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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谢不倾归(1 / 1)

故而王启也只能说道:“彼时府上二夫人为寻大娘子,曾听人说起小道本事超群,便将小道召入府中作法,闲暇时又悄悄塞给小道一张生辰八字,令小道算算命中是否尊贵。

这便是小道第一次接触到郎君的八字——郎君的八字,所映衬卦象,甚是奇怪。

小道先是卜卦,得出郎君‘一身孤苦、少年夭亡、客死异乡’之结局。但是这卦象极凶,又有些命不该绝的意思,小道心中觉得古怪,便又再占一卦。

这一卦的卦象,竟然又截然不同,卦象之中甚至显示,‘枯木逢生、凤鸟涅槃’,竟然是指命本该绝的郎君又逢生机。

只是小道一生钻研,到底还是才疏学浅,不懂为何同样的八字竟能前后算出两次不同的卦象,更不懂为何人命之卦象,竟能够凤鸟涅槃——涅槃,原不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但人之性命,又怎能够死而复生?”

此事困扰王启许久,这世间诸事他皆不在意,唯有为之付出半生的卜卦一项,他着实有些难以放下。

故而虽知自己唐突,王启仍旧在做法结束之后,命人送去了约见明棠的锦囊。

只是不想刚刚约好,他便又算出保定贵妇人寻女之事,他正穷得揭不开锅,四处游学多年更是捉襟见肘,便干脆先去了保定一趟,解以此事,换取大量钱财。

却不想,自己竟然连这一点都已经被明棠看破。

他一生所傲,恐怕正是自己钻研多年才得来的这等看破天机之道,但人力有尽,他始终无法堪破终极,哪料面前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竟已然掌握了比自己更为精进的占卜之法。

他不禁生出些,天不生我的惆怅之感,经不住问道:“小道已然说完了,郎君可否告知小郎,这星盘推演,是出自何等大家,怎能算得如此精准?”

王启将明棠所写的命盘十二宫握在手中,一遍一遍地看,满目惊叹之余,是信念摇摇欲坠的沮丧:“如今精妙,世无其二。”

而明棠分明察觉到王启越说,面上的神情就越是灰败,思索了一番自己得知的消息,便知他为何这般失落——王启原本也是富庶之家的后人,只是年纪轻轻的时候便父母双亡,偌大家业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但他不思庶务,反而始终醉心于钻研道学道法之术,如痴如醉,没几年就将父母留下的基业败了个干净。

而他却仍旧一心游学,为精进道法,四处到名山道观之中修习,路上盘缠体己不够,甚至找过放印子钱的豪奴相借,后来无法及时还清,被逼债的豪奴打断了腿,便成了这般跛子。

如今年近不惑,鬓生霜色,却仍旧一心向道,道法、卜卦恐怕是他一生的精神追求。

而这精神追求,在今日被明棠所露的这一手命盘十二宫推演之术,打得支离破碎。

明棠知道火候已到,她的紫微斗数本就是半桶水,能说得如此精准,除却命盘十二宫指引的大致方向,她还在私下里命人查探过了。

今日所言,只为引他心神动摇,却绝不是为了令他信仰崩塌。

明棠为他斟茶一盏,道:“道长亦非常人,能算中明某命格,已然是登峰造极,何必在意人力所不能为之事?”

王启捉到她话中重点,心中一颤,连忙追问:“人力所不能为之事?何出此言?”

明棠以手指沾了茶水,并不出声,只在桌案上,以茶水写下“紫微斗数”四个大字。

王启才刚看过,明棠便以手拂去。

不能宣之于口者,多半是不能泄密之天机,王启钻研道法数年,对这些极为敏感,顿时浑身一凛,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似乎在何处曾看过这四字,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想起。

“道长可知,为何明某人我本该断绝的命格会如此突变?”

