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上来谁对谁错,只觉得乱哄哄的,像两辆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地争道,教人心惊胆战的。”
“那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像过去那样,做你的无忧小姐。”
傅荣早就有线人安插在巡抚衙门,他坐立不安地等了很久,线人终于传来消息:齐云山暂时被收监在巡抚衙门监狱,已经动过一次大刑。私下审问时叶际洲不断诱导他供出幕后黑手,然而他坚称刺杀是因为私怨,并无其他人指使。
听了线人的汇报,傅荣一颗悬着的心悠悠落地,他长舒一口气,整个沉重的肉体结结实实地靠上椅背,半天,眉开眼笑地说:“你们这位云山大哥还算是条汉子。”
旋即他又惋惜起来:“真是可惜他没得手,要是得手了该有多好。”
顾灵毓沉默着不说话,傅兰君小心翼翼地问:“那,云山大哥他还有救吗?”
傅荣冷哼一声:“刺杀朝廷二品大员封疆大吏,没得救,准备给他收尸吧。这已经是这件事情最好的结果了。”
他又数落起顾灵毓:“你也真是,这么大个人,好歹也是个管带,竟然纵容下人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勾当。”
突然间书房门被推开,一个人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了众人一大跳。傅荣问傅兰君:“这是谁?”
跪在地上的人是顾家的丫鬟焦姣,她磕头如捣蒜:“知府大人、少爷、少奶奶,求你们救救云山大哥!”
傅荣蹙眉,片刻,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傅兰君忙起身扶焦姣起来:“阿姣姐,你别这样……”
焦姣对齐云山有情,这件事情傅兰君早就已经知道。当初傅兰君为焦姣和程璧君争风吃醋,却恰恰推波助澜了自己和顾灵毓的好事。事后顾灵毓对她解释,说焦姣并非对他有意,那香囊要送的也不是他,他不过是个中间人,焦姣中意的另有其人,而这个人,就是齐云山。
焦姣如同双膝钉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她直勾勾地盯住顾灵毓:“少爷若不答应我,我就长跪不起。”
一直沉默着的顾灵毓终于开口,他声音冷淡而艰涩:“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焦姣激动不已:“您怎么可能无能为力?齐云山的事情有内情您也是知道的,他刺杀姓叶的不过是为报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为父母报仇有什么错?”
傅荣冷冷一笑:“这些道理你大可拿到公堂上去讲,看大清律法里有哪一条会向着你!”
焦姣充耳不闻,她只看着顾灵毓:“少爷,齐云山跟了您快十年,十年时间,就算是一条狗多少也有些感情吧,何况您还喊他一声大哥,您真的忍心眼睁睁看他去死?”
顾灵毓沉默不语,他像是已经神游天外。
傅荣霍地起身,声音冰冷带有怒意:“他自己送死怪不得别人,你那情郎若是念着主仆之情兄弟之谊,就不该硬生生往死路上闯,送了自家性命不说,还连带着主子兄弟都有嫌疑。他要是真周全,就该学聂政,毁了自己一张脸教人认不出他!”
顾灵毓开口,他的声音缥缥缈缈的:“焦姣,回去吧,这件事情,我真的无能为力。”
第二天衙门的邸抄上已经通报了有刺客暗杀巡抚未遂的事情,然而蹊跷的是,却没有通报刺客的姓名,傅荣不禁有些皱眉。
又过了两日,巡抚衙门突然派人来通报傅荣和顾灵毓,说是刺客案将在两日后由巡抚叶大人和臬台周大人公开审理,届时请傅荣和顾灵毓到场观看,但竟然也只字未提刺客姓名。傅荣和顾灵毓面面相觑,傅荣忍不住疑惑:“这老匹夫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到了会审那日,见到嫌犯上场,他们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
跪在大堂上的嫌犯,一张脸疤痕纵横,哪里还认得出本来面目?
看到嫌犯脸的瞬间,扮作侍从跟在一旁的傅兰君按捺住呕吐的冲动,一手死死抓住身边焦姣的手腕,低声劝慰:“阿姣姐,不要冲动。”
想起那日在书房里傅荣说的“他要是真周全,就该学聂政,毁了自己一张脸教人认不出他”,傅兰君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齐云山曾经是多么英俊的一个青年,然而他现在自毁面容,为的不过是情义两不负。杀父之仇不得不顾,知遇之情不得不念,于是唯有自毁面容,想必他是打算无论得手与否都效仿聂政自戕以求死无对证的。傅兰君细细看去,果然在他颈上发现了利器痕迹。
焦姣死死捏住傅兰君的手,低着头无声地哭泣。
叶际洲坐在大堂上,猛地一拍惊堂木:“堂下所跪何人?”
在牢里受过大刑,齐云山浑身重创,勉强支撑着跪在地上,他冷笑:“是取你狗命的义士!”
堂上一片哗然,叶际洲显然经历过大风浪,脸皮早已如树皮,他不以为忤:“阶下囚还敢口出狂言。我劝你趁早坦白身份,免得吃刑受苦。”
齐云山讽刺道:“怎么,叶大人作恶太多,已经记不清和哪些人有深仇大恨了吗?”
傅荣与顾灵毓对视一眼,原来齐云山至今都没有坦白自己的身份,难怪邸抄上只说是刺客而不道明姓名!
傅荣气得七窍生烟,叶际洲这老匹夫,事发第二天他特地让师爷跑来知府衙门同自己讲这件事,原来是诈自己!
片刻,他又疑惑起来,既然齐云山面容已毁又并未承认自己身份,那叶际洲又是如何判定刺客是齐云山的?
