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岑嘉树本人与那副画像的区别,只在于画像未能体现出“他的肌肤白到近乎发光”这个细节。
岑嘉树不但长得好,更难得的是,年纪轻轻却很有分寸。
被召进锦棚来见礼,他不卑不亢、言行有度,但并无老气横秋的沉闷。
见人自带三分笑,有问有答,不忸怩、不拘谨,尽显年轻士子恃才洒脱的骄傲敞亮。
得体言行与出众长相从来都是相得益彰的。
他就站在那里,无需什么惊人言论,更不必做出哗众取宠的行为,轻易就能博得瞩目。
最让李凤鸣挪不开眼的,是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明亮与鲜嫩之感。
不是年少青涩未长开的稚气,而是生动舒张的鲜嫩。
眼唇一弯,酒窝一现,就融化出明亮蓬勃、生机盎然的甜意。
饱了眼福的李凤鸣心念一动,眼角含笑觑向身侧的萧明彻。
说起来,萧明彻五官精致,外貌上似乎更多继承了母亲那一脉的优点。
哪怕他时常前往边境出生入死,素日里也并未刻意保养,肤色比起寻常男子还是白许多的。
但他瞳色浅,又时常满眼古井无波,好像没有太大悲喜,在人前甚少流露情绪起伏。
如此一来,白肤就让他更添清冷疏离。
与合帐时那种热烈激狂截然相反。李凤鸣错开目光,颊边微烫,心中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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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岑嘉树,太子什么都没问,显得很冷淡。
倒是恒王,想来是早将他的根底盘过一遍,问出的问题都较为具体。
“你祖父今年已高寿七十有九,身体可还康泰?”
岑嘉树眼帘半垂,颊边那个酒窝深深的:“有劳恒王殿下关怀,祖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
又问了几句岑家近况后,恒王语重心长地笑道:“你家的赐爵到你祖父就袭满三代,如今全指着你出人头地、重抬门楣。今次夏望取士,你可要全力以赴。”
“多谢恒王殿下教诲,草民谨记,必不敢有丝毫懈怠。”
恒王与岑嘉树交谈结束后,粗通音律的泰王叔忽然发问:“你昨日奏琴,是有备而来,还是临时起意?”
“回王爷话,是临时起意,”岑嘉树大大方方地坦诚,“前头的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亮相后,场面有些乱,我便想着取个巧。”
有那侯允在前莽撞地大放厥词,引发全场哗然,若再循规蹈矩上来吟诗或激昂陈词,说什么都没人会认真听的。
泰王叔笑道:“你这小子倒是个刁滑机变的。那你所奏的曲名是?”
岑嘉树执礼对答:“《雅言抒怀》。”
“这曲子耳生,却是好曲。雅韵疏阔,恢宏激荡,竟有几分古朴庙音的气象……”
泰王说话间,岑嘉树略掀眼帘,正好与李凤鸣兴味挑眉的目光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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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正北锦棚有太子在,护卫周全、安防缜密,所以辛茴今日并无机会就近同赏岑嘉树。
于是等到集望正式结束,李凤鸣退出辩理场后,沿途就忍不住与辛茴说起了小话。
“……不骗你,是当真好看。画像上没看出来,竟是瓷白瓷白的。他一进来,我觉得整个棚子都亮了许多!”
辛茴被她这描述逗得心痒痒:“莫非就是大家常说的,一白遮百丑?”
“什么遮百丑,半点都不丑!他五官生得极好,更难得的是还有几分外润内方的心性。诸多优点聚拢于一身,该说是相得益彰吧。”
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光,李凤鸣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地随口笑吟,“那可真是‘瞳如玄玉落星光,眉飞入鬓挑朝阳。霜糖散入春晖里,揉化清风解愁肠’啊!”
她虽颇激动,但还不至于彻底忘形,声音并不大。
不过她又忘了,以萧明彻那过人的耳力,只这么几步的距离,音量大小对他而言没太大区别。
萧明彻正走在前头低声与战开阳说事。
李凤鸣话音刚落他就猛回头,目光锐利如隼,横眉冷笑。
“王妃好文采,失敬。”
李凤鸣被他那冷笑冻得头皮发麻,莫名心虚:“东拼瞎凑,信口胡诌罢了。别误会啊,我可是个正经人。都是辛茴,哭着求着非要我讲!”
无辜背上沉重大黑锅,差点被萧明彻满眼飞来的冰刀剁成冻肉泥,辛茴扭头对空翻了个冤屈的白眼——
淮王殿下,您可千万不要偏听偏信!
