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氏的眉头露出一丝隐约的窃喜,却又好像想起来什么,猛然压了下来。
这动作对乔氏来说有几分生硬,但也大约是练了数次,做起来也没那么突兀了。
而明二叔如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也不曾意识到乔氏神情的变化。
“你继续说。”明二叔无意识地把玩着手里的一串珠串。
“那夫君想,在如今这样看重出身与嫡出的一个时候,夫君膝下的长子怎能是庶子?最好是嫡子为妙,日后也有由头承袭爵位,夫君说是也不是?”
乔氏前头说了那样多一串皇室的事,其实也只是为了引出这句话来。
明二叔的眉头隐约皱了起来,过了一会子又松开了,心中过了几弯,大抵是将她的话在心里反复地想了想。
诚然确实如此,按照大梁朝的律法,想要继承隔房的爵位,膝下确实要有嫡出郎君。
他昔日只想着通房阿姨生的庶子也可抱养到乔氏的膝下充作嫡子,可是这上京城之中的人哪个是脓包?世家贵妇时常往来,什么消息都瞒不住人,谁不知道他这个嫡子是从妾室腹中蹦出来的?
名不正言不顺不说,还会被有心之人揣测,他为着死了的兄弟头上的世子之位,这样急不可待地用庶生子充作嫡子来继承爵位——虽然事实如此,可又怎能认下?若是传到御史台去,他又要被参不知多少本。
乔氏这些话说得极为聪明,是从前只晓得胡搅蛮缠的乔氏绝说不出口的话。
明二叔从前倒不知道她竟然这样能言说,心中虽明白她不过是为了自己脱罪,但这些话说出来也着实有几分道理。
乔氏见明二叔的神色不是要发怒的样子,斟酌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妾身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明二叔动了动坐得有些僵硬的身子,瞥她一眼,未置可否。
乔氏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连忙小声说道:“另一缘由便是,我们与三房之间,已然是差了许多。三房有嫡出子嗣,名正言顺,若我们府中的嫡子不过是庶生子,以老太太偏心三房的程度也,爵位何时能落到咱们二房头上?这些年来,老夫人如何对待我们与三房,彼此也不是不知晓。”
这话一说出来,明二叔的眉心果然皱得死紧,生出恼怒来:“休要胡言乱语!”
但他这话说完,却只是盯着乔氏,并未像之前一样对乔氏喊打喊杀。
乔氏便知道,自己这话是说到明二叔心坎儿上去了——他的怒意并不是冲着自己,甚至还有几分是因他自己亦心知肚明,对此事长久以来的积怨。
她说着,又在地上膝行几步,爬到了明二叔的脚边,不敢像从前求欢的时候一样趴到他膝头上去,但一双保养得宜的手还是那样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衣摆:
“咱们如今院中也没外人,门一关了,这些话我也只和夫君掏心窝子地说。母亲从小就偏心三房,我们二房在母亲眼中不过就是给三叔垫脚的石子儿。
别的不说,就说我们两房的婚事,妾身的身份,与颖……三夫人的身份如何能比?定下婚事的时候,妾身欣喜若狂,能嫁予夫君这样的高枝,乃是妾身走了八辈子的好运。
可是静下心来想一想,当真是妾身走运么?难不成,不是夫君府中人对夫君婚事的轻视?我的夫君与三叔同为老夫人之子,又差了些什么?凭什么三房能娶侯门世家之女,我的夫君却只能娶妾身这等富贵商妇之女,何等作贱?”
乔氏这话说得实在大胆。
她平常最忌讳别人拿自己的出身来说事,可如今她倒敢把自己的面子也放在地上踩,叫明二叔不由得对她高看几分,竟当真有几分相信这女子对自己也是痴心一片,一心为自己着想,为了替自己打抱不平,甚至能将贬低自己的话也说得出口。
明二叔的眼底尽是一片阴霾。
乔氏说的当然有道理,镇国公府之中,此事的迹象其实十分明显,是个人便能有所察觉,更罔论他们夫妻二人?
