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外,暴雨不绝,一匹快马急急行过,马蹄踏在水洼里,溅起四散的泥点子。秦风和谢宁身上都被雨水打湿,雨水顺着下巴滴落,串成珠帘。
黄白相间的胖猫可怜兮兮地缩在谢宁的怀里,身上虽然有包袱为踏遮挡了一下。可原本蓬松的毛发还是被凝成了一缕一缕的。唯有带着雾气的蓝眼睛,始终懵懵懂懂地四处张望着。
谢宁时不时回头望去,确定没有人追上来才松了一口气。松柏掩映的山庄渐渐远去,连朱红色的飞檐都再也瞧不见了。
雨水淌过她的面容,眼底的冷意却慢慢散去。还好他们逃出来了。她不再回头,坚定地看着前方,快马一路往前,渐渐消失在一片烟雨朦胧中。
两个时辰后,隐蔽的峡谷内,早已停了一辆马车。几十个身着重甲的人骑马立在一旁。打头的人驱马而来,对着谢宁朗声道:“大将军夫人,我等受右相之命,已在此恭候多时,特来护送您前往北疆。”
“多谢。”谢宁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随即就跟着秦风上了中间的马车。
入了马车,她将小鱼干放到一旁,在它身上搭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秦风在外面赶车,她浑身湿透了,拧了拧袖子上的水,便准备从包袱里拿出一件衣裳换上。她伸手进去时,刚刚碰到衣物,猛然摸到了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
她疑惑地皱了皱眉,她这包袱里就放了些银子和几件衣物。可这东西摸起来,足足有一拳大小。她赶忙将它拿了出来,却在看到形状时,整个人吓得不轻。
底盘约四寸,呈方形。其上盘着着扭曲在一起的几尾螭龙。她咽了咽喉头,脊背爬起了一阵疹子。直到将那物件翻了个面,见着其下刻着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几个大字,差点没有拿稳,将手里的东西给摔了出去。
“这……这是……”她微睁了眼,吓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这好像是传国玉玺!
可玉玺怎么会在她的手里?
她咽了咽喉头,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神微动,有些慌乱。唯有握着玉玺的手还在打着颤,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现在当务之急,是确认这到底是不是真的玉玺。她急忙撩开帘子,冲着马车外的秦风小声地道:“秦风,你先等一下。”
秦风听到她的声音回过头,见她一脸惊慌,当下也有些紧张地问道:“夫人,怎么了?您是哪儿不舒服么?”
谢宁摇了摇头,打手势让他凑近了些。才偷偷将手里的东西露给他看了看。秦风本还有些担忧是不是谢宁冒雨赶路,所以身体不舒服。却在看到她手里的东西的一瞬间,整个人也瞪大了眼,差点低呼出声。
他看了看四周,也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这……怎么在您的手里?您是何时拿到的?”
谢宁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抿了抿唇,道:“我也不知道,就莫名其妙出现在了我的包袱里,我连宫里都没有去过,当然不可能拿到。出门的时候也只带了几件衣物和银子。可刚刚,我就在我的包袱里摸到了这个。”
她的声音顿了顿,抬起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秦风:“你确定这是真的么?”