很快他的疑惑被解开,叶际洲胜券在握地一笑:“别以为你抵赖就能把这事混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传证人。”
那证人畏畏缩缩地走进来,傅兰君险些惊叫出声,是陈皮,那个曾经因为抢劫被顾灵毓教训过,后来在顾家后厨帮工的下人陈皮!
陈皮唯唯诺诺地向在场的大人们问过好,叶际洲捻着胡子问:“证人陈皮,堂下跪着的嫌犯你可认识?”
陈皮瞟一眼齐云山,斩钉截铁地回答:“认识,这人的身体化成灰我也认识,可不就是我主家顾家的下人,也就是在座的顾灵毓顾管带家的副官齐云山嘛!”
一句话掀起惊天波澜,在场所有人立刻交头接耳起来,叶际洲拍惊堂木:“肃静!你可有证据证明嫌犯就是你口中的齐云山?”
陈皮口气笃定:“小人在顾家帮工已有大半年,对顾家全家老小都非常熟悉,只是花个脸而已,有什么认不出的?小人敢确定,这人就是齐云山。不信大人看他的手,看他手上的茧子是不是握枪的人才会有的?何况,若他不是齐云山,大人把真的齐云山找来就是,大人不如问问我家少爷,齐云山现在人在何处。”
叶际洲眯着眼睛望向顾灵毓:“顾管带,齐云山是你家的下人也是你的副官,他现在人在何处?”
顾灵毓端坐着,沉静地回答:“半个多月前他向我告假,说是有事要去外省,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
叶际洲“哦”一声:“顾管带对齐云山想必是相当熟悉的了,不如顾管带来验看一下,看堂下这人到底是不是他。”
顾灵毓缓缓起身走向齐云山,他在齐云山面前停下脚步,看向那张模糊的面目,那人也抬起头看着他,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时间像是就此停住。
半天,那人“哧”地一笑,笑声轻轻的,像是炮仗受潮后哑了的引线,他开口:“是,我承认,我就是齐云山。”
顾灵毓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傅兰君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冷,毫无温度。
案子继续审理,叶际洲质问齐云山:“你罔顾国法大胆行刺本官,是受谁的指使?”
齐云山嗤笑:“杀你还需受谁的指使?难道叶大人已经忘了自己十年前在山东做知县时欠下的血债了吗?”
叶际洲一怔,显然,他是已经忘了。
齐云山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射出怒火:“叶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这些年作恶太多,连仇家都记不得了。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年在山东,是怎样为了洋人而逼死齐家拳馆一家五口人的吗?”
他环视一周,将冤情娓娓道来:“我本是山东人氏,十年前我家在山东开拳馆,家里在乡下薄有产业,不想有英国传教士强占我家田地修建教堂,争执中传教士与我父亲大打出手,我父亲不过用拳脚功夫将对方打伤,对方却用枪射伤我父亲。当时的知县正是堂上这位叶大人,他竟判决过错全在我家,让我家把田地拱手让给洋人不说,还派人三番五次挤对拳馆,我父亲伤重不愈而亡。事后不久,我家更是毁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除我之外,我母亲、弟弟与两个小妹都丧生火海。这样的灭门大仇我怎能不报?”
他这一席话满是悲愤,却并未引起太大轰动。这年月这样的事情太多,国弱则民贱,如今大清的土地上,一等洋二等皇三等贵四等民,类似的事情听得太多,大家都已视之为常态,连爱新觉罗的龙兴之地眼见着都要变成洋人的,四五个升斗小民的死活,又能打动谁?
叶际洲满身是业障,对这种指控也早已麻木,冷笑道:“别以为编个故事出来就能混淆视听。我问你,你若是真的为报父仇,为什么要自毁面目?受雇于严仲子的聂政才会自毁面目,你自毁面目难道不正是像聂政那样怕连累幕后主谋?”
傅兰君的心提到嗓子眼,果然如父亲猜测的那样,叶际洲想借题发挥铲除异己!
