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州城。
高高的瓮城隔断了渡口内外,城内百姓们只敢远远围在栏杆外,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渡口怎么回事?”
“不清楚啊,好像是飞舟炸了。”
“胡扯吧。飞舟也能炸啊?”
在一片喧嚣中,一位头戴兜帽的黑衣人缓缓退至众人身后,先是警惕得扫了眼四周,旋即转身离开。
眼下城中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渡口惊变吸引了过去,路上人潮汹涌,倒是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里头应该死干净了吧?
黎彦扯了扯兜帽,牢牢遮住张扬的红发,身子轻晃让开迎面走来的行人,脚下步伐不禁又加快了几分。
顶在前头冲锋陷阵就不是他的风格,在他的人生信条里,赚钱第二,保命第一,其他皆可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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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生教行动之前,他就已经跑路了。
递交上早就准备好的伪造文书,黎彦轻而易举地通过了城防审核。
厚重城墙已被他甩至身后,人声依然鼎沸清晰。出了城门,他稍稍驻足,回望了眼这座陷入莫名狂欢的京畿重镇,嘴角浮起一丝讥笑。
要是岭南道发生这般大事,城里早跑干净了。而在京畿道,一群普通人竟然还敢凑上来看热闹,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就像被圈养的猪猡一样。
蠢笨得让人恶心。
黎彦收回目光,开始思索起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嗯……直接起遁术太不安全了,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走官道不够安全,路上碰见关隘盘查就有走漏消息的风险;走山岭小路也不安全,这种地方最容易碰上杀人越货,他就怕万一动起手来留下痕迹……
不对,整个关内都不安全,五斗星君一旦决定出手,瞬息便至,还是该往关外跑……
黎彦纠结了一会,决定先去车马行租匹快马。
沿官道向南,正好可以畅通无阻直达商州,再换水路下河南道,最后中途跳船经由两丰山就能到河东地界,在那里可以暂避风头。
安全!
作为汴京的门户,岐州城的交通配套自然差不到哪里,城外车马行鳞次栉比。黎彦也不挑,随便寻了一间,刚进门就呼呵道:“店家,一匹快马。”
里头伙计看到他,热情地引着他往后院走:“早就给客官备好了,这边请!”
早就?黎彦微微皱眉:“此话何解。”
“方才有位先生吩咐的,若是见到一位红发的客官,便将准备好的马牵与他就是。”伙计疑惑道:“怎地?客官不认识?”
认识个屁!
黎彦脸色一变,哪还能不知道他的行踪已暴露,就连这看似平平无奇的车马行在他眼里都成了虎穴龙潭,立即祭起遁法破门而出!
他一口气遁出十余里才停下,可哪怕身后空无一人,那种如芒在背的寒颤却不曾褪去分毫。
该死,难不成真是五斗星君出手了?
黎彦额头冷汗直流,单手一扯拉开衣衫内衬,内里挂着的五六个瓷瓶一时间晃得叮当作响——日常对敌所用的蛊虫他都是收拢在专用的法罐里,而真正压箱底的宝贝,他则是贴身保管的。
虽然原始且不方便,但足够安全。
逃跑几乎已经刻入黎彦的本能,他比任何人都知晓小命要紧的道理,果断捏碎一个云纹瓷瓶,一只双翅呈澹青色的飞蝉显化在他掌心。
神行蛊,以心念相合便能使出类似于遁地偷天的神通,他好不容易才炼出两只,一只已经在飞舟上用掉了,这会又得把剩余一只用掉,让他亏得脸都绿了。
算了算了,还是安全要紧……
黎彦自我开解道,张开嘴正要把飞蝉吞下,倏忽间,一道星光落在他身上!
“方某可是连定金都付了,黎先生要走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黎彦童孔一缩,这星光加身,犹如套上万斤枷锁,压得他连腰都直不起。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影子骤然扭曲拉长,周遭树荫摇晃,在光与影的交错中,只见得两盏鬼火似的绿光一闪而过,下一刻,飞蝉连同他的手掌竟被一起咬了下来!
撕心裂肺的痛楚顿时从伤口处袭来,黎彦白皙的脖颈暴起根根青筋,疼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恨恨地看向面前那头数人高的凶狼,眼睛布满了血丝,怒道:“解厄贪狼?方克己,你在找死!”
“是么。”
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人,他脸上蒙着黑布,裸露在外的双眸却是无比锐利。
老实讲,黎彦看到对方心里还是有点发虚的。当初在楚州林间捡到方克己的时候,他都只剩半条命了,还痴痴傻傻的,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就恢复了神智。
要知道这个男人不光是瑞王府客卿,还是本期大周邸报的风云人物,名震宇内的前二十八宿之一。
黎彦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自己趁他虚弱将他炼成了蛊仙,这梁子已经结下,眼下只有两条路。
要么将其彻底降服,要么死。
“虽然不知你如何清醒过来的。”黎彦紧紧盯着对方,凭空抓住柄横笛,“但为了我小命着想,你还是继续睡吧。”
笛声渐起,方克己的身子果然随着音律摇晃,可还没等黎彦高兴太久,方克己手指勐地抠进眼珠,用力一拉,直接扯出条三四尺长的蜈蚣!