明明是李凤鸣殿下见色起意、言为心声。
她辛某人可以向天发誓,绝对没哭没求,绝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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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李凤鸣躺在帐中睡不着,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提醒萧明彻一件事。
“诶,你想不想听我说说岑嘉树的……”
枕边人毫不犹豫地截断她的话:“听你再为他赋诗一首?恕我直言,不想。”
说完,还极其幼稚地翻身背对她,好像这样就能将她的声音挡在耳朵外。
李凤鸣挨挨蹭蹭地靠过去,以指尖轻戳他的背心:“我保证不作诗了,真的。跟你说个正经事。”
萧明彻僵了僵,浑身上下写满拒绝:“深更半夜,我并不想听什么正经事。”
“那你是想听点不正经的事?”李凤鸣闷声笑着逗他,“若不然,我也为你赋诗一首?”
被个女子品头论足,并以不着调的诗词歌赋夸赞外貌,这对堂堂大齐淮王殿下来说,其实是很轻浮的冒犯。
按照齐国的习俗与规制,哪怕那个女子是他的妻子,也断不能如此。
因为这多少有点“上对下”的审视意味,是高位者看见可喜小玩物时的消遣心态。
萧明彻被她堵得进退两难,顿时恼了,倏地翻身压制,忿忿咬上了她的唇。
在热火朝天的嘤嘤嗯嗯中,李凤鸣咬住被角,在无边的愉悦中浮浮沉沉,泪流满面。
这位淮王殿下可真是个严以待人,宽裕律己的两面派。
不许她说“不正经的话”,自己却肆无忌惮做起“不正经的事”。
真的过于肆无忌惮,她怀疑自己腰快折了,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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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望结束后,得到“望”字牌的两百位士子就进入比文。
有些落选士子立刻收拾行囊,原路归乡;有些则继续留在雍京,开始设法谋求别的出路。
齐国无科考,读书人寒窗十数年,若不能入朝为官,又不甘心余生平凡劳苦,仅剩的出路无非就是投效高门,成为幕僚谋士。
谋士择主,若真想有所作为,成年开府的各位皇子自是首选。
齐帝膝下目前已成年的皇嗣女多男少,受封开府的皇子总共就五个。
除太子外,只恒王萧明思和淮王萧明彻是亲王爵,余下两位仅是郡王。
齐国的郡王爵几乎是摆设,所谓议政权,也仅仅是向齐帝单独上奏折而已。
一般情况下,郡王不出席任何朝会,连在百官面前表达观点的机会都很少。
进郡王府做幕僚显然没什么施展余地,东宫又不好进,于是恒王府与淮王府便门庭若市。
自集望结束的次日起,萧明彻最主要的事务,就是耐着性子在前厅接见一茬茬的落选士子。
他不擅也不喜应酬场面,可府中难得有机会挑选幕僚,不喜欢也只能忍着。
本就不太畅意了,偏生李凤鸣还执着,一连两天都见缝插针追着他,非要与他谈岑嘉树。
若是夜里,想要堵李凤鸣的嘴,萧明彻还是有点优势的。
可白日宣……那什么,总归不合适。
被烦了两天,他最终还是生无可恋地投降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风吹过莲池,将池畔两人的衣摆轻轻扬起。
李凤鸣的鬓边有一缕发丝被风撩落垂坠,这使她的笑容多了点神秘的温柔。
“你这几日不是在挑选幕僚谋士吗?岑嘉树于你是可用之才,尽早出手,切勿错过。”
她的语气神色都很认真,且很笃定。
萧明彻却摇摇头:“你那日也听过他的师承来历了。若无意外,父皇最终会点他入朝。”
他伸出手,将李凤鸣鬓边那缕落发拢到耳后。
“只要岑嘉树在比文、策论两轮不落下乘,殿前对答无非就走个过场。”
“他到不了殿前。他也没想到殿前。”
得知岑嘉树的显赫师承后,李凤鸣非但没有改变看法,反而更笃定了。
她笑着拍拍萧明彻的肩,“听我一句劝,早些下手将他收入囊中,你将如虎添翼。”
萧明彻端详着她的笑容,蹙眉:“他为何到不了殿前?又为何没想到殿前?”
“他为何,这我不好说。但他集望亮相时弹了那首曲子,就注定到不了殿前。”
李凤鸣转身面向莲池,负手而笑,沉着又自行。
“那天在锦棚里,泰王叔问过他那首曲名,你还记得他答是什么吗?”
