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嬷嬷看着他,道:“对。”
于是从来没有出去过的小世子,就这样开始期待自己今日夜里究竟能够玩儿什么。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王府,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于是平素里都早早睡下的小世子,今日破天荒的一直没睡着,心中激动万分。
夜半时分到了,闭着双眼却毫无睡意的小世子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就等着乳娘进来喊他。
乳娘确实来喊他了,不过悄悄地开了门,小声地喊了一声,说道:“世子,到时辰了。”
沈小世子一下子就睁开了眼,迅速地从床榻上跑了下来,跑到门边去。
老嬷嬷伸手将他抱了起来,一边说道:“一会儿我们从侧门出去,侧门有个婆娘,最喜欢吃福寿膏,今日晚上是她当值。”
沈小世子人虽小,却知道王府之中处处都有人把守着,小声地说道:“可是她若是发现了,我们怎么办?”
老嬷嬷有几分冷笑着说道:“那老东西吃了福寿膏,哪里还记得今夕是何夕,哪里还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恐怕不知道在哪个地儿找了个地方睡大觉。”
因平素里,她那道角门只有白日的时候运送菜的车辆经过,晚上并不见人影,她便总是在夜里偷偷的吃福寿膏,睡得醉生梦死,谁会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沈小世子并不明白什么是福寿膏,也不知道为什么吃了会睡着,只是听到她睡着了之后,自己就能够悄悄地溜出去,脸上就只剩下笑容了。
“好的,那我们小声一点,悄悄的走。”
老嬷嬷点了点头,然后用身上厚厚的披风,将沈小世子整个笼罩在其中。
沈小世子在一片黑暗里,依靠在自己的乳母胸前,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轻轻,乳母抱着他快速的在庭院之中行走,几乎是毫无阻碍。
夜里的王府并不安静,因母妃喜欢热闹,晚上都要点戏班子在她的院落之中唱戏,父王一定会从旁做陪,每到夜里,母妃的正院之中就是热闹非凡的。
沈小世子所居的柿子院落与王爷王妃所住的正院隔了一个大湖,反而离得有些远,那些热闹的声音远远地从湖面上传过来,又隔了一层披风,模模糊糊的,有些听不真切。
“母妃今夜又在听戏吗?”
沈小世子听见那些叮叮当当的吹吹打打声,虽然听不出究竟是什么戏文,心中却还是有些艳羡。
他从来没有跟着母妃和父王一起听过戏,母妃和父王只会带着妹妹们听戏,每当沈小世子说他也想要听戏的时候,母妃与父王便会斥责他身为世子,怎能去看这些消遣的玩意儿?
他应当多读些经世致用的经纶书籍,而不是看那些没用的东西,几次下来,沈小世子就再也没敢提过。
这会儿想起来,他的心中难免有些心酸委屈,忍不住在嬷嬷的披风下面小声地嘟囔:“我想去和母妃一同听戏。”
嬷嬷安慰他:“没事的,今夜虽不能与娘娘一同听戏,却能到外头去。那外头有好多平常见不着的玩意儿,王府之中的都是太过拘谨的,外头的东西总新鲜活泼的很,世子一定喜欢。”
她举了些例子,什么放在大大的灯筒之中会自己滚动的灯笼,什么人举着游龙的龙灯竟然会自己吐火,什么杂耍的艺人不过就是转个脸的功夫,脸上的面具就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她说的一切都活灵活现的,最是讨小孩子的喜欢。
沈小世子果然被吸引了心神,听她说了好一会儿,等到老嬷嬷终于抱着他从那一道角门之中一脚踏到外头,王府之外的人声一下子涌入到小世子的耳朵里,果然顿时就被外面的世界所吸引。
早有马车在外头等候,乳娘抱着小世子一下子上了马车。
小世子从前几乎从未出过远门,是以也从未坐过马车这东西,坐在马车上只觉得到处新鲜,这里翻翻那里看看,语气之中不乏几分兴奋:“乳娘,这会行走的大箱子好厉害!”
