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不等阿泽再说了,那几个使女已然先开了口:“你是不是傻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若再不拿出来,怕不是真要被怀疑是细作……”
阿泽满脸的通红,低头咬了咬牙说道:“……奴婢屋中床榻下的小箱里头,皆是奴婢从前写过的东西,只是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若是可以,请郎君叫几位姐姐查验就是,莫要亲自看,免得污了眼睛。”
明棠未置可否,见拾月正好做了事回来,便吩咐道:“你去这小丫头的房里看看,她床榻底下是否放着些东西,若是确实有书本纸张等物,便一律取出来,拿到这儿来。”
拾月自然没有不肯的,转身先往后院过去,片刻之后便回来了,手里果然提着几个书箱子。
她将这几个书箱子都放到廊下,并不敢轻易将东西提到明棠面前,毕竟所有东西都可能潜藏着危险,她都要一应先验过安全与否,才会交予主子查看。
拾月查看这书箱子,确实不过是几个普普通通的木箱子,里头并未藏着什么暗算人的机关,也没藏有毒药等物,她这才打开上头的小扣。
不开不知道,一开这几个小木箱,里头塞的满满的书册几乎一下子弹了出来,像是涌出来的洪水似的,呼啦呼啦,散落了一地。
谁也看不出来,这样小小的一个木箱子,里头居然能放这么多东西,也难怪要死死地扣紧了,否则这么多东西,怎么能塞进木箱里头?
这里头倒也不全然都是手写的东西,有许多是装订成册的书册,拾月随便捡了几本来看,见封面上头写的都是些正经的书名,可是翻开里头一看,前面还是些正经的书册,到了后面就全是些乱七八糟的风月故事。
这些故事,无一例外都和阿泽在麻布上写的那些差不了多少,都是些缠绵悱恻的风月情爱之事,有些甚至还有许许多多十分夺人眼球的内容,这些都是外头流传的书册上不允许出现的禁书。
拾月横竖也是个尚未出嫁的大姑娘,翻看的时候原本是秉承着一颗公正之心,哪能想到里头翻出来的竟然是这样的内容?
她猛然将手里的书册合上了,神色极为复杂地看了一眼垂着头不敢说话的阿泽。
明棠站的有些远,并未看清那书册上的内容,见拾月这般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从龙卫的反应都这样不同寻常,心中也起了些好奇,便叫拾月将那些书奉一两本上来,叫她看一看。
岂料拾月坚定地说道:“这里头的东西小郎君不应当看,属下检查便是了。”
她这样一说,就引得在场诸人都生出些好奇之心,鸣琴这热爱八卦之人已经是探出半个头去,想要看清楚那书册上写的是什么。
倒是一直站在一边的芮姬闻言,眼中迸发出光亮来,几步走到拾月的身边,将她中的书册随便取了一本过来,展开一观。
这不看则已,一看,连芮姬的眉头都高高的扬了起来:“……倒想不到你这小丫头看着年纪小小的,背地里竟喜欢看这些内容。男欢女爱的,你这小小年纪,你也懂得这些?”