明棠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上沾着的茶水。

“郎君请言,小道洗耳恭听。”

王启面上再无那等油滑的应酬神色,甚至站起身来,抖索干净身上的劣质青袍,如同面见先生一般冲着明棠深深一礼,可见信服敬佩。

拾月为明棠添了一盏新茶,茶烟氤氲,模糊了明棠面上的神情,只听见她清和浅淡的嗓音逐渐响起:“明某人,曾在梦中得仙人指教。”

“明某人少不受重视,亲缘寡淡,被逐乡野,无人在意。”

王启眼神一动。

为道者,除却用心虔诚,更多的是亦是身有仙缘。

大多数有缘分机巧者,皆是六亲淡薄,与凡尘俗世因缘际会浅淡之人——明棠所言,确实契合。

“明某人曾在病中大梦一场,梦见自己的来日,与道长所算一致,颠沛流离,少年即客死异乡街头。迷迷糊糊之中梦见仙人指路,并赐我无上秘法,便为方才所言四字。”

茶烟氤氲之中,王启看不清明棠那风流绝艳的容貌,只瞧见她一双平静而不染尘埃的眼,连眉间的那点朱砂痣都若隐若现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点,叫他浑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此法……便是用此命盘推演?”

王启仍旧不敢置信,不过薄薄宣纸一张,画一复杂星盘,笔下龙蛇飞舞,竟就能得出如此震撼之果。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这星盘之上,以诸天星宿对应人命盘,一一推衍计算,便能得出如此结果。”

“道长所学,乃是八字四柱,正统道学,而我所承袭仙人指教,与道长所精通者又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是立足星宿,构命盘十二宫,看人命,算生死,断古今,预未来。”

这小郎君所言着实玄妙,可她口中吐出词句,字字珠玑,对王启而言,几乎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引他心神大动。

明棠手中不知何时又拿出残卷半部,推到王启的面前:“此为师尊传授我的半部天书,我从梦中醒来之后立即默写而下。道长若有兴同学,以道长毕生所学融会贯通,必能成为一代大家,助道长之能更上一层楼。”

王启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那残卷就已到他面前。

明棠所言虽实在玄妙非常,可方才不过寥寥数笔就将他过往将来算得一干二净,且她语调不疾不徐,却又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坚定,王启已然信了几分。

“且师尊亦曾在梦中留下一言,我身弱多病,难承因果,故而不可将此法露于人前。我却不忍心师尊仙法断绝,见道长有缘,特意相赠。”

此话之诱惑,对王启而言着实大的惊人。

一生瓶颈,多年在卜卦之术上再未精进一步,眼见自己垂垂老矣,着实泪洒满襟,已然成为他夜夜遗憾难以安眠的心魔;

而如今另一道登天之路就在眼前,只待他伸手,便好似进入另一通天坦途。

王启犹豫了,手已经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残卷上,颤抖地轻轻抚摸着书面,却仍旧犹豫着说道:“万事皆有因果,郎君如此助小道越过心魔,小道之因果……”

明棠闻言,抿唇一笑。

言及因果,便知王启已然动心,他如今摇摆,一是质疑,二是惧怕因果——但明棠从来相信信念与毕生所求的欲望,王启必会入局。

“信与不信,见与不见,皆在道长一人。”

明棠见目的已到,便站了起身。

素白的帷帽遮住她的容貌,宽袍大袖好似羽化登仙的仙人,有那样一刹,王启当真以为自己见到琼宫玉阙,见仙人云列。

王启却忽然急急说道:“郎君留步。并非小道不信郎君,只是此法着实太过玄妙,可容小道多思考一些时日?”

明棠未停。

她的白衫如同深秋初冬里的云,轻薄随风散去,只留下一句话:

“明年开春,上京城,城东的谭员家中,将有好事三连。

一者,枯木开花;

二者,花开并蒂;

三者,飞上枝头。

道长听过这三事之后,再考虑也不迟。残卷半部,便当做我与道长的见面礼罢。”