当年定下婚事的时候,明二叔自然也觉得百般不悦,尤其是亲弟弟竟定下了出身如此高贵的妻子,反观自己的妻子不过是个豪富之女,他心中着实不平。
自然,高老夫人也知道这事儿面上看着不好看,也同他推心置腹地说过许多。
彼时高老夫人涕泪俱下地说,定下乔氏,乔氏如此高嫁,必定对他感恩戴德,任他予取予求,定会为他日后的仕途鼎力相助;
且,乔氏府中不过就那几个女儿家,并无男丁承袭家财,等到乔氏两老百年之后,这些家财定是落入他们乔家出身最好的大娘子乔冬儿手中,也就尽数落入明二叔的二房之中。
这门婚事虽然面子上不大好看,但乔氏在晋中的豪富何等难言,实打实的金银财宝怎么不比公侯士族的名声好用?
高老夫人也言明,确实是自己的安排委屈了他,但是他是要成大事者,在此事之前略微受些委屈,乃是天下之考验。
彼时的明二叔从小都是被惯着长大的,从来没有被高老夫人看轻冷遇过,这话也说得推心置腹,他听到此话,便信以为真,以为高老夫人有心将爵位交给他,这才忍下这口气来。
却不曾想,爵位迟迟不曾言明要交予他们二房,这事儿越推越久,虚无缥缈;
而自己二房与三房的待遇反而是越来越有差别,这些年来随着明以江的出生,高老夫人对三房的偏爱简直毫不遮掩,二房……不过如此!
明二叔没拨开她的手,也没说话,唯独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漏出些许阴狠,却没阻拦她继续说。
乔氏心中暗喜,只想此话果然奏效。
她在两套说辞之中,冒险选了一套,果然是这套更讨明二叔的欢喜。
乔氏楚楚可怜地又挤出了两滴泪,大着胆子像往常一样趴在明二叔的膝头,声泪俱下地说道:
“妾身嫁于夫君这些年,不敢说自己对府中的事情如何了解透彻,却敢说自己对夫君掏心掏肺,更是体察夫君平日心中所想。夫君是人中龙凤,从小也是个爱读书的好人才,只是后头为何却忽然喜爱外物,耽于美色?”
乔氏从来没敢在明二叔的面前说过他贪慕美色,这话引得明二叔脸上又有些愤怒之气。
乔氏看准了他的怒气,立即说道:“妾身说这话并非责备夫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妾身只怪那些狐媚子不要脸,怎敢怪罪夫君?妾身是觉得,夫君从小也是芝兰玉树一样的人物,为何后来被这些外物拐走了心神?难不成,不是有小人在外作祟勾引?”
明二叔拨弄着手中珠串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他当然能想起来,自己幼年其实并未贪恋美色,充其量也只是喜欢斗鸡走狗,比起那些日日在外眠花宿柳的浪荡郎君要好上不少——那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染上这一身坏习气的呢?