叶际洲放下惊堂木,鼓动道:“齐云山,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其实不过是被什么江湖义气之类的狗屁东西蛊惑,实际上你们知道什么呀,无非是被人利用罢了。你若肯坦白交代,供出幕后主谋,念在尚未造成严重后果的份儿上,我自当为你请命,留你一条性命,你可别冥顽不灵,自己非往死路上走。”
齐云山“哧”地一笑:“常听人说叶大人升官发财两条路,一是舔洋人脓疮,二是喝老婆洗脚水。这话果然不错,叶大人何必将自己的草包肚子晾在大堂上,世人皆知,聂政自毁面目为的不是怕暴露严仲子而是怕连累姐姐。我与聂政一样,知道仇人无德,势必迁怒无辜,因此才自毁面目。山东往事到底是不是我的杜撰,当年的事官府都有档案记录,等到查明档案一切自然大白于天下。如果叶大人想要靠我来达成什么其他龌龊目的,恐怕您只能失望了。”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他如此刚硬,叶际洲无奈地望向臬台周大人,周大人点点头:“今天也只好审到这里了,这人刺杀朝廷大员证据确凿,死罪难免。至于有没有什么内情,恐怕要先派人去山东调查一下陈年卷宗,看看此人所说是否属实了。”
齐云山被带下堂。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望。
一个月后案件再审,从山东查阅的卷宗信息看,齐云山所说陈年旧案确有其事,就发生在叶际洲做知县的任期内。齐云山依旧咬定自己刺杀叶际洲只为报仇并非受谁指使,案子只好结案。
齐云山依旧被关押在巡抚衙门大牢,只等秋后问斩。
对于这个结果,最满意的当然莫过于傅荣,他高兴的不只是保全了自身,更是叶际洲计未得逞。而顾灵毓呢……傅兰君猜不透顾灵毓的情绪。
他应该是很悲伤的,但他表面上平静如水,每天在家和军营之间来回,与平常并无两样。他甚至从没有去大牢里看过齐云山,这让傅兰君觉得费解。
去牢里看齐云山的,只有一个焦姣。
大雨天,她从省城探监回来,整个人淋得落汤鸡般,嘴唇青紫脸色惨白。她径自推开顾灵毓和傅兰君卧室的门走进来,雨水立刻从她身上淌下来浸湿了地毯。
傅兰君一眼就看见她原本套在手上的玉镯子不见了,从她进顾家以来就戴着那镯子,想必是从她娘那里继承来的,如今不见了,毫无疑问,肯定是为了托关系进去探监。牢里的狱卒们都是年久生了锈的钥匙,不给够油水是不肯开门的。
焦姣朝顾灵毓走过来,她开口,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顾灵毓却也不像是在看他:“少爷,齐云山说,您不去见他最后一面,他不怨您。他说,叶巡抚拼了命地想让他翻供,承认刺杀是受你们翁婿指使,大刑伺候,威逼利诱都用尽了,但他咬着牙没答应。他还说,姓叶的人非善类,以后免不了再兴风浪,他保护不了您了,让您和亲家老爷小心提防。”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她突然又转过身来,一脸的恍惚:“对了,我要走了,多谢少爷少奶奶这一年的收留,无以为报,我给你们叩头。”
她僵直地跪下来磕了个头,傅兰君蓦地想起最后一次见齐云山时,齐云山也对自己磕了头。
顾灵毓喊住了焦姣:“你要去哪儿?”
焦姣轻轻一笑:“去北京,去告御状。齐云山他判的是秋后斩,离行刑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大清以孝治天下,齐云山他为父报仇,就算犯了国法也情有可原,我要去北京,去找皇上,去找老佛爷……”
她看上去已经有些神经错乱,傅兰君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顾灵毓打断她的话:“焦姣,你把告御状看得太过简单……”
焦姣声嘶力竭地叫喊:“杨乃武都能翻案为什么齐云山不行?顾灵毓你自己能狠下心来看着兄弟死,我没有你心狠,我做不到!”
顾灵毓脸色一灰,半晌,他说:“且不说杨乃武案确有内情而云山大哥刺杀叶际洲证据确凿,杨乃武案背后牵扯的势力纠葛朝堂斗争又岂是这个案子能比的?”
焦姣惨淡一笑:“我不管,要我眼巴巴地等着看心上人死,我做不到。”
她转身走进雨幕里,顾灵毓冲着焦姣的背影喊:“他并不爱你,你心知肚明,何苦为他枉送性命?”
焦姣回过头,她凝视着顾灵毓,表情教人猜不透,过了很久很久,她轻轻一笑:“人间情事,逃不过‘何苦’二字,我何苦,他又何苦?”
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倾盆大雨里。
那日雨天焦姣离开后,再也没有出现在顾家。傅兰君叫来与焦姣平日交好的丫鬟问,得知焦姣已经跟婆婆辞了在顾家的工,带着不多的行李离开了顾家。
她真的去了北京。
傅兰君把这事同顾灵毓说起,顾灵毓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作表示。
他依旧没有去巡抚衙门大牢里看齐云山。过去他的生活是早晨去军营当班黄昏去学校接人晚上回家里安寝,傅兰君怀孕后暂时停了在学校的教务工作回家休养,于是顾灵毓的生活变成了军营和家中两点一线。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变化,除了他的副官由齐云山变成了当初在杭州救下的杨书生——杨书生不久前结束了在陆军小学堂的学习,回到了宁安。
但傅兰君知道,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比如自从齐云山被判秋后处斩以来,她常常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冷的。
这天晚上醒过来,身边又没有人,傅兰君摸索着起床,披上外套走出房间,台阶上也没有人。
她找了半天,找到书房前发现灯还是亮着的,一个人影投射在纸窗上,书房里的人应当是捉着笔在写些什么,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悄悄撤回了卧房。
齐云山事件后,傅荣和顾灵毓之间的来往倒是变得更加频繁起来。傅荣常常出入顾家,或差人请顾灵毓去傅家,这老头子或许是被叶际洲激起了好胜心,满心地要和女婿结成翁婿联盟,对抗这位老对头的攻势。
这天快黄昏的时候,他又来了顾家,手里捏着张报纸,一脸严肃:“阿秀,《针石日报》的主编翼轸是你的朋友吧?”
顾灵毓点点头:“是我在南洋公学的同学,我们的关系还算过得去。”
傅荣将报纸递给他:“这是明日要出刊的《针石日报》,你自己看看。”
顾灵毓接过报纸粗略一翻,眉头微蹙:“爹您觉得有什么不妥?”
傅荣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不妥大了!这报纸文章里又是鼓吹立宪变法又是同情马笃山的乱党,处处戳中朝廷。年初朝廷颁布《大清报律》,为的就是控制舆论,我听说这个翼轸几年前是经历过《苏报》那件事的,怎的这么不记教训?幸亏我发现得早,否则《针石日报》就是下一个《苏报》。你最好劝告你那朋友谨言慎行莫谈国事,若他实在不听,你也就离他远些吧。时局这么乱,你有通天的仕途,也经不起齐云山翼轸他们几个瞎折腾!”
