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沥——
逛坊市时还是晴好天气,出了坊市不过片刻,天际便落下婆娑春雨。
雨点身不由己,随春风飘摇,终摔在了竹编斗笠上,于眼前碎成了渺渺细珠,天雨抚浊尘,许游内心随之安宁,轻言道:
“赵兄,该回去了。”
“好,这里逛也全逛过了。”赵客点头答应,期待道:“这段时间是乔大厨做饭,我们早点回去,那今天的酒菜说不定还能尝到呢!”
‘赵兄非同常人...’许游莞尔笑了笑,本在耀武扬威的小青蛇震惊看向赵客,失声道:
“大剑客你认真的吗?!那个乔大厨做的饭不要说人看着害怕,蛇看着也害怕啊!你怎么做到满含期待的?!”
这几个月在太司船上,每到乔修做饭的那十天,小青蛇都坚决不吃一口,只在房间内啃着之前许游采买的食物;
以此可见,乔修的黑暗美食杀伤力当真太大,连味觉只开发了十之一二的竹叶青都畏之如虎。
赵客笑道:“小蛇,你有些浅薄了,饭菜不过佐酒物,入我腹中何有不同?行走江湖嘛,万般景象皆是下酒菜,百味如一,有酒便可!”
他回答的既是对乔修所做饭菜的看法,亦是他对心中江湖的看法,似乎对这位与许游一路同行的剑客而言,天大地大,喝酒最大,而若能一醉方休,那便是最江湖气的事了。
小青蛇没听明白,追问道:“什么?”
“浅薄。”赵客一脸傲然。
“哦,我懂我懂!”小青蛇满不在乎说了句,凑近许游耳朵,悄声道:“大剑客估计吃那些焦炭把脑子吃坏了,他现在说话云里雾里的!许大侠,浅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许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含笑点头,转移话题道:“赵兄,当下无事,不如比一比谁先赶到太司船?”
赵客哈哈笑道:“好!”
小青蛇开心叫唤起来,“比比比!我来当裁判!”
那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不禁涌出了奇怪的胜负欲,同时重重点头。
小青蛇清了清嗓,道:“我数到三就算开始!输了的今天没酒喝!听好!三!”
“啊?”赵客呆住,许游已经沉下重心,风一样跑在街道中,须臾就不见踪影。
“狡猾!”反应过来的赵客焦急万分,忙追了过去。
随着许游在南镇街道飞奔,街边所见之人纷纷慌乱,待许游过去,便有惊呼议论传开:
“许游跑的好快!他又要去杀人了!”
“什么?许游又杀了两个人?!”
“我亲眼看到了!许游杀的顺手,刚刚又追杀了三人,将他们开膛破肚!太残忍了!”
盏茶过后,那已经跑到南镇出入口的斗笠少年回首望向这座破败城镇,忽而停下脚步,于风雨中朗声大笑。
风渐急,小雨润如酥。
不知为何,许游只觉今日的心情莫名的好。
......
傍晚时分,许游不出意外的比赵客先行回到太司船,登上船头后,便见到顾远安正跟几个船员谈天说地;
这位知名海贼满脸意气风发,很有一种纵横大海的豪杰气概,再与身旁人聊了两句,他鬼使神差的转过身,便见到噙着礼貌微笑的许游。
‘煞星!你笑的那么吓人,笑什么笑?笑不死你!’顾远安内心情不自禁涌现出不带重复的脏话,但表面却下意识露出谄媚嘴脸,快速走到许游身旁,讨好地关心道:
“许兄弟啊,听今日回船的人说你昨晚与人大战了几场?真是担心死我了!快与兄弟我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唉,我就应该一同跟你去的!”
他转作满脸自责,嗟叹道:“若我跟你同去,你身边就能多个帮手!你我气义相投生死相交,我若同去,那即便豁出性命不要,也要保证兄弟你的安全啊!”
