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很快就出现了新的问题:价值观不统一。在一些根本性的规则方面,人们会出现重大的分歧,例如,该不该堕胎,该不该监视普通人的隐私,该怎么收税等等。”
“所谓的价值观,我没有很深的研究。不过,我认为人和人天生就是不同的,加上后天经历的不同,造成价值观的‘分群现象’。比如,我认为,决定一个人到哪个部落去,这个人是否感到‘文明的压迫’是一个比较关键的问题。”
“文明的压迫?”
李知秋和王兰熙几乎同时问道。“比如,西蒙和我的观点就有很大的分歧。他原本不是什么教授,他的所有知识都是靠尤金帕强行注入大脑的。在此之前,他十分痛恨一切文明的东西:科技、管理、公司、艺术等等,因为文明和真相总是相联系的,他也不喜欢真相,只要符合他的喜好,他情愿相信骗人的东西。”
“年轻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和别人的内心是一样的。后来,因为伏羲界研究的需要,阅读了很多资料,慢慢就开始明白,有一些人的确是不喜欢真相的。原因很简单:比如说西蒙,他自小就对科学、艺术不感兴趣,也不喜欢精通科学、艺术的人,进而不喜欢一切代表文明的东西。在一个群体中,一定会存在一部分这样的人,你可以认为他们是一股反文明的力量。”
说到这里,拉什德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此时,王兰熙和李知秋不约而同地点着头。王兰熙轻声附和道:“历史上有过很多极端的破坏文明的群体事件。”
李知秋似乎对拉什德提出的“文明的压迫”的说法并不赞同,他接着拉什德的话说道:“我倒是觉得,这种反文明的现象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毕竟人的内心是很复杂的。可是无论怎样复杂,人们普遍会讨厌和嫉妒自己周围的人,对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基本上不会有明显的嫉妒,应该也不会因此而产生压迫感。”
拉什德像是被李知秋的话触动了,他仔细地想了想,微微点着头继续说: “人和一切生物都一样,都不知不觉地在彼此竞争。我甚至会说,除去分布不均的同情心,社会是由嫉妒心组成的。嫉妒心甚至能够塑造一个人的价值观。比如说西蒙,如果他的生活中曾经有一个人很优秀,因此使他产生嫉妒,他讨厌能使他联想其这个人的所有事情也就不奇怪了,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自己的价值观。这也无可厚非,这是人类性格的基本设定而已。”
说时,拉什德稍微提高了声调:“这使我想起来30年前第一次见到黛西的时候,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类存在不可描述的缺陷。”
他接着说:“尽管西蒙后来已经很有知识了,他的价值观也没有什么改变。他自然愿意和价值观接近的人呆在相同的部落中——就是那些反文明的部落。”
“最初的伏羲界只有一个部落。不同的观点造成了部落的分裂,人们根据自己的观点、带着自己的财产加入了规则不同的部落。”
“这样一来,我的实验就面临失败的风险:因为任何两个人的观点都不可能完全一样,部落会慢慢变得太多、太小。这种现象叫做部落的‘粉末化’。”
“就在我准备要放弃这种方法的时候,幸好,实验出现了新的趋势:部落兼并。一些小众的部落因为难以正常运作而瓦解,人们会选择在大一些的部落中挑选一个自己相对比较喜欢的,并加入进去。”
“所以,随着规则变得越来越复杂,部落不断地分裂、兼并,形成了一种平衡。其中一个叫做‘天使救赎’的部落变得最大,集中了超过75%的伏羲宫居民。其余的人组成了大约20个部落,相安无事。”
“即使一些部落会形成‘邪恶共识’,也仅仅局限在这个部落之中。在我的干预之下,部落之间也形成了不发生战争的规则,因为规则最终是由应龙控制的,所以部落之间无法发生战争——因为想策动战争的人得不到战争的资源。”