她的身影消失,茶盏中一滴未少。

直到王启如梦初醒一般收起那残卷,食不知味地用过了刚刚还觉得美味至极大快朵颐的膳食,喊小二来结账的时候,才知道方才的主仆二人早已经为他结清一些。

不仅如此,那小郎君还为他赁下兰渝茶馆楼上的厢房数日,直到开春之时。

她,是为了让王启能留在上京城,亲眼所见这一切。

王启不知在原地呆立了多久。

他回到明棠为他所赁的厢房之中,心乱如麻地为自己再卜一卦——前些日子还分明的前路,如今的卦象竟成了一团乱麻。

看来果然如这小郎君所言,选与不选,皆都在他。

*

明棠却并不知王启因她今日这一趟造访,接下来的数日都将彻夜难眠。

她一回了镇国公府,便得了个极不好的消息。

紫衣侯的邀约果然如约而至。

就在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日的宫宴之后。

今次同往年一样,陛下在宫中宴请百官,取的是个体恤下臣、团圆勉励之意,所有的士族皆应应邀入宫。

明棠本无心参与这等宫宴,更不愿在宫宴上遇见极有可能遇见的狗东西,打算告病假不去。

刘体的信笺却在一早便送达镇国公府,言及宫宴结束后,自己在宫中的敕造小道观“飞来观”之中设宴,邀请自己受三清之意点拨的人选,其中明棠便在其列。

所谓飞来观,是毗邻中宫与慈安宫的小道观一座。

唯一一座能够直接建在皇宫之中的道观,可见明面上其后究竟如何受宠——亦或者是,背地里此处究竟有多藏污纳垢。

紫衣侯刘体,就在其中领了从太后那颁下的天师一职,在三清之前侍奉。

而前世里的小皇帝看中尚在孝期的柳霜雪,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罔顾人伦,便是赐她为“妙莲娘子”,接她进宫在这飞来观之中带发修行。

借以这美其名曰的道观之名,背地里藏的都是秽乱之事,供的是三清,藏的却是这些权贵永远欲壑难填的丑陋欲望。

拾月知道太后垂涎明棠之事,心中亦是一紧。

明棠却早有准备。

早也是,晚也是,总要面对这色欲熏心的丑恶妇人。

也难怪福灵公主这般晦气恶心,想必是从其母杜太后的身上学来的。

夜色渐落。

年节的最后一天,上京城之中依旧热闹如昨。

来来往往的车马无数,进出城门之人更是数不胜数。

元宵节是年节的最后一场热闹,不知道多少城外的货郎小贩挑着东西穿过城门,守门的小卒亦是一如往昔地捞油水揩油,乱七八糟。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驶入城门,走了庶族之道。

一小卒骂骂咧咧又习惯无比地打起车帘,伸手就是要钱,便见里头东西一闪,人是何样子浑然没看清,手里就多了个钱袋。

沉甸甸的,看来不少。

这小卒终于满意,将钱袋放入胸襟口袋,放马车过了去。

而在马车离开一个时辰之后,这小卒忽然咳嗽数声,七窍流血而亡,死也不知自己究竟招惹到哪方神圣。

而那马车之中的大佛,已然回到西厂。

静悄悄的,谁也不曾惊动。

倒是非夜瞧见沧海楼顶层灯火一闪,便知主人已经出关。

非夜都不知谢不倾在这短短半月南下解毒,只以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督主终于出关——若是往常,他必急忙迎上去随侍。

但如今,他这几日接了从拾月来的一箩筐消息,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如何去面对督主。

思前想后,他也只敢写了密信一封,硬着头皮送到沧海楼之顶。

他怕自己被斥,一送过去就自发地走到外头杵着,听到里头细碎的纸张翻动声,一顿一顿,非夜浑身的冷汗都下来了。

谢不倾的嗓音依旧漫不经心,却带了些暴风聚集的怒气。

“魏纨……魏家人,个个都嫌自己命太长。”

非夜当然知道那密信里写的是,明棠在白马寺亲眼见到督主与福灵公主同游、亲耳听到林中情事,京中多人甚至撞见夜游画舫上督主与福灵公主同赏烟火。

最后一句,乃是拾月原话。

“世子因误会而大怮急病,连我都要不日归还于西厂。危!大危!”

这话……非夜只祷告自己今夜别死的太惨。

谢不倾的嗓音压抑着骤雨前的平静:“此事且先不论,她呢?”

非夜忙答:“拾月仍旧在镇国公府。”

谢不倾不耐烦地起了身:“本督问的是明世子。”

非夜急得快给他跪下了,连忙道:“今日元宵宫宴,明世子已进宫去了。”

谢不倾便出了沧海楼,身上衣裳都略沾奔波之色,却并未更换。

他双手负在身后,紧紧地握成拳头,须臾又松开:“备马,进宫。”

非夜立刻去了,走了一半,又想起来什么事儿,忙又说道:“紫衣侯刘体留了明世子赴宫宴后的飞来观之宴。”

谢不倾的身影便已消失在原地,风中犹闻他压抑的怒火肆意流淌:“好,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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