顾灵毓只得说是。
傅荣走后,傅兰君拿起那张报纸看了一眼,被圈出的地方是她不太懂也不太感兴趣的政治,往常她只觉得看了脑袋疼,今天却突然好奇起来,她问顾灵毓:“你对翼轸说的这些怎么看?”
顾灵毓淡淡一笑:“能怎么看?总归是在大清统治下不能明文刊载的东西。”
他问傅兰君:“你呢?你怎么看?”
傅兰君想了想,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朝廷,革命党,我说不上来谁对谁错,只觉得乱哄哄的,像两辆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地争道,教人心惊胆战的。”
他伸手揽住傅兰君,把她抱坐在膝上,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肚腹,才五个多月,刚刚显怀,他说:“那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像过去那样,做你的无忧小姐。”
傅兰君想了想,左右也想不出个头绪,她的头脑被父亲从小给惯坏了,最后,她搂着顾灵毓的肩膀,乖顺地点点头。
但是事情由不得她想或不想,顾家的大门不可能永远地将大世界和小世界割裂,外面大世界里的动乱总有只言片语飘进顾家的小世界来。
傅兰君知道,今年不太平,起义一波接一波,河口那边还没压下去,钦州廉州又乱了。虽然都在云贵两广那边,离宁安相距甚远,但影响不小,尤其是河口那边的起义,因有新军被策反参与其中,使得上头对新军的管控更加严格。
这对顾家和傅兰君的影响很明显:顾灵毓每天在军营里待的时间更长了,有时天都黑了还没回来,有时是直接夜不归宿,有时甚至接连几天待在军营里。
顾灵毓对她说,上头很担心宁安新军里也有人被乱党策反,要加强管理和排查,自己作为管带,较平时自然更为忙碌,让傅兰君不要担心。
傅兰君嘴上答应着,内心却总觉得忐忑,偶尔阿蓓来陪她说话,她跟阿蓓提起自己的这种忧虑。
“也不知道这感觉从哪儿来的,我也说不清楚。按说从小到大活了这二十年,没有哪一年是真太平的,义和团、八国联军也都听过,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心惊胆战的。”
阿蓓依旧是文文静静的,她的儿子月儿已经一岁多,在母亲怀里咿咿呀呀地啃着手。
她想了想,说:“这大概就是阿轸说的,草已成木,当负兴亡吧。”
“草已成木,当负兴亡”,傅兰君咀嚼着这句话。十年前,她这一代人不过还是小孩子,天塌下来也有大人们顶着,而如今草已成木,无论愿或不愿,塌下来的天都将砸在他们肩上。
顾灵毓跟她说“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像过去那样,做你的无忧小姐”。
可是,若有朝一日真的天塌地陷,她还能继续无忧吗?
她没把这些担忧同顾灵毓说,顾灵毓已经很辛苦,她不愿他再为自己这些胡思乱想分神。
这一天顾灵毓破天荒回来得早,吃过晚饭他进了书房,傅兰君没有管他,自从那一夜发现他半夜在书房里,她就不再不问他去书房干什么了。
她自己躺在床上看书,昏昏欲睡的,桃枝进来送水伺候她洗脸,突然说:“军营里的程管带来了,和姑爷在书房里,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傅兰君也疑惑起来,早前顾灵毓说过自己和程东渐的关系只是淡淡的,除了婆婆寿诞这样的大事,程东渐也从未主动登过顾家的门,他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她披上外套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书房外面。
里面有压得低低的交谈声传出来,傅兰君竖起耳朵仔细听,听着听着,不禁脸色大变。
程东渐是来找顾灵毓说今天他走后军中发生的一件事的。
他凑近了顾灵毓,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奇奇怪怪的纸片:“灵毓兄看这个。”
顾灵毓瞟一眼,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这是……”
程东渐点点头:“没错。你走后,军营里有两个人不知道怎的打了起来,扭打过程中掉落了这个,恰好被我看见,现在这人已经被秘密关了起来,他招认了一切,承认宁安新军中有不少人已经加入同盟会,策划下个月起义。他还供出了几个头目人物,令人不敢相信的是,灵毓兄的好友南嘉木,竟然也在其中!”
顾灵毓眉毛一挑,片刻,他问:“东渐兄来找我,是为了?”
程东渐回答说:“这件事情已经上报佟协统,协统震怒不已,下令秘密逮捕几个头目。是协统让我来找灵毓兄的,要我和灵毓兄负责这次的抓捕行动。”
顾灵毓面无波澜地点点头:“那就走吧。”
他拔腿就走,程东渐喊住他:“灵毓兄,南嘉木与你是多年挚友,你若觉得为难……”
顾灵毓回头,冷冷一笑:“程兄这话说得太不晓事了,家国面前无兄弟,朋友一旦做了乱臣贼子,那还算得上是朋友吗?”
因是秘密逮捕行动,参与的人不多,除了顾灵毓和程东渐,就只剩下几个军中好手。
一行人沉默地向南嘉木家前进。
他们不知道,有个人先于他们去了南嘉木家。
在书房窗外听到顾灵毓和程东渐的对话,傅兰君如受雷击,早在那次戏园子里南嘉木拿她做幌子说谎,她就觉得南嘉木一定在做些不同寻常的事儿,但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他做的竟然是这种掉脑袋的事情!
她得救他!