“令我感到不能理解的是,这个‘天使救赎’部落,他们的规则是十分残酷和缺乏人性的。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一转眼30年过去了,黛西的肉身已经换了三个。我发现,每个不同的黛西,性格都是不太相同的,最近这个黛西的特点是性格比较冷酷,缺乏同情心。”
“终于,黛西觉得我的实验很成功,可以在全球推广了。我认为推广这个实验可能会把人类推向灾难。”
“但是,令我更加不安的是,黛西本人有倾向性,她决定只推广‘天使救赎’部落。我表达了强烈的反对,可是我无法阻止她的决定。”
“这就是为什么她选择西蒙来负责推广,而不是我。你们也看到了,伏羲界强制推行的的确是不人道的‘天使救赎’部落的规则。”
听到这里,大家都沉默了片刻。拉什德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排除掉后天因素的影响,一个人的同情心似乎是天生的。同情心很强,自私心就会弱。经常有人说:‘人是自私的’,这句话是没错的,但不同的是自私心的强弱是不同的。反过来,利他心的强弱也是不同的。”
听到这话,王兰熙看着他时略微睁大了眼睛。拉什德继续说:“正态分布、正态分布,两种极端情况都是少数。”
作为各自专业的资深人士,李知秋和王兰熙当然知道什么叫做“正态分布”。正态分布高斯等科学家在研究概率问题时发现的。对一大群人测量身高,然后从最低到最高排列后会发现:队伍两端的极高的、极低的人都是少数,越靠近中间,人数越多。如果把不同身高的人的数量绘制成一条线,那么,这条线两头低,中间高,左右对称。这条曲线被称为“正态曲线”。因其曲线呈钟形,因此人们又经常称之为钟形曲线。这种大样本的分布规律对许多特征都是正确的:智商、体重、血压等等。拉什德所说的自私程度的分布是正态曲线,原理上是成立的,只是需要做科学的研究进行证实。又是沉默。拉什德讲述的故事的确是惊天动地。李知秋却感到,伏羲宫的初衷是好的,就像每一次伏羲做出启示一样,是为了推动人类的进步,只是某些重要的环节出了问题。他于是问道:“后来你知道了吗?为什么最终‘天使救赎’部落会变成大多数?”
拉什德点点头:“原因非常复杂、非常复杂。既有必然的因素、也有偶然的因素。但是,有一个因素显然是很重要的——我们一直过于迷信基因信使——或者说尤金帕,没有注意到它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它会改变大脑的构造,这决定了伏羲界最终变得很残酷,缺乏我原本想弘扬的人性。”
此时,王兰熙显然是领悟了这个实验中比较核心的部分,她问了一个问题:“拉什德先生,我觉得,这个实验中最关键的是需要保持多样性。”
拉什德用力点了点头,不过,他紧接着反问道:“保持多样性确实是关键问题。不过,王博士,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观点?”
“既然这个实验主要是通过试错来得到正确的创新,那么,快速试错就很重要。如果部落的数量太少,那么试错的机会就会太少,整个系统进步的速度就会很慢。”
“是这样的!”
拉什德突然提高了音调表示赞同。李知秋显然也被这个观点触动了,他瞬间便进行了发挥:“在历史上,中国曾经有过很多的创新,但从秦朝开始到二十世纪以前,创新远远落后于西方,尤其是文艺复兴、工业革命、资本革命之后。其中的原因,现在看起来就是多样性:社会是不是鼓励多样性会产生很大的区别。”
王兰熙和拉什德同时默默地点着头,然后,拉什德又补充了一句:“所以,部落的数量需要在粉末化和单一化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的范围。”
过了好半天,李知秋又问道:“既然创世者有伟大的能力,为什么他不亲自来做实验?他是不是有能力避免这样的情况?”
“创世者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谜。我知道它肯定是存在的,黛西和创世者之间是有联系的,虽然这种联系并不多。显然,黛西有很大的自主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