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轱轱辘辘,马车晃了过来。
瑶英看一眼马车上象征佛家七宝,瑰丽光耀的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再看一眼满地摔烂的瓜果,站着没动,小声道:“法师,我没事。”
昙摩罗伽手握持珠,也站着没动。
两人之间隔着一地狼藉,微风拂过,车檐前和銮玎玲。
一串脚步踏响,近卫捧着瑶英掉落的靴子回来,“公主,找着了。”
昙摩罗伽撩起眼帘,朝近卫抬起手,持珠轻晃。
近卫呆若木鸡。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李仲虔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拐角处,快步朝瑶英走进,瞥见近卫手里的靴子,走了过去,伸出手。
近卫捧着靴子,看一眼面容沉静的昙摩罗伽,再看一眼神色阴沉的李仲虔,眼睛瞪得溜圆,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气氛凝滞了一瞬。
李仲虔双眉略皱,看向昙摩罗伽,凤眼微挑,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几眼,大手张开。
“拿来。”
他沉声催促近卫。
近卫连忙将靴子递给他。
李仲虔接了靴子,走到瑶英面前,蹲下,为她穿上靴子。
“人都散开了,我们先回去,没受伤吧?”
瑶英摇头,穿好靴子,抚了抚鬓边散乱的发丝,迫不及待地拉着李仲虔上前几步,笑道:“阿兄,先等等,这位就是对我恩重如山的昙摩法师。”
说着,转头看着昙摩罗伽。
“法师,我找到我兄长了!”
他曾为她祈福,希望她能早日和兄长团聚,她现在找到阿兄了,即使没有摩登伽女的事,她也希望能带李仲虔来见他。
昙摩罗伽凝眸看着瑶英。
她衣衫脏污,长发蓬乱,有些狼狈,眼中却毫无羞恼之意,面庞皎然生光,眉梢眼角盈满欢快的笑意,似漫天繁星闪烁,璀璨夺目。
他很少看到她笑得这么轻松欢畅,也从未见过她和谁这么亲昵。
这般快乐,刚才的那场骚乱对她来说,只是不值一提的齑粉,风吹吹就散了。
她还不到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少,本该如此。
江天一色,皎皎明月,潋滟清波千万里,肆意张扬明艳。
那些沉重的压力,辛酸的过往,都应该离她远远的。
瑶英挽着李仲虔的胳膊,笑意盈盈。
李仲虔笑了笑,低头看她,手指拂去她发丝里的尘土,感觉到昙摩罗伽的目光久久地凝定在瑶英脸上,眸底闪过一丝疑惑,抬头,对上昙摩罗伽清冷的视线。
他行了个礼,郑重地道:“舍妹遭歹人觊觎,流落王庭,幸得法师庇护,才能逃脱,在下感激之至,无以为报。”
昙摩罗伽回过神,道:“不及公主对我的恩义,若无公主相救,我亦无法施以援手,因缘际会,是诸法空相。”
瑶英一笑。
李仲虔笑道:“法师果然如舍妹所说,佛法高深,仁心高义。在下初至王庭,一路所见,王庭富庶,太平安宁,法师得万民敬仰,名声隆重,为庇佑舍妹,才有谣言纷传,舍妹心中愧疚不已,在下亦惶恐不安,此来圣城,既是为当面感谢法师大恩,略尽心意,也是为了结摩登伽女一事……”
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以免连累法师名声,也免得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信众有多虔诚,疯狂起来时就有多狂热,一经煽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李瑶英在王庭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他们不会允许她真的玷污他们的神。
来圣城的路上,李仲虔留心观察,所过市镇无论繁华还是人烟稀落,几乎处处佛刹,牧民的帐篷中也会设供奉,百姓越崇敬佛子,就越无法接受给他们带来安宁的佛子和一个汉女牵扯太深。
他们当然不会在佛子面前表现出什么,所有憎恶只会落到瑶英身上。
昙摩罗伽和李仲虔对视,眸如深井,平静无波。
“好。”
他捏着佛珠,轻声道。
轻飘飘的一个字,重如万钧。
她离开以后,让人送回一封信,信里说了,一找到兄长,她会按照约定,宣布不再迷恋他。
他知道会有这一天。
瑶英站在一边,轻轻哆嗦了一下,瓜果汁水浸透衣衫,紧贴在身上,风吹过,凉飕飕的。
李仲虔立刻发觉了,“舍妹身体不适,略有不便,在下先带她回去,稍后至王寺求见法师。”
瑶英想了想,没说话。
她穿着这一身,确实不好直接去王寺。
在旁边观望了一阵的毕娑见状,上前,笑着道:“车马都备好了,公主和令兄还是一同去王寺吧,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可能还有人躲在巷子里,想找公主的麻烦,公主还是谨慎些为好。”
瑶英面露迟疑。
毕娑道:“公主住过的院子天天都有人打扫,公主和令兄可以去那里暂住,也好让令兄看看公主这一年住的地方。”
瑶英微怔,朝昙摩罗伽看去,他脸色平静。
李仲虔沉吟片刻,点头应下。他想看看瑶英住的地方。
众人准备动身,毕娑请瑶英先行,李仲虔推辞道:“法师乃王庭君王,在下和舍妹不敢和法师同行,法师先请。”
毕娑眯了眯眼睛。
昙摩罗伽转身,眼神示意近卫,近卫捧着一件干净的白袍走到瑶英身前。
他转头看她:“披上。”
别生病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绛红袈裟落满日光,清冷光华流转。
……
昙摩罗伽乘坐马车离开后,瑶英和李仲虔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多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没人注意到他们了,这才去王寺。
瑶英披着白袍,脸上蒙了面巾,这回没有近卫军和百姓认出她。
李仲虔盯着她身上的卷草金纹白袍看了一会儿,“佛子待你很好?”