说罢,顾远安心中又将许游骂了一遍又一遍,而周围船员则一个个肃然起敬,只觉得顾远安真是义字当头。
“呵呵。”许游玩味笑了笑,拍了拍海贼先生的肩膀,并不说话。
顾远安笑容渐渐僵硬。
许游不再逗他,问询一声,向着船长室走去。
‘沙林岛之行超出预料太多,无论怎么推测,似乎之后的形势都不算好,或者说...很不好。
‘意外的源头既是因我而起,便不可牵连他人,除了该感谢船长小姐相救之恩,更该跟她开诚布公谈一谈。’
站在船长室门外,看着眼前木门,许游整理好思绪,轻扣门扉。
笃,笃。
敲门两声后,木门自行向内开启,太司妖女奇特如戏的嗓音从屋内传出:
“进来罢,我猜你回来便会第一时间来找我,果不其然。”
许游轻轻吸了口气,脚步平稳地走入船长室,同时,袖中小青蛇缩成了一团,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满室精致装饰品的船长室内,入目可见太司妖女正舒服地躺在藤椅中;
一旁麻草蒲团上,郑芙清闭着双目盘膝打坐,一股股微弱的灵气在她四周呈现漩涡状,缓缓涌入眼耳口鼻,房间内丝丝缕缕的云气同时被牵引过来,看着颇有神异气象。
她似乎沉浸在奇特的状态中,对许游的到来毫无察觉。
‘郑姑娘这种状态...已经入了修行道了么?天资真高,很好嘛...’许游仔细感知了下,心有安慰。
太司妖女顺着他视线侧目看去,嫣然笑道:
“初窥门径了,不愧是我选中的徒儿;
“郑芙清的天资、心性皆上佳,日后若带她回到太司宗,那些长老又得夸我,他们会夸云霞子不仅自身资质出众万里无一,便连收的徒儿都这么卓尔不凡。”
‘第一次听到这么光明正大夸自己的话,一点都不会难为情嘛?船长小姐的性情真是难以琢磨...’许游听的暗暗流汗。
太司妖女瞥了许游一眼,仿佛看破了他的心思,笑着再又说道:
“许游,莫要以为我随口乱说,你知道么,当年我入宗时还未十岁,刚进山门就惊动了一群长老,有个穿七彩霞衣的老头激动万分地抚摸我的脑袋,说我是万年不遇的天纵之资,求着我拜他为师,我同意了。
“他把我夸到天上去,嘱托我好好修行,呵呵,我果然是天纵之姿,一路破境如喝水,区区修行五年,在我十五岁时,便已经筑成完美道基!
“又过五年,我就突破到了金丹境界,凝结出一颗圆满如意道象万千的金丹,那时候,我才二十岁,师父极为欣慰,赐我道号,还赐我一座山头,嗯~山名彩云峰。”
‘二十岁...金丹境...这修行速度岂不是比百里秋辞还要厉害?我如今十八,根本不可与之比较。’许游这次真有些震惊了,作揖道:
“船长小姐天资之高,许某佩服!”
许游一言说出,太司妖女肩头站着的几个黄豆小人使劲点头,随即“咿咕咿咕”交流着,小人们聊的手舞足蹈,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欢乐的话题。
对于许游真心实意的钦佩,太司妖女闭目摇了摇头,曼声说道:
“可是我金丹有成之后,再修行了十年却仍然破境无望,成不了陆地神仙,我心中焦急,师父同我讲,走出楚地去外闯荡,好寻觅破境机缘。
“我想着他说的没错,与其枯坐山间,不如随着本性浪迹天涯,所以我离开了宗门,在陆地游历了几年后来到了此处东海域,到如今已有百年。
“但百年过去,我仍然未曾破境,不过并非一无所获,我在百年前去过死亡海域后就有所明悟...那里是我的破境之地,我准备了百年,又将境界打磨的极为圆满,这次便要一举功成!