第一回开荤,那记忆是有久远了,明二叔很是想了想,才想起头一回闹腾的时候,是还在太学之中念书的时候。
彼时他懵懂不通人事,被一个比他年长三岁的学子塞了一本密戏春宫图册,看上头的“妖精打架”震撼无比,而那学子也扯着他,同他说了许多不大要脸的话;
而回府的当晚,他身边的大丫头伺候他洗浴的时候,便勾着他上了浴房的软榻。
二人在浴房之中胡闹了两个多时辰,帘子上,地上,甚至连软枕上都是水,重重影子。
那个大丫头乃是母亲为自己精挑细选的人儿,从小养在母亲身边,被母亲耳提面命着,事事都顺着母亲的心意而来;
而后来应当是母亲知道了这事,便又拨了两个聪明伶俐的貌美使女来伺候他,此后就开了这个头,一发不可收拾。
那时候他只觉得男女敦伦之事极乐无比,母亲定是体察自己读书辛劳,将这样的美人送来,为自己纾解念书之苦,心中何等感激母亲之体察人情。
但今日既然乔氏开了这话的头,明二叔就忽然想起来,此事当然不是没有下文——不知何时,外头就走漏了风声,说是他尚未成婚,就和院子里头的各色貌美使女胡闹,甚至正妻还未定下,府中就有了怀孕的通房之类的事情。
此事在上京城之中何等丑闻,但凡是正经人家,便不舍得将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嫡女嫁到他们家来。
哪家清清白白的贵女愿意给比正经嫡出还要先出生庶子庶女当嫡母?于是他的婚事才一落千丈,议亲也摸不到那些公侯世家的门槛儿,这才落到乔氏的头上。
这事儿他以前不曾细想过,可如今被乔氏这样点名,他心中猛然一个疙瘩,当真觉得自己被人暗算,甚至隐约对三房都生出些迁怒来。
从前他与三弟自然十分要好,纵使觉得母亲偏心,但也从未对明三叔有过任何怨言,毕竟明三对自己种种帮扶从未作假,而他此次能够回京升迁,也正是因为明三叔在其中着力打通关节,否则他还不知道在外头要吃多久的沙。
而乔氏好像察觉不到明二叔脸上的变色,仍然哀哀切切地边抹眼泪边说道:
“妾身一切自然是为了夫君觉得打抱不平,夫君兴许觉得妾身说这话,是挑拨离间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可是我觉得夫君一门心思为了三叔好,三叔却未必有这等心思——虽说三叔对我们也不差,可是比起我们二房为了三叔的付出,他的好也不过如此。”
这话说的不过是一个后宅夫人寻常心中不满抱怨的话,可是明二叔自己就是被冷遇的那一方,他心中更是觉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乔氏的话,着实说到他的心坎儿上去了,他心中只觉得理直气壮起来。
同样是要付出,怎生明三叔的身边没有那些莺莺燕燕,怎生明三叔就不曾与商户联姻,自降身份?
他可不信这世上有不爱美色的男人,尤其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当年长歪了,自然是因为有人故意诱引,少年心性不定,最容易误入歧途,这些年也更改不了了;
那他的兄弟也是少年心性,怎生就没有误入歧途呢?
定是母亲放养了他,心思全在弟弟的身上,叮嘱着弟弟不许造次,把他约束好了。
明二叔以为自己好色,旁人就都和他一样好色,心中这样想着,越想越觉得钻牛角尖儿。八壹中文網
自己为着母亲的偏心对待,母亲甚至都不约束自己,这才娶了乔氏,婚事落兄弟一头不说,在人前也常常抬不起头来,被一些出身高贵的同僚讥讽,说他娶了个浑身是铜臭的商户女,自己也不学无术。
呵!什么乔氏是为了他,想必是为了这府中母亲最爱的三弟吧!
乔氏为了他自然是出了不知多少的钱财,把他捧到今日的地位,但难不成他不曾将乔氏的钱财拿回家中,反哺这些人?
乔家常年在生意场上翻滚,自然是人精,知道其中关节,闻弦音而知雅意,甚至不必明二叔等人开口,便寻常为了他们明府的事情通力合作,这其中为了明三叔也付出许多,这些都是因为他才得到的,明三叔对他好,乃是他应当的!
而乔氏也仿佛福至心灵,应和着明二叔心中所想似的,忽然来了一句:“我乔家为了夫君好,那是因为夫君是我家的姑爷,为了夫君付出一切,自然是应当的。可是这府中其余人凭什么得我乔家如此好处?还不是因为夫君?可夫君为了他们付出,此次他们何时对夫君好过?拿我家的好处拿得这样心安理得,却不曾给夫君一点好处,真是好大方的一家人!”
乔氏抱怨这些,其实原本不过是听了别人的话,有人为她指点迷津,她才能说出来挽回明二叔,保住自己的地位。
可是乔氏越说越气,竟当真把自己也绕入了这话的逻辑之中,还觉得浑然没错,甚至忘了自己与三夫人许氏从前何等要好,如今恨不得将三房生吞活剥了。
她夫妻两个说得这般,浑然没注意到外头的树阴里头蹲着个黑影,将他们的话皆听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