阿泽的神色有些羞愧,不知该如何说,只是为自己辩解:“……也不是看男欢女爱,只是觉得你们看的大部分书奴婢实在是看不明白,那些书又晦涩又无聊,花了时间去看,反而觉得浪费精神。
这些书瞧着又不太需要思考动脑的,奴婢看着只觉得轻松愉快。更何况虽然这些书上不得台面,十分不入流,可里头的故事着实有趣。着实有几分引人入胜。
奴婢我又不是什么读书人,看东西只求一个爽快,那些经典是为经典,奴婢却理解不了,反而是这些故事之中爱恨分明的很,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总比那些戏文故事好。
那些戏文里头总是以德报怨,什么事情都是老好人不论受多少苦,最后都原谅了所有坏人,坏人什么苦都没尝,最后还得了好结果的,奴婢最是受不了一点。”
阿泽方才一直低着头,可是说到这些,她倒是有说不完的话,抬着头来,正看着所有的人,目光之中神采奕奕的很:“总归奴婢觉得,也许是日子过得总是不大顺心,却能在这些话本子之中寻到顺心,坏人都能得到惩罚,好人都能有好结果,有情人终成眷属,和和美美,这就是奴婢心中想要的吧。”
不论别的,她这番话,明棠倒很是赞同。
她掂量了一番手里的书册,虽然其中确实是有些过于露骨的描写,可是抛去这些来看,其中所描绘的世界确实快意恩仇,也难怪小丫头喜欢看。
她有这样的心性,明棠反而有几分欢喜,总比那些逆来顺受,一门心思只想着以德报怨的老好人好。
于是她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阿泽眼中骤然蹦射出光来:“小主子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吗?从前奴婢跟跟人说这些话,旁人只觉得是奴婢的心胸太过狭窄,可是奴婢实在不能苟同这些念头,故而与那些人从来就没能说到一块去。”
明棠点了点头,忽然从旁的地方问起:“既然如此,你既说了,其中也有你自己写的,哪些是你自个儿写的?”
阿泽这会儿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笑了一会儿,才很小声的说道:“郎君瞧那些用炭笔和墨笔写的,那些就都是奴婢自个儿写的。还有些书页上写着泽泽的,也都是奴婢写的。”
明棠就从书箱之中找到一些手写的东西,大多都是些草稿,零零碎碎的,不成文章,倒是有些词句成段成段的,大多都是人物的描写,或是对话,就和方才芮姬从她搜身上搜到的那一团麻布差不多。
而听阿泽口中说起,那应当就是这些书册之中也有出自她笔下的作品,明棠倒起了些好奇之心——她即使是对书册这些不大了解,却也知道书册都是由官府控制统一刊印的,不能叫民间看了一些了不得的书而大乱,所有书册上的内容皆要官府的书局统一审核再刊印,并不会轻易地叫民间的书册能在市面上流通。
不过这样的事情素来是堵不住的,有些内容朝廷虽能管控,可有些东西总是受欢迎,再禁也禁不住,就譬如这样的风月话本,便有许多私下悄悄流传的书册,像是先前在西厂的时候,某人掏出来的那些书册,哪有一本是宫中的书局刊印的?
只是明棠也知道,因为出这样的书册乃是牟利暴利的事情,但因与官府规制相反,容易引火上身,若是引起官府察觉,被逮着了,便是杀头的死罪。
故而,这些在私下里制书的人都偷偷摸摸的在暗地里藏的十分严实,绝对不肯轻易露在人前,阿泽这小丫头,竟能与这些人搭上关系?
明棠翻看了几本,觉得阿泽这小丫头确实是会写些东西的,不过如今她的重心不在这些书册风月的内容上,而是状似不经意地问起:“你写的东西能印成册,那我写的诗集是否也可如此?”
阿泽果然没有任何隐瞒,直接说道:“若是郎君想,自然是可以的,只是若是诗集的话,恐怕有些麻烦。
那些人都是掉进钱眼子里的,轻易不肯随意的出些书册,他们愿意合作的书册,皆得是能赚钱的,否则他们不肯轻易合作的,只说这事本来就是杀头的大罪,若是还不赚钱,谁肯愿意去做这门慈善买卖?