她蹑手蹑脚,回到房里,好半天才稳下心神。为今之计,只有给南嘉木报信。合家上下只有桃枝是她的人,她叫了半天桃枝却没有人进来,不知道那死丫头去了哪里。
时间不等人,傅兰君又蹑手蹑脚地出了房,趁黑溜出家门,直奔南嘉木家而去。
春寒料峭,夜风微冷,傅兰君怀着五个多月的身孕,手脚都有些浮肿,身体上的种种不适夹击而来,但她不敢稍作停顿,只好咬着牙尽量加快步伐。
终于到了南嘉木家,敲了半天门才有人来开门,是南嘉木。他穿着睡衣披着外套,见到是傅兰君,一脸的惊讶:“你怎么来了?”
受了寒灌了风,傅兰君小腹一阵绞痛,她支持不住,脚下一软,整个人昏倒在他怀里。
傅兰君醒过来的时候人躺在床上,她挣扎着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南嘉木安慰她:“片刻而已。”
傅兰君抓住他的手臂:“别管我了,你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当抓捕南嘉木的一行人破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在床边一躺一坐衣衫不整的一对男女。
这显然在意料之外,谁也没有想到会在乱党的家里看到顾夫人,一时间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退还是该进。顾灵毓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走过去,清脆响亮的耳光抽在傅兰君脸上:“你果然还与他有私情!”
他攥住傅兰君的手腕冷酷地把她从床上拖下来,下达命令:“拿下南嘉木这个乱臣贼子!”
程东渐和随从们一拥而上绑住南嘉木,顾灵毓转头对程东渐说:“我有些私事要处理,劳烦程兄回营复命。”
犹豫了片刻,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今晚在南贼处看到贱内的事情,请兄弟们不要对外声张。”
程东渐同情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顾兄放心,兄弟们不是长舌妇。”
程东渐和兄弟们在南嘉木的家里翻找与乱党有关的文件信物,顾灵毓拉着傅兰君先行离去。他不说话,只沉默地攥着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家的方向走,他的沉默让人害怕。
傅兰君一边挣扎一边同他解释:“阿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灵毓却只是沉默,回到顾家,他拖着傅兰君径直走进卧室,把她甩在床上,然后独自走出去带上了门。傅兰君挣扎着爬起来想要跟出去,却发现门已经从外面被锁上。
她被囚禁了。
她没想到,这一囚禁就是整整两个月。
当天晚上顾灵毓派了守门的人来,一个顾灵毓手下的心腹士兵标枪似的站在门口守着,连桃枝进出都要受他的盘查。
桃枝的行动也被限制住,不许她出顾家大门,兴许是怕她回傅家报信。傅兰君和桃枝这一主一仆与外界算是彻底被顾家这扇大门隔绝了。
整整两个月,除了桃枝和门口的守卫,傅兰君没有再见到任何人,包括顾灵毓。
姨娘来过一次,那小守卫尽忠职守得很,没让她进门来。姨娘说去找顾灵毓交涉,竟然就这样一去不回,只让桃枝捎口信,说事情正在风口浪尖上,让她稍稍受些委屈,先待在顾家。
她获得一切消息的来源都是桃枝,桃枝费尽心思在顾家的下人们之间打探,时不时给她带来一点关于南嘉木案件和顾灵毓的消息。
桃枝打探到,关于那晚抓捕的事情已经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版本多样,流传最广的版本是:顾灵毓半夜去抓捕乱党,没想到在乱党的床上看到了自己老婆。又有一说,说南嘉木本是无辜的,根本不是乱党,是顾灵毓记恨他和自己老婆有私情才故意栽赃陷害。去年戏园子里的那件事情不知怎的又被翻出来作为这段桃花孽债的佐证……总之,在流言里,顾灵毓是被戴了绿帽子的,南嘉木和傅兰君是有私情的。
过了几天,桃枝又带来消息,是关于南嘉木的。说南嘉木的底细已经被扒出,原来他在日本留学时就加入了同盟会,此番回国正是为了在新军中传播革命思想,拉拢新军为革命所用。不仅如此,他那位娇妻也是他的革命同志,在日本时因为搞暗杀行动而以身殉道。难怪这次他回来都没有见到夏瑾,原来她已经死在了日本!
又过了大约半个月,桃枝带来了傅兰君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南嘉木的判决下来了,谋逆大罪,斩立决。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傅兰君手足冰冷。她猛地起身,整个世界突然旋转起来,她的喉头一阵恶心,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呕出来,整个人像是中了毒,全身的血都化作了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涌。
她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傅兰君见到了两个月来看到的第三个人——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大夫。
大夫在训示桃枝:“夫人身体虚得很哪,又怀着身孕,心浮气躁饮食不调,若不加调理,生产时必定有大麻烦……”
桃枝垂着手听他教训,等到送走了大夫,她走回到床边,握住傅兰君的手:“大夫的话小姐你也听到了,自己的身子重要,管什么南公子北公子的,他的死活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傅兰君呆愣愣地不说话,他的死活怎么能和她没关系?
他是她少女时代所有的绮思,即使到了今时今日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当初他带给她的那些爱情的悸动和遐想难道就能随之一并磨灭?