秦风皱了皱眉,整个人也凝重了起来。盯着她手里的玉玺看了半晌,才坚定地点了点头:“夫人,这不会有假的。这样的材质和雕工,不会有人能够做到如此以假乱真。”
听到他这样笃定,谢宁身子一僵,一手握住了马车上的横栏,将手里的玉玺攥得更紧了。她像是在想些什么,眉尖紧蹙,连身上的衣裳还在滴水都浑然不觉。
秦风想了许久,又瞧了瞧四周,郑重地道:“夫人,虽然这东西来历不明。但这也是好事。现在雍王作乱,没有这个暂时也没办法登基。咱们得把这个保护好,千万不能落入雍王的手里。然后带去北疆,交给太子殿下。”
谢宁低头瞧着手里的玉玺,听到秦风的话也认同地点了点头。玉玺确实太过重要的,落到了他们手里,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
她正要退回马车,身子忽地一怔,睁大了眼。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看向秦风。
他刚刚说千万不能让玉玺落入雍王手里?雍王,玉玺,她皱了皱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她喉头微动,拿着玉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头皮开始发麻,凉意从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忘了还有一个信王顾怀瑾。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顾怀瑾对她说过的话:“等我平定雍王之乱,就会放你走的。”
他要对付雍王,可兆京被围得铁桶一般。他根本寻不到机会,那么他现在一定会想尽办法让雍王自己出来。而能引诱雍王的,便是他最想要的玉玺。
再加上她这个镇国大将军夫人,抓住她,就是一石二鸟了。她咬了咬牙,压低了眉头。她真是太大意了,顾怀瑾怎么可能只有那点手段?怪不得他一直以来只是将她软禁在庄子里,原来他不是怕她逃,而是一直在等着她逃。
虽然她不知道顾怀瑾为什么要把真的传国玉玺放在她身上,可他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这是要把她当作诱饵,把雍王引出来。
而此刻,雍王说不定已经带兵来追杀她了。
她抬起头,任由雨点拍面,对着马车外的秦风急急地大喊:“秦风,你快吩咐下去,让大家分作两路。咱们不要坐马车了,改乘快马,尽量走隐蔽些的小道。来不及解释太多了,再迟一些,雍王的军队就要追上来了!”
秦风听到她说雍王要追过来,当时还有些疑惑。可既然谢宁这样说了,他也不迟疑。直接就冲着之前领头的侍从将谢宁刚刚的话吩咐了下去。
谢宁将玉玺往袖兜里一塞,一把捞起正准备睡觉的小鱼干,随意地给它裹了件衣物。就跟着秦风上了一匹快马,跟着十几个侍从一起改从别的小道而行了。
谢宁仰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空,暴雨打在她身上,她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但愿这一次,她们能平安躲过一劫。
雨还在下,地上落下重重的马蹄印。风撕扯着四周的树木,几欲将树干都折断。谢宁一行人走后没多久,浩浩荡荡的铁骑兵就追了过来,打头的是身着盔甲的雍王。
探路的将军回来禀报:“殿下,有两队痕迹,右面的有车轮印,他们应该是分开走了。”
雍王不屑地从鼻翼中轻哼了一声,大手一挥便道:“你带着一队人马从小路追过去,本王沿着马车的痕迹去追,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把周显恩的夫人和传国玉玺给我带回来。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杀了那个女人。”
“是,属下遵命!”那将军恭敬地抱拳,便领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小道而去了。
雍王瞧着右侧的官道,眼中带着猎户狩猎时兴奋的光芒。只要拿到传国玉玺,他就可以让他父皇退位让贤了。至于周显恩的夫人,能活捉自然最好,不能,也只有全部杀了。
他扬起马鞭,就骑着战马往小道而去,身后跟着乌泱泱的士兵。马蹄踏过,犹如千军万马之势。
……
快马一路疾行,谢宁被颠簸得厉害,可她这会儿更多的是心里打鼓,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般。她们现在就像被投放在笼子里的猎物,只能抱头鼠窜,而且背后猎人还不止一个。
顾怀瑾说是要对付雍王,如果他输了,那她们也得跟着一起陪葬了。就算他赢了,传国玉玺在她身上,他也一定不会放过她的。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她们现在都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她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小鱼干,雨水打在身上,她已经冷得快要失去知觉了。却又忍不住想起周显恩,眼中一瞬间冒出了泪意。她真的好想他,身上也好冷,她好想躺在他怀里,什么都不去想。
以前,她总觉得有他在,什么样的境况都可以化险为夷。可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抬手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看着怀里的小鱼干和面前的秦风,咬了咬牙,摒去了那些胡思乱想。她现在不能慌,不能害怕,她得想办法活下去,活着去见周显恩。
马蹄声不绝,她时不时回头望去,可眼前只有一片雾蒙蒙的水汽,还有连绵不断的群山。天空阴沉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倾倒下来。
她忽地偏过头,瞧着另一头的峡谷,急急地扯了扯秦风的袖子:“秦风,你让大家改道,停在那个峡谷去。”
秦风点了点头,一勒缰绳,就领着众人去了峡谷。峡谷偏窄,地上全是滚滚的黄泥。雨水不停地冲刷着,谢宁仰头瞧着峡谷上端,似乎在等些什么。
秦风勒住了马,转头问道:“夫人,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谢宁还盯着峡谷的峭壁,雨水让她几乎快要睁不开眼了,她忽地开口:“秦风,你派几个人去上面,多备些石头,咱们就在前面等着。”
秦风听到她的话,也瞬间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也便极快地吩咐了人去动手。她们则留在原地做诱饵,四面只有冰冷刺骨的山风卷着雨点子拍在人身上。地上的积水几乎快要没过马的小腿,马鸣嘶嘶,直到一阵铁蹄声传来,谢宁和秦风的身子都在一瞬间紧绷了起来。
待马蹄声近了些,谢宁才急急地开口:“跑!”
