣按下心中郁气,冷静再问:“非要挨了这顿打,事情才能了结?”
她能明白齐帝的意图。
太子和恒王背后各站一派朝堂势力,两方心思不同,就着廉贞的事在齐帝面前拉锯博弈。
然而,不管廉贞在南境的军饷账目有无问题,齐帝都不想动他,因为不想动廉家。
所以齐帝就推出萧明彻来“杀鸡儆猴”——
都以家法处置了个原本无辜的亲王,两边猴子若还不顺着台阶下来消停着,那就真不客气了。
*****
“对父皇来说,这样最简单省力。”
黑暗中,萧明彻字字都很清晰沁寒,活像一颗颗刚从积雪中迸出的珠子。冰凉到令人心颤,却又坚硬执拗。
“而我,意在夏望取士。”
他清楚明日那顿打会让自己无形中失去什么,但他没打算脱身回避。
因为齐帝不看重他,他没得选,惟有帮齐帝平了廉贞这桩事,才能得到参与夏望取士的机会。
他太需要这个机会了。
齐国选拔人才的“夏望取士”为三年一度。
三年前的萧明彻仅是郡王,无参与资格。
今年好不容易因为和亲晋了亲王,若又错过,再等三年,谁敢说朝局会是什么样?
届时若有变数,而他夹在太子和恒王中间,朝中又无人,就只会活得比如今更艰难。
那便不是挨几顿打、被践踏颜面这样简单了。
李凤鸣瞪眼看着帐顶,心中对萧明彻竟生出几许由衷钦佩。
自幼处境艰难,无依无靠,竟也能一步步走到如今。细想想,他也算了不起的。
“萧明彻,若我说会帮你,你信吗?”
“不信。不必。”在这雍京城内,他向来都是孤军奋战。
没人会真心帮一个不受皇帝爱重、看不到前途,性情还古怪难相处的皇子。
李凤鸣没有试图说服他相信自己,只是笑了:“你知道你这两日像什么吗?”
“像什么?”他的语气冷淡漠然。
李凤鸣缓缓闭目,喃声如梦呓:“像只失怙又落单的幼兽,在食物匮乏的大雪天里,孤单单蹲守在捕兽陷阱旁。”
他清楚那是个陷阱,也很清楚跳下去会痛,但他需要陷阱里的食物。
可他真正需要的明明是伙伴。
是能与他彼此交付后背、携手猎食的伙伴。
*****
这天夜里,萧明彻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很小,被人按着肩跪在冰天雪地里。
有人在用超出“皇族家法”规制的一大捆荆条抽打他的后背,他仿佛能听到无数根小小荆刺穿透衣衫、扎破他的背肤。
他很习惯地开始放空自己,让神魂进入一个空茫茫的天地。这样感受到的痛楚就不会那样清晰剧烈。
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就隐约闻到丝丝血腥味,而已。
可他很快就发现,这次有些不同。
萦绕在鼻端的并非血腥味,而是一种花与蜜混炼而成的香气。沁人心腑的清雅中又杂着淡淡蜜甜。
既陌生,又熟悉。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缥缥缈缈的带笑软音:萧明彻,若我说会帮你,你信吗?
在萧明彻的记忆里,曾经有好些个人说过会帮他,可每一次他跪在雪地里被毒打时,都无人来救。
所以,他信与不信,根本就不重要。
他早就能分辨出,别人对他说“我会帮你”时,只是出于同情的客套,并不会真的那么做。
身后那道温软笑音还在问,你信吗?你信吗?
他不知说这话的人是谁,但始终没有回头去看。
他怕回过头去,会与从前许多次这样的大雪天一样,发现依然只有自己孤零零跪在白茫茫的冰冷天地间。
那声音还在问,你信吗?