瑶英点头:“法师待我很好。”
“他有没有……”李仲虔欲言又止。
瑶英:“有没有什么?”
李仲虔笑了笑,“没什么。”
他看着瑶英长大,她从不会耻笑爱慕她的少年郎,但是也不会亲近谁,宴会上少年郎们想方设法接近她,她大大方方一笑,客气有礼,又有种高不可攀的风清云朗。
在喜欢的人面前,她才会顽皮戏谑,会婉转撒娇。
她长这么大,除了自己这个兄长,李仲虔还没见过她对哪个男人像对佛子那样亲昵信任,就好像他们认识了很久似的。
虽然刚才她和佛子没说什么话,可是他们眼神交流,她举手投足间对他的那种不自禁的、迥然不同的亲密显露无疑。
而佛子对她的关注也有些古怪。
不知道为什么,李仲虔忽然想起李玄贞。
李玄贞冒着生命危险护送他来王庭和瑶英团聚,绝不单单是因为内疚,那个男人阴郁偏执,反复无常,助西军收复瓜州后,一定会再回来找瑶英。
李仲虔心头微沉。
佛子是一位得道高僧,瑶英很敬仰他,也许自己关心则乱,想多了。
近卫领着他们避开人群,从夹道绕过王寺,来到瑶英住的小院。
院中郁郁葱葱,葡萄架上密密匝匝,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低垂,院中长廊打扫得一尘不染,土墙上砌有通风的花窗,明亮整洁。八壹中文網
瑶英在院中转了一圈,发现所有陈设物件都是她离开时的模样,连她没看完的经书都保持原样,摊开放在书案上,边角压了镇纸。
侍仆说:“阿史那将军吩咐我们天天过来打扫。”
瑶英失笑,毕娑还真细心。
她拉着李仲虔看自己住的屋子,告诉他自己每天做什么,亲兵们住哪里,墙上哪一处印子是亲兵比武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
李仲虔静静听着,末了,揉揉瑶英的发顶。
知道她在王寺过得不错,他很欣慰。
瑶英道:“阿兄,佛子真的对我很好,昙摩家和汉人仇深似海,他依然庇护我,我败坏他的名声,王庭百姓自然会仇视我,今天发生的事和佛子无关。”
“你怕我迁怒到佛子身上?”李仲虔凤眼微眯,嘴角勾起,哼了一声,“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有个人对你这么好,这么照顾你,阿兄高兴还来不及,对他只有感激,怎么会迁怒他?”
瑶英挑眉,摇摇李仲虔的胳膊:“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怕你为我不高兴。阿兄,那些人的叫骂,我一点都不在意,你也别放在心上。”
李仲虔神色缓和了些,“你放心,这里是王庭,我不会和那些平民起冲突。”
兄妹俩换了衣裳,亲兵过来禀报,商队赶到了,一辆辆载满丝锦绸缎、佛经佛像、精美瓷器和茶叶的大车正朝王寺赶来。
李仲虔颔首:“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事情了结了。”
……
一辆接一辆满载货物的大车出现在王寺门外,汇成一条长龙,整条长街都是驼铃声。
般若接了老齐送上的厚厚一沓礼单,飞跑进禅室回禀。
“王,文昭公主的兄长谢郎君送来的谢礼,寺门外全是他们的大车!”