秦风一夹马肚,就急急地往峡谷外跑去。身后有人高喊了一声:“在那儿,他们在那儿,快追!”
那马蹄声转了个道,如同战鼓敲击,急急地落下又扬起,紧紧跟随在谢宁她们身后。
快要出峡谷的时候,谢宁捂住耳朵,低下了头。一阵巨石滚落的声音传来,原本就被雨水冲刷得脆弱不堪的峭壁便更是如同泄洪一般坍塌。有人惊恐地喊道:“山洪,发山洪了!”
可他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就只剩下一道道惨叫声,还有重物砸碎骨头的声音。马鸣哀嚎,尸横遍野。山体垮塌,连带着谢宁她们身旁都不停地掉落石头。
秦风只得调转马头,在不断落下的洪水和石块中拼出一条路。谢宁一手攥着秦风的衣摆,紧紧抱着小鱼干。感受着耳边不绝的重物落地之声,还有几乎快要将他们吞没的洪水。
身上已经全部打上了泥点,脏的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直到秦风驱马逃离峡谷的时候,她才张大嘴,重重地呼吸了起来,脸上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了。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可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得不远处围来了一群铁蹄兵,打头的正是一脸倨傲的雍王。
她的身子骤然绷紧,莫说是她,连秦风都愣住了。明明那批追杀他们的铁蹄兵已经死在峡谷的山洪里了,就算雍王是兵分两路,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绕过来堵截他们才对的。
雍王轻哼了一声,瞧着不远处一片狼藉的峡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些人,真是该死,竟然害死了他的那些部下。要不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他还真差点栽到这么个小孩和女人手里了。
他心中虽恨不得将他们就地杀了,面上还是一派云淡风轻。甚至策马往前,嘴角勾笑地看着谢宁:“大将军夫人,好久不见,还记得本王么?”
谢宁喉头微动,看着对面明显比他们多了数十倍不止的兵力。脊背上落下的雨水顺着衣摆淌下,她还是强迫自己睁眼直视着雍王,故作镇定地开口:“雍王殿下英武不凡,我自然不敢轻慢。今日在此与您碰面,还真是巧了。看您这样,应当是有要事在身,我等就不便打扰了,现在就离开。”
可她话音刚落,雍王就嗤笑了一声,仰起下巴,带了几分嘲弄地看着她:“夫人今日想走恐怕是不行了,天雨路滑,不如去本王的别府小住几日,也让本王好好招待招待你。”
他说着,加重了尾音。同时抬了抬手,身边的那群蹄铁兵就直接拔刀过来了,马往后退了一步,谢宁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小鱼干,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秦风躬了躬身子,手按在腰间的挎刀上,压低了声音对谢宁道:“夫人,抓紧!”
他的话音刚落,围在谢宁身旁的那十几个护卫就纷纷拔刀往前,与那些铁蹄兵厮杀了起来。这些都是右相精心挑选的高手,自可以一当十。但他们再怎么勇猛,雍王的人也实在是太多了。
秦风也没有迟疑,狠狠地一夹马肚,就掉头从侧方突围了。谢宁下意识地回过头,眼前只有一片血色。
直到秦风带着她疾驰而行,身后的惨叫声也被远远地抛下了。她低下头,身子在剧烈地颤抖,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雍王,信王,这两个疯子!