他在心里轻声答,我很想信,但不敢信。
*****
翌日,齐帝带着昭仪钱宝念、太子萧明宣、恒王萧明思,以及几位身担朝廷要职的皇族宗亲摆驾滴翠山行宫。
众人随齐帝到太皇太后跟前见礼问安后,便进了紫极园。
今日虽要定论南境军饷账目的问题,但明面的说法是“太子、恒王与淮王兄弟之间小有争议,特召几位宗亲前来与陛下一同共议公断”。
只字未提廉贞或南境,将事情强扭成皇子之间私下的争议冲突,变成皇族家务事。
虽萧明彻自九岁起就被太皇太后接来行宫,但他生母亡故后,齐帝原将他交到现今昭仪钱宝念名下抚养。
因此钱宝念既是他血缘上的姨母,又是名义上的“母妃”,今日既算家事,她自在场旁听。
而李凤鸣做为淮王妃,同样也在场。
想是今日滴翠山四处白茫茫,又让齐帝想起红颜薄命的萧明彻生母。他一直不太想看到萧明彻,偶尔不得不与萧明彻对话时,语气也隐有克制暗火。
萧明彻对此习以为常,并无难堪或不安,就如一潭凛冽死水,有问有答,不问不出声。
齐帝与几位宗亲重臣所谓的“共议公断”,显是早有默契定论,今日不过“演绎”个过程。
太子和恒王大约也明白了齐帝心思,两边都没敢贸然多言。
场面非常无聊枯燥,李凤鸣便分神看向站在前方的钱昭仪。
大婚典仪时,她曾拜见过齐帝、皇后和钱昭仪。
但那时有盖头遮蔽,只听到几句威严空洞的场面话,根本谁也瞧不见。
眼下她从侧后方将钱昭仪暗中细打量,便大致懂了萧明彻为何第一眼看到自己就很抵触。
这位钱昭仪纵已近四旬,但无论放在当世哪国,都是个毫无争议的美人。
像大片大片迎光盛放的蔷薇,明丽娇柔,绚烂夺目。
但李凤鸣笃定她非善茬。至少,在萧明彻被她抚养的那九年里,她在私下绝对没干人事。
否则萧明彻不会是如今这般性情,更不会惊动太皇太后将他接来行宫。
果然,当齐帝拍板定案,说萧明彻“督军敷衍、一问三不知,是其母妃养而失教之过”,钱宝念立刻眼泛泪光,上前跪礼告罪,表示愿请皇族家法,这就要将萧明彻领去紫极园侧院,当场教诲。
*****
被钱昭仪命人挡在侧院进门处的抄手游廊下,李凤鸣并不觉得意外。
她拢着身上的火狐裘大氅,望着院中如细盐漫天飘洒的小雪,冷冷勾唇。“辛茴,有把握吗?”
声音很小,刚够身侧的辛茴听见。
辛茴凑近她半步,压着嗓应道:“有。今日从宫里来的那队内卫都在主园,这侧院只有行宫护卫四人。”
滴翠山行宫的防御外紧内松,平常在行宫内部各处当值的护卫几乎都是稚嫩新手,对辛茴来说算三脚猫。
这就是李凤鸣今日特地带辛茴随侍的原因。
李凤鸣颔首,对雪默算着时间。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萧明彻并无出来的迹象,她便冷声下令:“动手。”
自随嫁来到齐国,辛茴除每日早上陪李凤鸣对练外,毫无用武之地,早憋坏了。
此刻得了令,她活似出笼的虎崽子,连四名行宫护卫都招架不住,更别提被钱昭仪留在廊下的两名柔弱宫女。
有辛茴开道,李凤鸣迈开大步疾奔带风,一路畅行无阻强闯进侧院。
当她迈过垂花小拱门,立刻被眼前不可思议的荒谬场景震惊到怒火狂炽。
她猜到钱宝念定要趁火打劫,不会对萧明彻手软,却没料到敢如此猖狂!