桃枝还在絮絮叨叨:“小姐您应该多想想姑爷,姑爷虽然把你关起来,但他还是关心你的呀,听说你晕过去,立刻找了大夫来……”
傅兰君的心里突然一动。她颤颤巍巍地起身,在房间里翻找了半天,桃枝不明其意,跟在她身后:“小姐您要找什么告诉我,我帮您找……”
傅兰君不说话只是乱翻,翻了半天却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顾灵毓鸡贼得很,对她的脾性再清楚不过,屋子里的一切利器都被他命人收了起来,什么裁纸刀小剪刀的概不能免,甚至连簪子都不剩一根。
找了半天,傅兰君在抽屉里终于发现了一件可用的东西。
是当初成亲时南嘉木送给她的贺礼,那枚金玫瑰胸针。
胸针做得比较大,因此别针也较普通别针稍长一点,虽然比不得剪刀裁纸刀,但若狠心一点对着喉咙扎下去也不失为利器。她打定了主意,攥着胸针去砸门。
砸了半天那小卫兵才转过身来,傅兰君用针尖顶住喉咙:“去告诉顾灵毓我要见他,否则我就死给他看。”
小卫兵蔑视地看了那枚胸针一眼,连话都不说,显然不把这威胁当回事。
傅兰君咬咬牙,举起手臂:“你看着!”
她狠下心来用别针冲着手腕划下去,用了十足的力,胸针刺进肌肤,深深地划过,血瞬间涌了出来,小卫兵这才慌了神:“夫人您不要冲动,我这就去找顾管带!”
他一溜烟跑去找顾灵毓,桃枝赶紧跑过来给傅兰君包扎住伤口,埋怨傅兰君:“您还动真格的啊。”
傅兰君勉强笑笑在椅子上坐下来,近来没心情吃饭,她本就有些贫血,流了这些血更觉得头晕目眩。
过了很久,终于有脚步声近了。
那脚步声熟悉得就如同自己的心跳,傅兰君坐直了身体,一只穿着军靴的脚踏进门来,桃枝立刻懂事地走出去带上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傅兰君一手捂着手腕上那块浸血的白布,顾灵毓微蹙眉头看着傅兰君。他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来,推开她的手,拿起那块白布折叠成条,一圈一圈地绕过傅兰君的手腕,最后轻轻地打个结。
傅兰君垂眼望着顾灵毓,许久不见,他亦消瘦了很多。
这一年以来,他身上变化很大。去年秋天,他看上去还像是个丰神俊朗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脸颊丰润甚至略带稚气的圆润。自从齐云山出事以来,他变得越来越消瘦,脸上的轮廓也随之变得冷峻,不像个富家纨绔子弟,而更像是个军人。
一个冷酷的、心中只有朝廷没有私情的军人。
她开口:“阿秀,你救救南嘉木吧。”
顾灵毓正在打结的手顿了顿,半天,他继续手上的动作,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打完了结,他站起身来后退一步,傅兰君伸手攥住他的手腕:“阿秀,云山大哥已经救不得,难道你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南嘉木去死吗?”
顾灵毓标枪似的身形微微晃了一晃,半天,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英俊的五官都跟着扭曲起来,他嘶哑着声音说:“是他们自己往死路上走,不是我逼他们的。”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桌子上那枚浸血的金玫瑰胸针。
南嘉木行刑的那天是个大雨天。
与南嘉木一同处斩的还有几个他的革命同志,出师未捷身先死,几颗革命志士的大好头颅,顷刻间就会如藤蔓上熟透的西瓜一样,在刽子手的屠刀起落之间落下,革命者的头和西瓜也没什么两样,滚在地上沾满尘土流出红的浆……
那颗大好头颅,那颗她少女时代对着念了无数遍《长干行》的大好头颅,今天就要归于尘土。
而监督行刑的人,是他的好友,她的丈夫!
傅兰君趴在桌子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窗关着,她只能看到雨的影子,那小卫兵依旧标枪似的在门口立着,他在防什么,防自己冲到法场去吗?
有人的影子映在门上,外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两个人走了进来,是二婶和她的丫鬟。
二婶依旧是那样素净哀怨,神经质地微微笑着,丫鬟的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她接过食盒放在桌子上,在傅兰君面前坐下来:“阿秀不让人来见你,但今天是端午,若还让你独自一人,那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端午,原来今天已经是端午了。她从小最喜欢过端午节,粽叶、菖蒲的清香,赛龙舟的热闹,雄黄酒的烈都是她所喜欢的,然而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端午节可以变成一个杀人的日子。
不,端午节本来不就是个悲哀的日子吗?千余年前楚大夫屈原为殉自己的道而投江,这才有了端午节,今日,又有一群人为自己心中的道而殉身……
二婶揭开食盒端出里面的东西,几碟小菜、几碟点心、一碗粥、一小壶菖蒲酒:“你婆婆还在生气,我在自己的小厨房做了这些东西,你别嫌弃。”
傅兰君木然地问:“婆婆生什么气?”
二婶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身后跟的丫鬟多嘴道:“还不是为了南公子那件事,整个宁安府都传遍了……”
二婶轻咳一声,丫鬟立刻闭了嘴,二婶把手轻轻搁在傅兰君的手上:“二婶相信你和那位南公子并没有什么,总有那么些个人,把编派别人当乐子,外面传的那些浑话不要往心里去,安心养胎生下这个孩子才是要紧的。”
她拉着傅兰君的手不咸不淡地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她向傅兰君借人:“我房里有些事情想请桃枝姑娘帮个忙,兰君你能不能把桃枝借我半天?”