昙摩罗伽接过礼单。
长廊外脚步声响个不停,王寺的寺主、戒律、长老全都赶了过来,齐聚在禅室外,向昙摩罗伽施压。
此前,他们看一年之约即将期满,委婉暗示昙摩罗伽宣布摩登伽女出寺,罗伽未予理会。
僧人们私底下议论纷纷,泛起嘀咕:民间的那些诸如“王把文昭公主囚禁在王寺,做了他禁脔”的传说该不会成真了吧?
不然王为什么拖延呢?
前几天,洒扫庭院的小沙弥悄悄透露一个消息:王去了文昭公主住的院子,而且待了两个多时辰!
众僧心中不安,想找到文昭公主,劝她自行离去,别赖着不走,可是小院由近卫军层层把守,他们根本见不到文昭公主,只能暗暗着急。
今天广场上发生骚乱,文昭公主的兄长从天而降,亲自来接公主回中原,僧人们大喜,闻风而动。
佛子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今天必须当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禅室里,香烟细细,一炉沉香静静氤氲。
昙摩罗伽放下烫金礼单。
书案上简牍堆叠,一边是公文,一边是众僧、朝臣劝他宣布文昭公主出寺的谏言。
近卫禀告:“王,谢郎君和文昭公主在外求见。”
昙摩罗伽沉默了一会儿。
“宣。”
不一会儿,兄妹俩并肩走进禅室。
瑶英看到昙摩罗伽身侧下首自己常用的那张小案,和他见礼毕,下意识走过去。
“明月奴。”
李仲虔叫她,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她收回腿,和李仲虔一起落座,朝正襟危坐、法相庄严的昙摩罗伽笑了笑。
昙摩罗伽神色淡然。
李仲虔开门见山地道:“佛子慈悲为怀,这一年来舍妹给佛子添了不少麻烦,如今一年之期已满,我兄妹二人不能再觍颜麻烦佛子了,在下今日来正式接舍妹出寺。佛子的庇护之恩,在下没齿难忘,难以回报,今日只能聊表心意,以后佛子若有差遣处,在下定不敢辞。”
这一番话说出口,瑶英忍不住抬头看他。
他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客气了?
李仲虔看着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抬眸,“卫国公言重了。”
他目光落到瑶英身上。
瑶英也在看他,四目相接,她朝他眨了眨眼睛。
昙摩罗伽看着她,一字一字道:“公主于我亦有恩德……公主永远是我的客人。”
远方来客,终究要离开。
门口一阵脚步声,般若站在门外,道:“王,仪式准备好了。”
昙摩罗伽一言不发。
般若以为他没听见,又说了一遍:“王,大殿的仪式准备好了,众僧已经齐至大殿,寺主请王示下,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李仲虔看了昙摩罗伽一会儿。
昙摩罗伽垂眸,站起身。
“开始罢。”
李仲虔和瑶英跟着起身,一行人沉默着走过幽静的长廊,穿过佛塔耸立的塔林,走下平缓长阶,快到大殿时,般若示意李仲虔跟上他,带着他从另一个入口去佛殿。
瑶英朝李仲虔点点头,示意无事。
他皱着眉头走开:“若有事,大声叫我。”
“没事的,阿兄。”
瑶英目送李仲虔离开,抬眸看一眼走在前面的昙摩罗伽,加快脚步跟了上去,道:“法师,我累了,可不可以歇歇?”