对面廊下,昭仪钱宝念裹着温暖的绯色缠枝莲银绣披风,手捂暖炉,由两名宫女左右陪侍,姿态端雅稳坐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院中雪地。
雪地里有张小桌案,以闻果清香供着个灵位。
萧明彻笔挺跪在那灵位前,精致俊美的侧脸线条冷硬漠然。
整个人安静而冰凉,像一根戳在积雪中的冰棱。
寒凉坚硬,却又孤独脆弱。
他身上那件代表齐国亲王身份的玄色辟邪纹锦袍已除,只着素白中衣,后背渗出交错密布的猩红血痕。
在他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后宫掌罚力妇,身形魁壮。
两位力妇各自手执一捆荆条,正轮流用力抽向他,配合极其默契,交替间几乎不留半点空档。
对,那荆条不是一根,而是一捆!
辛茴看清后,也惊得脚滞了滞。
下一瞬,她接到李凤鸣的眼神,立刻如离弦之箭掠身过去,将那两名力妇格倒在地。
对面廊下的钱昭仪也在此时回过神,面带愠怒地站起。“淮王妃,你太过放肆!”
“我看你才放肆!”李凤鸣语气里压着隐隐雷霆,脚下重踩着积雪走向萧明彻。
冷肃目光却一直冲着钱宝念。
钱宝念眸底微惊,却还强撑着端住“母妃”架势。
“本宫今日领陛下口谕教导五皇子,你身为五皇子内眷,竟敢强闯阻挠,是不将我大齐天威放在眼里吗?!”
语毕又对那两名狼狈爬起来的力妇道:“继续打!你们是后宫掌罚女官,要恪尽职守!若有人敢与你们为难,天塌下来自有本宫兜着!”
“你兜不住!”李凤鸣解开自己身上的火狐裘大氅,用力往地上一掼,砸得细碎积雪纷纷腾空。
当钱宝念看清她身上穿着什么,眼神立时大骇。
动静大成这样,萧明彻仿佛神魂才从虚空中归位。
他僵了片刻,最终徐缓迟疑地转头。
白茫茫刺目的天地间,他看不清旁的,眼中只有李凤鸣近在咫尺的纤长身影最清晰。
一袭红袍烈烈如焰,袍子上金线彩绣的出云双头凤栩栩如生。
那是魏国皇族的图腾。
李凤鸣再次解下这件外袍,将它披在了萧明彻肩头。
她的身量在大多数女子中算鹤立鸡群,但与萧明彻相比,还是娇小了些。
这外袍并不能完全挡住所有寒冷与阴暗,但它柔暖馨香,带着炽热的温度。
萧明彻看她的眼神先是茫然,而后是惊讶,最后翻涌起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暗流。
“再动他一下试试?”她冷冷勾唇看向钱宝念,“此时谁敢再动他,那就是齐魏两国的邦交大祸。区区一个钱昭仪,你兜不住。”
院中无人敢接这话,也无人动弹,钱宝念更是不知所措。
听得有杂乱人语和脚步声正靠近这院,辛茴发出一声咳嗽。
李凤鸣敛神,弯腰向萧明彻伸出手:“站好,这一仗我陪你打。别担心,你想要的都会有。信我。”
*****
萧明彻木然愣怔,在她明亮眼神的蛊惑下,带着七分狐疑与三分试探,缓慢抬起冰冷大掌,隔着她的衣袖,轻轻搭上她腕处。
然后,静止片刻,缓缓闭目。
两个深长呼吸后,他将信将疑地睁眼——
没有消失。她居然是真的?
为了再确认一次,他的手掌慢慢地、慢慢地自她腕处滑过,最终握住了她的手。
触感温暖柔滑,无比真实。
这让萧明彻的唇角不自觉扬起僵硬的微小弧度。
他就这么握住她的手,借力而起。
直到整队内卫进院,怒容满面的齐帝、看热闹的太子与恒王、惊疑不定的宗亲重臣们悉数进了院中,萧明彻都没有放开李凤鸣的手。
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长睫上。他眨眨眼,那雪花就融成水,倏地沁进眼中。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觉寒凉。
他悄悄将掌心收得更紧些,余光觑向身侧严阵以待的傲气姑娘,心道,原来,人间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