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有病。
假如让黄静美概括自己一生的悲剧,她一定会这么说。
因为父亲有病,她家从小就比别人家穷;因为父亲的病,她从小就受到别人异样的眼光;也因为父亲需要长期靠激素治病,她轻易拿到了药,走出了第一步……
她从小就是一个聪明敏感的孩子。
六岁那年,同小区的女孩子中间,流行一种盘发。那头发盘起来像公主,用很多漂亮的卡子卡住。发卡很贵,有人告诉她,要两元一个。
在物价还很低的2002年,这简直是天价。
那时她常常吃不饱饭,最大的心愿是哪天能在地上捡到五毛钱,就可以偷偷去面包房里买一个撒了白糖的小面包。
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她妈妈,她的条件很好,可以送去学艺术体操,以后可以去奥运为国争光,她这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就值钱了!
那天是她最开心的一天,她想变得值钱。那样她就可以吃饱饭,可以不用再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运气好的话,也许还可以拥有漂亮的小发卡,把头发盘得像小公主一样。
她抱着最美好的幻想,迎来了去少体校的那一天。
可是那一天,她的幻想就破碎了。
为什么世界上要有一个沈初雪呢?
她跟母亲走进教室时,沈初雪也由她母亲陪同,第一天来少体校。
她永远记得第一次看到沈初雪的样子,穿着公主裙,下巴微微扬起,头发正是她梦寐以求的那种盘发,用了很多漂亮的粉色小发卡,比她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甚至自己想象的都更漂亮。
她不会承认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她都在想,如果她也能穿沈初雪的衣服,用她的发卡,是不是会比她更漂亮?
还有沈初雪的妈妈,比她妈妈厉害多了,穿着职业装,不像她的妈妈,永远一身洗不干净的旧衣服,当然,她自己也是。
要成为沈初雪,首先要有沈初雪的妈妈,那么,她为什么不是沈初雪呢?
当教练要给她们分配项目的时候,她其实也不懂哪个项目好,但她知道爱哭的孩子有糖吃,这一招在家里没用,但也许对教练有用,她很自然地就哭了。
虽然沈初雪的妈妈特意跟教练说了她有舞蹈基础,可是沈初雪还是去了集体项目,她去了个人项目。
后来她才知道,这一次哭可能是她未来千百次的哭泣中,最有效果的一次。
她至今怀念那位教练。
……
沈初雪很讨人厌,她不但有厉害的妈妈,还有一个爱她的健康的爸爸。
她只是五个人里面的一个而已,她爸爸还场场比赛不落地来看她,还给她拍好多好多照片。
如果自己的爸爸没有生病就好了,也许他也会来给自己拍照片的,她明明也很漂亮,而且她还是个人选手,每一次她上场,大家都只看着她一个人。
可是,即使她的爸爸没有病,就真的会来给她拍照吗?
她知道,其实一样不会。
她真的好想拍照片啊!
……
沈初雪的发卡后来因为训练,没有再戴过,可是她就是这样永远能做出令人讨厌的事情来。她开始带零食分给大家吃,她是集体项目的,只在五个人的小集体里分。
那些零食,她也好想吃,可是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捡到过钱。
也许是沈初雪发现她的目光了,特意走过来,也分给了她。
原来果冻是这样的味道,原来巧克力比厨房的白糖还要甜!她在撒白糖的小面包之外又有了新的想要的东西,果冻和巧克力!
可是,沈初雪真的好讨厌,那么多个人选手,为什么偏偏只给她?不知道这么做会让她看起来很特殊吗?
她真是讨厌死沈初雪了,终于有一次没忍住,告诉沈初雪,教练夸她练得好,偷偷奖励了她零食。
“奖励你什么了?”六岁的沈初雪问。
“一次果冻,一次巧克力!”
“你骗人,我练得比你好!”
“我才没有骗人,我比你好,你自己说的又不算,教练说的才算。”她听到自己这么说,“不信,我告诉你我吃的果冻和巧克力是什么味道。”
她描述了一遍从沈初雪这里吃到的零食的味道,绘声绘色,沈初雪这个笨蛋就真的信了,很不服气地咬着牙,像是想哭,又想打她。
可最终沈初雪什么也没做,很落寞地走了。
那天她第一次感受到打击沈初雪的快乐,还有,沈初雪真好骗!
……
谁来告诉她,为什么沈初雪除了有那么让人羡慕的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哥哥?
黄静美到省队不久,就发现了沈初雪的哥哥。
她哥哥太好看了,说话太好听了,比电视里的男主角更像男主角。
十一岁的黄静美已经知道,沈初雪的爸爸妈妈不可能变成她的,但是,她的哥哥可以!
她知道他们不是亲兄妹。
她每天不由自主地跟在沈初雪身后走出省队,没几天就发现,什么每天正好巧合地碰上,她的哥哥分明是特意在省队门口等她的!
而沈初雪这个笨蛋,眼睛里除了吃什么都不知道,每次解散后碰到他,都会很惊喜地喊一声“哥哥”,好像他是第一次来接她一样。
她就这样旁观着沈初雪和苏致每天一起回家。
“哥哥,今天也好巧!”沈初雪说。
“是啊,正好一起回家。”
“我们也太有缘分了吧,既然又碰到了,那今天也有小雪糕吗?”