二婶带着丫鬟和桃枝离开,门又被锁上。过了一会儿到了午饭时间,守门的小卫兵也去吃饭了,门里门外只剩下了傅兰君一个。
粥已经冷了,菜也已经冷了,唯有酒还是温的。
傅兰君将桌子上的东西一律扫到地上,把那几碟小菜和点心在桌子上排开,拿出食盒里的两只酒盅,用菖蒲酒注满酒盅,一只放在桌上,一只拿在手里,她轻声呢喃:“南公子,我想救你却有心无力,只能用这一杯酒遥遥祭你,愿你黄泉路上一路走好,来生和夏瑾一起,投胎在一个太平盛世,再不用为信仰殉身。”
她将手里那盅酒洒在地上,又端起桌上的酒杯,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她把酒盅摔碎在地上,瘫坐在椅子上,怔怔望着外面雨的影子。
房间里的座钟嘀嘀嗒嗒地走着,午时三刻越来越近,此时法场上的一切都应该已经就绪了,跪在地上的她的竹马是死刑犯,站在一旁的她的丈夫是监斩官……傅兰君的心突然绞痛起来,起初她以为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但当这绞痛弥漫到小腹和全身,她才明白这痛是实实在在的,像是有一双有力的手在撕扯着她的五脏。她痛得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冷汗如泉涌,将她浑身衣裳浸透,想要张口呼救却发不出声,眼前一阵阵晕眩发黑,最终,她在剧痛中昏厥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她人仍在地上。
酒盅的碎片在挣扎中扎进了手臂里,手上血迹斑斑,地上也血迹斑斑。腿上冰凉凉的,傅兰君向下一望,瞬间明白了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恐慌、无措、绝望……她浑身脱力,整个人疲倦地靠在椅子腿上,过了很久,才攒起一点点力气,一点点挪动着爬回床上。当双脚离开冷硬的地面陷身于柔软却同样冰冷的床褥中时,她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直到下午,桃枝才回到房间。
一进房间桃枝就嗅到了满屋子的血腥气,血迹从床前延伸到床上。桃枝奔到床前,傅兰君仰面躺在床上,她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叫她也不应,桃枝吓得翻身从床上摔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去砸门:“开门哪,小姐出事了!”
傅兰君怔怔地躺在床上,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和绝望,现在她的脑子里一片空茫茫,像落雪后的世界,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很久前的那个冬天。那时她和顾灵毓在凤鸣山上,那年凤鸣山上的雪下得多大啊,遮天蔽地,他牵着她的手走在雪地里,一踩一个深坑。因为大雪,顾灵毓还打了滑摔了腿,她看到顾灵毓这样被家人欺负,想搬娘家救兵给他讨个公道,他倒说:“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好过些的,只有你。”
而现在,能让她好过些的只有他。失去孩子的痛苦让她全身心地陷入母亲和妻子这两个角色中,无力去想什么青梅竹马,现在她只想他,她的丈夫,她失去的孩子的父亲,盼望他能出现在自己身旁,握一握她的手,温言软语地同她说两句话,跟她讲,还有他在,教她什么都不要担忧,什么都不要害怕。
可是顾灵毓没有来。
桃枝跑出去后很久才回来,身后跟着那胡子花白的老大夫,那老大夫叽叽咕咕了一通,傅兰君只觉得头痛,她闭上了眼睛。
老大夫走后,又过了很久才有人来。先是婆婆的丫鬟,然后是奶奶的丫鬟,大家象征性地慰问了一下,都说主子身体不适不能亲自来看,直到快天黑时,二婶来了。
她一脸的内疚:“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把桃枝借走,如果那时候你身边有人,兴许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傅兰君淡淡地说:“没什么,天命而已。”
二婶抓住她的手,突然红了眼圈:“我明白你的心情,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样,也是七个多月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守寡,只剩下这么个遗腹子,如果当时他活了下来,现在应该已经十岁了。”
傅兰君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不说话,桃枝上来打圆场:“二太太,小姐累了要休息了,您先请回吧。”
二婶走后,桃枝关上房门。桌上的药已经放凉了,桃枝扶起傅兰君喂她吃药,喂着喂着,桃枝突然开口说:“小姐,咱们以后还是离二太太远一些吧。”
桃枝搅拌着汤药,斟酌着字句:“怀孕这么久都没什么事,要说自己糟践身子,也糟践两个多月了,怎么前两个多月都没什么事,偏偏她一来就出事了?这事儿出得蹊跷。”
傅兰君愣住了。
对于这场事故,她原本没有多想什么,她只以为是自己这两个多月来作践身体作践狠了,又赶上今天南嘉木行刑,自己悲伤惊悸过度才导致了流产,却全然没有想到,这背后可能有着人为的原因!
她蓦地想起刚嫁进顾家时所感受到的顾家怪异的氛围,还有婆婆那句“以后和二婶少来往”,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
她的孩子竟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看到傅兰君激动得青筋暴起,桃枝又后悔起来,她放下药汤安抚傅兰君:“是我多嘴,没什么证据就胡说八道。小姐别激动,无论如何孩子都已经没了,您要保重自己。”
是啊,无论如何孩子都已经没了,她和顾灵毓曾经寄予厚望的孩子。多少年来顾灵毓对自己的母亲、奶奶心存隔膜,恪尽责任的同时一颗心又无所依托,他对于家的寄托全在他和她的这个小家上。多少次,顾灵毓跟她说,有了这个孩子他们的家就圆满了。他和她给这未出世不知性别的孩子取了多少名字又推翻了多少名字,怕取得太小慢待他,怕取得太大压不住,嫌取得太微贱太轻侮,又怕取得太富贵会招鬼神妒……然而孩子最终还是走了,在还未出生的时候。
顾灵毓人在哪里?他无限珍重的孩子未出生就离开了,如今的他人却在哪里?
傅兰君睁着眼睛等了一夜,也没有等到他回来,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桃枝:“姑爷人呢?”