“《雅言抒怀》,”不过才两三天,萧明彻的记性没那么差,“这曲名,有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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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惯例,士子在集望亮相时,要么吟诵自己的得意之作,要么洋洋洒洒大谈时局。
可岑嘉树却未发一言,只抱琴奏了首不被人熟知的曲子,这本身就很耐人寻味了。
当他说出弹的是《雅言抒怀》时,李凤鸣总算明白太子为何对他冷淡,而恒王又为何对他异样热切。
当世各国储君所受的教育,与寻常皇嗣多少都会有点区别。
所以恒王大概不知道,《雅言抒怀》这曲子,是夏国首任女帝姬雅言亲谱,在她登基祭祖时用做太庙八侑舞的伴音。
泰王叔当日所言半点没错,那就是古朴的庙堂之音。
李凤鸣放眼遥望池中花叶婀娜摇曳,笑音里有几分感慨。
“《雅言抒怀》那曲子,是夏国首任女帝姬雅言对天地、先祖及臣民庄严宣告:自姬雅言起,夏国将进入一个男女等同的全新时代。”
而岑嘉树,一个会弹《雅言抒怀》的齐国士子,比当众妄言“该让公主也参与议政”的侯允还需严防——
至少对太子来说是这样的。
“他既连四百多年前的《雅言抒怀》都烂熟于心,显然对夏国史下过很深的功夫,绝非一两年之功。”李凤鸣觉得,齐国这局面越来越有意思了。
岑嘉树出身于即将没落的赐爵之家,想要接触并深度研习别国国史,绝没有一国储君那样便利的条件。
若不是有心推动齐国也仿效夏制行“男女等同”的国策,怎么会费时费力钻研到姬雅言那么古远的时代去?
“我觉得,岑嘉树大约也有推动改制之念。但侯允那番鲁莽妄言引得全场哗然,在场民众以质疑和反对居多。他见势不妙,立刻改弹《雅言抒怀》,既避免了继续犯众怒,又向知音人传达了自己的志向取舍。”
李凤鸣抬起手,指尖在自己下颌来回滑动,笑弯了眉眼。
“临乱不惊,却步调坚定,这真是个极好的谋士,可遇不可求啊。”
萧明彻冷眼乜她:“既如此看好他,为何又觉得他到不了殿前对答那一步?”
“太子会在比文或策论时就筛掉他。”李凤鸣一锤定音。
“理由?”
“若要推动改制,对你父皇来说是一件可以从长计议的事,有余地;但若当真改制,利益首先受损的就是太子。那意味着他的储君大位周围,不但有恒王、有你,还会多出几个公主。”
李凤鸣心有戚戚焉,发出一声喟叹。
“储君之位有多难坐稳,那是谁坐谁知道。萧明宣不是蠢货,他定会堵死岑嘉树出仕的路,将风险掐死在萌芽状态。”
她将所有事都掰开揉碎,萧明彻自然理解了所有玄机。
“即便如此,他也未必愿意投效于我。毕竟,恒王兄那日的言行明显有亲近示好之意。”
“恒王根本就稀里糊涂的。他多半是看着太子对岑嘉树冷淡下来,就想试试能不能趁机捡个漏。恒王府背后有太多守旧势力盘根错节,岑嘉树若选择投效他,而不选你,那也算不得个真正眼明心亮的人才。”
李凤鸣转身面向萧明彻,苦口婆心。
“可你要人家在你和恒王之间选,总得先做点什么,让他知道你愿意为他敞开府门,不是吗?”
萧明彻抬眼望天,小孩儿赌气似的:“可我并没有很想让他选。”
让岑嘉树入淮王府,然后淮王殿下看着淮王妃一天为他作一首诗?呵呵。
李凤鸣看出他在说气话,便歪头笑觑他,柔声哄道:“乖点,信我有糖吃。”
萧明彻垂眸睨她,摊开手掌冷哼:“别空口说白话。糖呢?”
李凤鸣想了想,抬手以指腹在自己唇上按了按,再印上他的掌心:“给。”
见他呆怔,她还嚣张地踮起脚拍拍他头顶,哄小猫小狗般:“去吧。”
微风送来阵阵荷香,骄阳灼灼透过池畔大树枝叶的缝隙洒下来,金灿灿柔软似蜜,裹住猝不及防被甜化在原地的萧明彻。
他想,自己此刻的模样可能有点蠢。
好像被困在了蜜罐里,眼神直直落在那比芙蕖还明艳的笑脸上,脚下被黏得死死的,半步也挪不动。
行吧,那就设法先将岑嘉树弄进府来。
就算淮王妃将来真的一天为岑嘉树写一首诗,他也……
“从今往后,淮王府内任何人禁止做诗。”淮王殿下严肃立下新家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