“吃了雪糕,回去就要好好背单词。”
……
“哥哥!”她又惊喜地看到苏致了。
苏致拿着一盒学校门口买的小吃,沈初雪看到了就说:“还有这么多,分我一半吧!回去我让爸爸给你煮面!”
苏致很纵容地把小吃递给她。
黄静美特意很慢很慢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沈初雪这个笨蛋,那明显是一盒根本没动过的小吃啊!
……
“哥哥!”沈初雪又喊,“今天是周末,你为什么还去学校了?”
“去自习了。”
“自习结束的时间也很凑巧。”她傻兮兮地笑起来。
结果等下一个周末,黄静美发现她还是这么问。
……
有一次,沈初雪不知怎么,跟苏致闹起了脾气,他哄了很久都没有哄好,沈初雪一个人拿着彩带气呼呼地往前走。
这天,黄静美太想知道后续了,想亲眼看他们吵架闹翻,于是没走回家的路,偷偷跟了他们一段。
她发现苏致像是怎么都不会发脾气似的,拦下气哼哼的女孩,把她浅粉彩带的尾端绑在了自己手腕上,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少年的眉眼有些得意了:“你走啊。”
“哼!”沈初雪继续往前走,苏致就随着那段彩带,跟着她走,不让她把自己甩掉。
……
少年绑蝴蝶结的动作击中了她的心,那天她回家晚了,挨了一顿骂,却没往心里去,梦里都是绑蝴蝶结的少年。
为什么拿着那段彩带的人,不是她呢?
她想,如果苏致是她的哥哥,她一定会做得比沈初雪好一百倍,一定能发现少年所有的温柔体贴,再回报他同样的温柔体贴。
而不是像沈初雪那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发现不了,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黄静美早已不是那个把目光放在零食和发卡上的小女孩,她要苏致。
……
很幸运地,她通过小姨认识了苏致的母亲。
难以想象,那么俊逸无双的少年,居然有个如此蠢笨且小家子气的母亲,除了外貌一无是处,比沈初雪还笨。
是个可以利用的对象,值得多费心思讨好。
……
赵欣怡来的那天,黄静美敏锐地察觉危机。
沈初雪被改成个人全能了。同样是个人项目,她还能靠项目的差距打压她吗?还能不断地告诉沈初雪自己比她厉害吗?
不能了。
她无比恐慌。
第二天,就去医院开了药。
……
但是,沈初雪那个笨蛋,比她想象中弱了太多,她居然就这样放弃了?
黄静美一个人跑到小公园里,大喊着又哭又笑,几个老太太带着被吓哭的孩子骂骂咧咧地离开。
要不是突然出现了什么天才少女,她不会犯罪的。
沈初雪放弃后,那几盒药她本来已经不想带了,是不小心放进了行李里面。
……
小姨接到关秋兰的电话,说苏致冲进大雨里,没带伞,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她听说后,什么都没想,立刻套上衣服起床去省队。
今天开始,哥哥就是她的哥哥了!没有沈初雪的世界真棒!
但是,那个温柔地用彩带在手腕上绑蝴蝶结的少年,居然那么凶地推开了她。
把她推倒在瓢泼大雨里,她看着那个为沈初雪发疯的男人,忽然觉得心里的少年并非她想象的模样,她好像没那么喜欢他了。
果然跟沈初雪在一起久了,什么人都会变得讨厌起来。
……
可是,她仍然放不下他。
见过苏致的人,都很难完全地不喜欢他,尤其是和普通的男性相比,他完美得像神,就连推开她的冷漠在她心里也成了他的加分项。
和苏致签合同的时候,她很高兴,特意写了自己可以去医院的正确时间,她以为他们总有机会相遇,次数多了,也许就能成真。
结果!
这个男人要她写时间,竟然是为了避开这个时间段!
竟然如此羞辱她,她身上是带着什么见面就会沾染的病毒吗?!
这个世界上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永远这么痛苦?他不肯给自己一点希望,为什么还要让他过得舒服?这样的男人,多多少少有些心理洁癖,别告诉她,他还想着沈初雪?
那她就要毁了他的心理底线,送上一张婚纱照。
难受了吗?
她在省队的雨里被推开时,发现他在特意避开她的时间时,难受得不比他少!
她原本以为婚纱照的闹剧到此为止,没想到那个老板想对沈初雪动手……
给梅思莹下药都做了,不差这一次,何况她只是负责把人引到咖啡馆,没有她,沈初雪一样会死。
要怪就怪沈初雪自己得罪了人,在这圈子里还一副贞洁圣女的模样,这是要做什么?
既然要见面,她该跟这位老朋友说点什么好呢?
她想起省队门口那一声声“哥哥,哥哥”,真巧,她手里还有她哥哥的婚纱照。
想到沈初雪可能会有的表情,她痛快极了。
进少体校第一天受到的冲击、沈初雪的零食、省队门口给她雪糕和小吃的少年、在手腕上绑彩带的宠溺……她心中一切的嫉妒与不甘,都可以在这一刻一笔勾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