桃枝半天没说话,许久,她嗫嚅着回答:“兴许是军营里有事,脱不开身。”
这句话彻底浇熄了傅兰君幻想的火苗。原本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他根本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他才没有回家来看她,可是桃枝这句话说明了家里已经有人送信去军营里。
他什么都知道,却无动于衷。
第二天姨娘来了,一进门就坐在床边捏着傅兰君的手垂泪不已。
她带来了不太好的消息,傅荣最近旧疾复发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来看傅兰君的原因。傅兰君原想让姨娘带自己回娘家,如此一来话没出口烂在了肚子里。姨娘照顾爹一个人已经够辛苦,她看看姨娘的鬓角,已经有零星银丝。这位姨娘最爱漂亮,如今忙到连拔去白发的时间都没有,她不忍再劳累姨娘。
怕顾家照顾不妥帖,姨娘带来了一个傅家用惯的老妈子秦妈,交代完事情后,她就匆匆回了傅家。
顾灵毓依旧没有回来。
婆婆和奶奶也依旧没有亲自来探望,反倒是二婶,晚上她又来了。
依旧是那样温婉而神经质地微笑着,依旧是那些听上去温柔妥帖却没有什么用的废话,依旧是精致漂亮的食盒,她打开食盒,端出里面的粥:“你现在的身子需要静养,我特地熬了些粥……”
二婶微笑着把粥递过来,傅兰君死死盯着那碗粥,她的瞳孔缩紧,一阵惊恐的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当那碗粥送到面前时,她一伸手,打翻了粥碗。
粥泼出来,淋到二婶的手上、裙子上,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半晌,桃枝回过神来,忙找东西给二婶擦拭,傅兰君却镇定下来,她喝住桃枝:“桃枝,你出去。”
桃枝小声叫一声“小姐”,傅兰君提高了声音:“出去!”
桃枝咬咬牙,把手帕甩到二婶身上,飞快地跑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二婶没有说话,她拿起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裙子上的粥,傅兰君死死盯着二婶,半天,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昨天的酒里,你是不是动了手脚?”
二婶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下来,整间屋子都静了下来,只听见座钟指针嘀嘀嗒嗒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过了很久,二婶终于开口:“是。”
她如此干脆利落地承认,傅兰君倒愣住了。
二婶重新端起碗来,那碗里还有小半碗未泼洒出来的粥,她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好奇原因吗?很简单,顾家欠我一条人命,我不过是讨还这条人命罢了。”
傅兰君蓦地想起曾经齐云山跟她说过的顾家的家事,二叔当年去世时二婶是怀有身孕的,然而那个遗腹子最终却胎死腹中。
难道……
二婶用手帕擦一擦嘴角,对着傅兰君露出她神经质的微笑:“你、顾灵毓,还有你婆婆,都应该感谢那孩子呀,如果那孩子还在,或许,顾灵毓现在还在山上。”
她放下碗,静静地笑着,笑容近乎残忍,她轻声说:“奇怪吧,顾家就是这样,没有道德人伦,有的只是互相厌憎你死我活。倘若当年我的儿子活了下来,今时今日的顾家绝非这个样子,顾灵毓还会是那个祖母不认的孽障。正是这个孩子的死,成全了你丈夫在婆婆无可选择的情况下名正言顺地回到顾家成为当家人,成全了你婆婆从一个不祥的弃妇成为顾家未来的老太君。原本这一切,都该是属于我和我那没出生的孩子的。”
她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雨:“这雨下得真大,十年前也是个雨天,也是端午,也是一杯酒。我未出嫁前,我娘跟我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切善恶终有轮回。少奶奶,你说是吗?”
她转过身,傅兰君蓦地发现她的眼中噙着泪,这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婶娘其实有一张极标致的脸和一双美艳动人的眼,长年裹身的雪青色和香火气埋葬了她的美丽,让她宛如一个寂静的影子。当她从烟火缭绕后走出,褪下那层温婉的、属于大户人家寡妇的谨慎和体面,露出原本属于一个年轻女人的寂寞和怨恨,那隐藏在寂静之下的美丽也就惊心动魄地展现于人前。
十年前,她失去孩子的时候,也同如今的自己一样大吧……傅兰君模模糊糊地想。
二婶走近了她,声音轻轻近乎呢喃:“我的孩子乳名叫瑾儿,你的呢?”
她眼中的那一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傅兰君被这一滴眼泪震慑,过了许久,她才争辩道:“你和你的孩子很无辜,这没有错,可是难道顾灵毓就不无辜吗?自出生起就背负着孽障的恶名,难道他就罪有应得?如果不是这偏见,他本就是顾家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又何来的争抢一说?”
二婶淡淡笑着:“是啊,少奶奶,你说的没错,可是我说过,顾家就是这样的,只有你死我活没有人伦道德。姓顾的血液里流淌着罪孽,每个顾家人都罪有应得。我知道我迟早会遭报应的,但在我遭报应之前,我会先把顾家应得的报应还给他们。”
她幽幽叹一口气:“只是我没有想到,终究是棋差一着。”
傅兰君忍不住问:“你说什么?”
二婶抬起头,眼睛里有残忍的微笑,她的表情空茫而怅惘:“我叹息,终究是棋差一着。我所作所为,无非是想让大嫂和顾灵毓尝一下我当年的丧子之痛,我想看他们的脸上露出和我当年一样痛苦的表情,可是偏偏他们没有,我到底还是失败了。”
她的话如针毡般揉搓着傅兰君的心,他们没有……他没有,他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对于这个孩子的失去,他并不觉得痛苦。
他甚至吝惜于回来看她一眼。
二婶最后怜悯地看她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