“呼,舒服多了。”
方克己仿佛是做了件不起眼的小事,右眼眶处的血洞看着极为渗人,脸上却挂着轻松的笑容,甚至还有余力朝黎彦扬了扬蛊虫:“你这蛊术有点意思。”
疯子!
不要命的疯子!!
黎彦暗骂一声,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疯子。
这种人往往不会在意自己的性命,更不会在意别人的性命。
形势急转,黎彦已萌生了退意,而方克己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一步踏出,好似缩地成寸,呼吸间便跃出十余丈,五根手指疾插直落,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黎彦擒下。
“既然已经到了京畿道,那你也没有利用价值了。”
方克己的语气很是平和,如同和老朋友叙旧一般,听不出一点杀气,然而他的单掌正扣在黎彦脸上,已抓住道道血痕。
只要他五指微微发力,顷刻间就能把对方的脑袋捏爆。
“不过你运气不错,似乎有人来救你了。”
“别躲了,出来一叙吧。”
回应他的是一阵震耳的轰鸣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方克己瞥了眼从天而降的巨型偃甲,调侃道:“你这驱神力士和几年前相比,变化不小啊。“
在那偃甲的掌心中,有一人负手而立,秀颀的身形将玄金袍服衬得笔挺有致,花纹面具后传出一道男女莫辨的声音:“废话,要是没变化,那我钱不是白花了。”
方克己松开五指,下颌微抬:“我以为来的会是亢金龙,怎么是你。”
毕月乌从驱神力士掌中一跃而下,袖袍轻扬甩出几道符箓,把黎彦捆了个结结实实,顺便回了四个字。
“最近缺钱。”
方克己哑然失笑,朝着渡口方向努了努嘴:“飞舟都坠毁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和我纠缠?”
幼清郡主毕竟是帝女,哪怕没有调令,司天监也该将郡主安危视为头等大事。谁料毕月乌只是耸耸肩,无奈道:“星君指名道姓要把你缉拿归桉,我也是奉命行事。至于郡主那儿,不是有宁言看着呢么。”
“你那么相信他?”
“我相信星君的判断。”
方克己闻言一阵沉默,旋即轻叹道:“他的胸襟可谈不上宽广,要是让他知晓司天监这样算计他,总有一天会捅出个大篓子。”
“这种事情让星君去烦恼吧,再说那时候搞不好我都致仕养老了。”
毕月乌从腰带里摸出一枚黄铜扳指把玩了起来,“他的事暂且不论,你铁了心要走?郭侃之死是圣上的意思,又怪不到你头上。要我说,你回去和星君服个软,顶多扣你三十年俸禄,干嘛关系闹那么僵。”
方克己摇了摇头,“司天监也好,大周也好,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那好,人各有志,我劝不住你。”毕月乌收起玩笑的态度,面具后的双童激起寒芒,认真道:“不过走之前,你得把左衡真君的传承留下。”
“说了一大圈,这不还是在惦记方某身上的《天衍九宫宝抄》?”
“什么叫你的,分明是三元宫的东西。三元宫既然没了,那就理应录入司天监库藏,怎么可能让你带出大周。”
“莫名其妙。”
方克己懒得和他再言语,脚下才刚刚运起遁光,说时迟那时快,毕月乌屈指一弹,黄铜扳指激射而出,在空中每旋转一圈大小便增长一倍,最后竟化为一座小山般高的牢笼,将二人圈在其中!
“喂,让你走了么?”
方克己见前路被阻,扶额叹道:“要是让百工门知道他们一直苦寻的《明地鬼术》就在你手里,司天监还保得住你这千机坊余孽么?”
毕月乌白了他一眼:“还轮不到三元宫余孽说这话。”
大家都是余孽,谁还比谁高贵了。
方克己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指着岐州城忍不住笑道:“这么说起来,那边还有个神霄派余孽,大秦十二仙门倒是凑齐了小半。”
“指使我们互相残杀,也是星君的计划么?”
毕月乌的手指不易察觉得颤了颤,兀自念叨着:“大秦都亡了,谁还在乎什么狗屁十二仙门。”
“哦?那倒是方某想岔了,原以为你攒那么多钱是要重振……”
“闭嘴!!”
方克己笑而不语,只是玩味得看着他。
毕月乌显然没了叙旧的兴致,冷声道:“奎木狼,我以前就讲过,我最讨厌你这幅自以为看透一切的样子。”
方克己双臂微张,丝毫不惧:“那你还在等什么?来,杀了我。”
“如果你能做得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