“既然聊起这些,许游,我便告诉你一事,破五入六所需要的,不再是资质根骨,而是其他的条件,不然以我的天资,早已经是陆地神仙了。
“至于具体条件如何,每个将金丹炼化到极限的修士所需相似却也不尽相同,你如今还不需要考虑这些,我便不与你多说,免得让你好高骛远。”
太司妖女说自己资质高绝时丝毫没有扭捏之意,因为她的性格本就洒脱不羁,更因为她说的是事实,而一下子跟许游讲了这么多,似乎也只是因心血来潮。
太司妖女停下了讲述,静静看着许游,嘴角勾笑的面容,美得惊心动魄。
须臾,她悠闲道:“我说完了,该你了。”
许游抚平震惊的心绪,斟酌着说道:
“船长小姐,昨夜之事你应当已经知晓,破潮李鸣死于我手,他与同样死在我手上的血狗不同,两人在各自组织的身份地位差距极大,李鸣在破潮组织中的地位极高,是副首领李去岸之子...
“血狗在血红组织内不占高位,他死了,血红组织便发布了追杀令,可因为我在太司船上,那些欲杀我之人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的追杀令便无甚效果,而血红组织这几个月来,也没有刻意针对我弄出什么动静;
“加上你我本有过约定,所以我待在太司船上,待的心安理得。
“然则,李鸣不同于血狗,我杀他,也并非出自你的授意,我猜测...此事破潮组织定不会善罢甘休,也许他们会为了替李鸣报仇,会直接与太司船爆发冲突。
“毕竟在外人看来,许某是太司之人,李鸣如今已死,那么我若继续待在船上,不管个中实情如何,外人也只会认为是你授意我杀的李鸣。
“同样的,破潮组织的人九成九也会这么认为,如此误会下去,太司船之后的行程中,说不定便会因此事横生枝节...从而造成本无必要的损失。
“李鸣之事是因许某而起,与太司组织毫无关系,未免这些猜测成真,许某有一言想说。”
许游平静说完,静等回音,太司妖女向着椅背埋了埋,笑道:“说来听听。”
许游嘴角微翘道:“我要离开太司船,并且希望离开之事能够大张旗鼓,让人传播知晓。”
昨夜钓鱼意外太多,可不管如何,既然已经做下了事惹了祸端,那么许游觉得,该一人做事一人当;
若是借助先前约定便心安理得的继续待在船上,令这一船人之后可能受他牵连遭受无妄之灾...那他便对不起自己定下的道德界限。
真君子,许游不敢当;
伪君子,许游不愿当。
远游在外,唯依心而行罢了。
不跟随太司船,许游自认一样可以去到死亡海域,只是过程会艰难些,曲折些。
但,总比留在船上连累他人要好。
“你要下船?想法很好嘛。”太司妖女点头表示认同,又笑着摇头道:“可我不同意。”
许游微微一怔,刚要开口,太司妖女微眯双眼,目中透出一缕犹如实质的杀气,轻声道:
“你下船,我就杀了你。”
‘这是什么鬼话?她杀气如此重...不是开玩笑...’许游冷汗直流,悄悄咽了口唾沫,小青蛇听的真切,吓得在袖中闭紧双眼,心中惊惧万分道:“疯女人太吓蛇了!”
房间气氛忽然就压抑起来,几个呼吸过去,许游鼓起勇气道:
“船长小姐,我...”
“嘘。”太司妖女右手食指竖起放在唇边,做了个许游颇为熟悉的噤声手势。
杀气仍然清晰如芒在背,许游牙齿有些发颤,从心闭上了嘴。
‘女人变脸真是比翻书还快...突然这是怎么了?’许游茫然而又慌乱,表面刻意镇定。
见他这故作坚强的模样,太司妖女掩口轻笑,道:
“许游,记得你我约定过,你随同太司船一起去死亡海域罢?”
许游讷讷点头。
“那么,你而今要半途下船,是想我做一个不守约定的人?”太司妖女目光转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此番让我自毁约定,哼!是何居心啊?”
“在下绝非此意。”许游愣了愣,忙摇头道。
“嗯~”太司妖女蓦然一笑,表情转换行云流水,“既然非是此意,便收回刚刚的话罢,不然我就杀了你,放心,我不会一下子杀你,我将你吊在船尾,鲨鱼会一口一口把你吃干抹净。”
许游冷汗流的更多,终于再次鼓起勇气,委婉问道:“船长小姐...为何要留我在船?这...这大概不是一个很理智的做法。”
太司妖女双手互握,笑颜如花道:
“很简单,因为我是海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