奴婢这般说,不是说郎君的诗集不好,乃是那些人总是唯利是图,只同人说他们卖的这些书册都是给下里巴人看的,写的太过深奥或是晦涩,人看不明白,自然不会买,他们赚不到钱,便不肯为人出书。”
阿泽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很少有人与她谈起她的书册,这叫她一时说的心花怒放,反而有些忘乎所以,忘了面前这位小主子乃是世家贵族的金贵郎君,自然与那皇帝的人是一伙的,若是将自己也捅上去,自己这条小命怕是不保。
阿泽面上有些发虚,忍不住悄悄打量了一眼面前主子的神色,见明棠面上似乎没有生气之意,才连忙继续说道:“奴婢也自然没有这个钻空子之意,只是觉得自己写的故事,总归也是花了时间与精神的,有时候也想要叫旁人也看看自己;
总是捂在兜里,反而有些不美了,便才与那些人合作到一块儿去。
只是与这些人合作,也未必有什么好处,那些人一个个都是唯利是图的小人,便是奴婢方才说的,若是他们觉得书有半分不挣钱,便绝不肯与人合作,甚至是连原本挣的钱也不肯分你半分;便是能挣钱的,他们也都一口自己吃了在腹中,甚至连一口汤都不肯给你。”
大抵是与这些人打交道的次数多,阿泽说起他们,心中难免很有怨气。
“说来说去,便不得不说起方才这位姐姐说的书中的风月之事了。
实则奴婢未必喜欢写那样多的风月之事,可是不知为何民间的那些人仿佛一门心思也只爱看这些,除了与风月相关的事宜,他们便一律不看。
若是有哪册书上那些子不可乱语的淫秽之事略多一些,一个个倒是疯了似的发疯着买,书局便大赚特赚,于是可着劲催人写这些;
可若是里头这样的内容少了一些,他们便一口都不肯吃下去,一点也不肯买,半点钱也赚不回来。
分明都是同样的故事,他们却只爱看那些带着桃色的暧昧。
长此以往,那书局的人与奴婢联系,便只肯叫奴婢写那些全是风月相关的内容,若是奴婢不写,他们反而还要威胁于奴婢。
奴婢也是没了办法,那些风月之事,奴婢心中一概不知晓,不过只是硬着头皮乱编写,编得十分浮夸,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还是不对。
当真不是奴婢喜欢写这些东西,这些事情,奴婢甚至都未经历过,不过只是在乱编罢了。”
阿泽说起这些事情来,便不如刚才那样只会说油嘴滑舌的漂亮话了,因此事与她有关,她说的格外真切,义愤填焉。
明棠听她说了这些言语,虽十分认同她的话,不过有一点却叫她更为在意——听阿泽的言谈,那她在这书册之中与人合作出书,恐怕也不止一本两本。
既然由此往来,甚至还有那头的人要求她只写那些赚钱的内容,便足以说明二者之间应该常有联系往来——也许在旁人眼中,这所谓的书册不过只是逃开官府管制的一大漏洞,若是能够捅到皇帝陛下面前去,说不定还能以此为功绩,为自己讨些赏赐。
可是在明棠眼中,这却是绝不可多得的天然助力。
这样的书册局做的久了,在暗地之中必然是极有渠道的,自然不愁销路,很快就能将这些书都推到下层书民的面前去,这便意味着,此事大有可为。
不过这样好的机会,明棠却不会上了头就握在掌中——不怪乎如此,她原本就是个警惕性子,更何况上回已然是上了那所谓的代写先生的当。
她与谢不倾,直接跌入那人的幻境陷阱之中,若非是谢不倾一力当十会,叫那人不可随意对付自己,如今都不知该是什么局面。
于是有此事作为前车之鉴,明棠做事更为警惕,什么事情都要反复思量,仔细观察,即便面对的看上去不过是个天真娇憨的小丫头阿泽,明棠也不曾丝毫掉以轻心。
她状似无意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册,果然一下子又将阿泽的吸引力全都吸引到自己的身上。
阿泽一直屏着呼吸盯着她,只怕她又从这书册之中看出什么不得了的内容。
果然,便听这位小主子突然开了口:“即使如此,你写的书应当十分受欢迎才是,便是那些书局再苛刻,也应当会分些给你,怎生如今会到我的府邸之中来做奴仆?”
阿泽听到这话,脸上就有些苦涩:“……此时乃是奴婢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