可没过多久,雍王的人就追了过来,右相的人全都死了,雍王的铁蹄兵虽然也损失惨重,可对付一个谢宁和秦风,也完全是绰绰有余了。
看着不断将他们逼上绝路的雍王,谢宁拉住了想要动手的秦风,冲着雍王大喊:“雍王殿下,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玉玺在我身上,你想要就尽管来拿。但请你放了其他无辜的人,我可以跟你回去做人质!”
雍王摸了摸面上的血,冷冷地看着谢宁:“你现在有和本王谈条件的资格么?伤了我这么多人,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他说着,大手一挥,身后的人就齐齐拿出了弓箭,对准谢宁身前的秦风,只待雍王一声令下,就会将他们万箭穿心。
雍王扯了扯鼻翼,冷哼了一声:“都给我去死吧!”
谢宁闭紧了眼,无数的破空之声传来,惨叫声响起,可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她睁开眼,就见得雍王的铁蹄兵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而雍王则是一脸惊恐的模样。
她抬起头,就见得不远处的山坡上,立着黑压压的军队,打头的人一身暗金色长袍,清隽的面容不染纤尘。唯有嘴角的笑意,显得有些冷。
谢宁整个人都僵硬着,死死地瞪着骑在马上的顾怀瑾。眼中不可遏制地流露出恨意,指甲几欲将掌心戳破。果然是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肯定一直在暗中跟着,看着她们和雍王斗得个两败俱伤,现在才跳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她咬了咬牙,有些不甘心地看着他。这个卑鄙小人,果然可恶!
顾怀瑾的目光落在谢宁身上,触及她眼底的恨意,略低下头,没有再去看她了。却只是直直地看着犹如强弩之末的雍王,他抬了抬手,吩咐身旁的侍卫:“去,把雍王这个乱臣贼子给我拿下,其余人,格杀勿论!”
雍王惊恐地睁大了眼,瞪着顾怀瑾,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你……老七,你竟敢和那个玉郎一起阴我!”
顾怀瑾没有说话,只是怜悯地看着他,嘴角的嘲讽之意更甚。不多时,他的人马就不费吹灰之力将雍王的人剿灭了。
这边同样震惊中的秦风也不再犹豫,一甩缰绳就带着谢宁跑到了。
顾怀瑾眼神微动,瞧着马背上的谢宁。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可还是缓缓拿起了手中的弓箭,箭矢对准的就是谢宁的后背。
长弓拉满,稍稍松开便会直接穿透谢宁的胸膛。
他合了合眼,握着弓箭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一旁的谋士却急急地道:“殿下,那个女人手里拿着玉玺,现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您快杀了她,才能把玉玺拿回来。否则若是让她带去北疆,对咱们来说就是麻烦了!”
顾怀瑾皱了皱眉,搭在弓弦上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目光紧紧跟随着谢宁,直到她回过头,见着他手中的长弓,一瞬间有些愣神。
谢宁手里攥着秦风的衣摆,目光无惧地看着山坡上的顾怀瑾。以顾怀瑾百步穿杨的箭法,她今日是逃不过了。
她弯了弯眉眼,思绪在一瞬间被雨水模糊了。直到看到顾怀瑾松开了手,长箭向着她疾驰而来。
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暴雨倾盆。死亡迫近的这一刻,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去了。她只觉得身上很冷,却没有一丝害怕。
她笑了笑,阖上了眼。
可惜,不能活着去见他了。
铮然一声,长箭直接插入了地上,刚好和谢宁错开。
她睁开眼,就见得顾怀瑾一直看着她,烟雨朦胧,模糊了他的面容。唯有他被风撕扯着的长发有些凌乱,弓箭垂在身侧,却没有再拉开了。
秦风一拍马,转瞬就将身后的一切都远远抛下。谢宁回过头,握紧了手里的玉玺,望着前面连绵的山峰,眼泪随着寒风落在身后。
北疆,快要到了,她要去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