昙摩罗伽脚步顿住,垂眸看她。
瑶英眼巴巴地仰望他。
昙摩罗伽停下来,扫一眼跟在后面的近卫。
近卫会意,退后几步,站着不动了。
瑶英吐出一口气,靠坐在栏杆上,给自己扇风,“法师,你也坐下休息一会儿。”
昙摩罗伽负手而立,遥望远处沐浴在一片灿烂金光中的塔林。
累的人是他。
她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疲累。
“我没事。”
他轻声道。
瑶英看一眼他袈裟下摆,隔着袈裟,看不出他的腿是不是好了点,不过她留意到刚才他下阶梯的时候动作略有些迟缓。
“法师这些天每天都要主持法会,要多休息……”
她朝他笑了笑。
“今天让法师受累了,法师这么忙,还要处理我的事……早点解决我这个麻烦,以后法师能清净些。”
昙摩罗伽凝眸看着佛塔高处尖尖的舍利塔。
“公主从来不是麻烦。”
他忽地道。
瑶英一怔,抬头看昙摩罗伽。他端立在栏杆前,一双碧眸深邃又澄澈,眸光灿灿,五官犹如刀削,绛红色袈裟灌满了风,袍袖猎猎,袒露在外的半边肩膀肌理匀称,在落日金晖的映照下,散发着油亮的麦色光泽,宽大的袈裟第一次清晰地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
他是王庭的君主,王寺的佛子。
小沙弥过来禀报:“王,都准备好了。”
昙摩罗伽唔一声,转身离开。
瑶英起身跟上他,暗暗叹口气,她想让他休息一会儿,没想到他一刻也不松弛。
大殿香烟弥漫,殿前密密麻麻站满了僧众,却是一声咳嗽不闻,死一般的沉寂,气氛肃穆庄严。
瑶英低着头,从正门走进大殿,几百道锐利的视线顿时如潮水般涌过来。她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双手合十,行礼,跪在蒲团上。
夹道那头传来窃窃私语声,众僧纷纷让开道路,昙摩罗伽在近卫骑士的簇拥中入殿,坐于高台上,俯视台下众人,面容冷峻。
寺主摇动铜铃,僧众齐齐望向瑶英,怒目圆瞪。
一人怒喝:
“痴人,你可断绝对佛子的痴恋?!”
瑶英合十下拜,“弟子已断绝妄念。”
“果真?”
瑶英道:“此前我执迷不悟,修习经义后,已心开意解,打开心结。”
僧人喝问:“你可愿剃发出家,皈依我佛?”
瑶英道:“弟子不舍红尘。”
僧人冷笑:“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你既不愿剃发出家,从今日起立刻离寺,以后好自为之。”
瑶英应是,慢慢地舒口气。
解决了这个一年之约,昙摩罗伽就不用继续背着纵容她的骂名了。
她心头重担除去,正要起身,殿内突然响起一片惊诧的议论声,抽气声此起彼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陡然变得更加严厉,有如万斤力道压下来,让她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瑶英一头雾水,抬起头,愣住了。
一道阴影罩着了下来,将她整个人笼在其中,昙摩罗伽不知道什么走下高台,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静如深潭的碧眸俯视着她。
瑶英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禁屏住了呼吸,手指轻轻战栗。
众僧茫然四顾。
寺主皱了皱眉头,朝瑶英示意:“文昭公主,现在你可以离去了……”
瑶英看着昙摩罗伽。
殿前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昙摩罗伽凝望瑶英半晌,眸中似有暗流涌动,不一会儿,又尽数敛去,古井无波。
他只是看着她,沉默不语,片刻后,转身离开。
众僧齐齐念诵经文,梵音大作,满殿钟磬声。
小沙弥小声欢呼。
摩登伽女离开王寺的消息,很快传遍王寺内外。
殿门外,和亲兵站在一起的李仲虔看着昙摩罗伽的背影,瞳孔猛地一缩,眉头紧皱。
……
昙摩罗伽回到禅室。
一开始脚步从容,等回到小院,周围只剩下他的心腹,他脚步蹒跚起来,踏上石阶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几欲栽倒。
毕娑暗道不好,搀他回房,盛暑天里,他手腕冰凉。
医者匆匆赶到,给昙摩罗伽扎针,帮他调息。
一直忙到天色暗沉下来,昙摩罗伽的脸色才好转了点。
医者嘀咕:“我不是叮嘱你们让王保持心情舒畅吗?”
毕娑没说话,打发走医者,为昙摩罗伽盖上薄毯,昏睡中的人忽然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明月奴。”
他轻声道,眼神空茫。
毕娑愣住了。
这时,门外几声叩响,般若送来一封信和一只捧盒:“将军,西军都督送来的。”
“哪来的西军都督?”
毕娑接过信,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呆了一呆,跳起身。
“人呢?”
般若茫然地道:“刚送进来的,人应该就在王寺外面。”
毕娑疾步奔出王寺,骑快马追上刚刚送信过来的人:“西军都督留步!”
几匹健马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人回头,乌发如漆,明艳照人,“将军?”
毕娑盯着她看了很久。
原来如此。
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佛子收留庇护的文昭公主,而是和王庭结盟的西军都督,诸多骂名,都不会落到佛子身上。
她在为罗伽打算。
瑶英试探着问:“我以西军都督的身份给佛子写信,也不妥么?”
毕娑一笑,摇摇头:“请公主随我入寺。”
瑶英面露迟疑之色。
毕娑道:“王病了。”
瑶英眉头轻蹙,拨马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