乳娘的话语之中,带着几分心酸,说道:“不是大箱子,这是马车。”
沈小世子乖乖的应了一声,说道:“那就是这马车好厉害,我在王府之中,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乳娘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
沈小世子头一回出来,无比新鲜,凑到窗户边去,将窗户的车帘打起来,探出半个小脑袋,往窗外看去。
乳娘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一把将他抓了回来,将窗帘放下,小声说道:“这是在做什么!”
沈小世子被吓了一跳,有几分怯生生地说道:“我听见外头有人说话,我想要看看外头是什么模样呀。”
乳娘摇了摇头,说道:“这里并不方便,如今还在王府的周围,你若是探出头去,被眼熟的人瞧见了,娘娘就会知道你悄悄跑出来了,到时候必定发大火。”
沈小世子最怕惹母妃生气,立刻点头说道:“我晓得了,我不再探头看了。”
乳娘的眼中含着几分心酸:“……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看。”
沈小世子乖巧的点了点头,没有再做出任何出格之举。
他只是牵着乳娘的衣袖,小声地说道:“阿姆,我想去听戏,我想听母妃听的戏,母妃那样爱听戏,戏文一定很有意思。”
乳娘的神情之中有几分恍惚。
她喃喃自语道:“……是啊,狸猫换太子,谁听都觉得新鲜。怎么会不喜欢听戏呢?”
沈小世子一听见这话,倒觉得有意思了,忍不住问起:“狸猫换太子,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很不好的故事,编的太过神乎其神,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
乳娘叹息。
沈小世子却不明白,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如果那是一个很不好的故事,母妃怎么会喜欢听?”
乳娘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马车安安静静地往前走着,越走,外头的人声倒是越来越小。
时间太长了,沈小世子很快就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了抵挡不住身体的疲倦,昏昏欲睡地睡倒在乳娘的怀中。
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已经亮了,外头已经听不见什么声响,只有乳娘疲惫地抱着他坐在一边。
乳娘似乎太过疲倦,已经合上双眼,睡着过去,就连怀中的小主子已经醒来了挣脱了她的怀抱,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沈小世子先凑到了床边,小心翼翼地先开一角车帘往外看去,只见外头不是自己熟悉的亭台楼阁,也不是想象之中车水马龙的人流街道,而是一望无际的山。
不仅如此,如今正是深秋时节,山上的叶都落了个干净,一片光秃秃的,满是萧索之色。
沈小世子从小只看过王府之中华美秀丽的假山,从未见过如此连绵不绝的荒山,天地之大,人之渺小,压迫感扑面而来,一时之间,生出许多惊恐。
“阿姆,我们这是要到哪去?天都亮了,可还来得及回去?”
他推了推乳母,那在昏睡之中的奶娘终于醒了过来,看了一眼他惊恐的神情,只将他搂到怀中,什么也没有说。
沈小世子心中愈发觉得慌乱,正想说些什么,乳母的手中却拿出一颗糖丸,塞进他的口中。
那糖丸子一股子异香扑鼻,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一到他的口中,就让他困意盎然,瞬间睡了过去。
*
奉祝宫方才还在推杯换盏的种种热闹,似乎都在明棠这一句话砸下来之后戛然而止。
没有人不曾听见明棠在说什么。
谁不知道当年明棠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连倒贴都可以,如今却说要和离——谁信呢?
大约确实是没有几人相信的。
封无霁不信,就连站在封无霁身边的姜思绵也不大相信。
封无霁还未开口,姜思绵却从二人握着的手中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晦涩不悦,她甚至先转过身来,含着两分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委屈:“帝姬……何出此言?又何必和自己怄气呢。”
姜思绵怎会不知明棠有多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能对自己和颜悦色,为了他甚至能交出自己的丹来救她,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尊严人格都能踩在脚下——这事儿不过就是这两日发生的,她今日就敢说自己不稀罕封无霁了?
大约是这女人不像从前一样愚笨,如今终于学会些争风吃醋、拿捏男人的手段了。
故而她笔挺的瘦削身躯也显得有些失落却形单影只,甚至松开了自己握着封无霁的手,强颜欢笑道:“帝姬比我先进门,自然更加重要,若是帝姬要无霁相陪,我怎敢多说一个不字。”
神女垂泪,端得是引人心碎。
这话说的藏头藏尾,来往宾客大多不知他们三人之间具体情状如何,只知是明棠横插一脚,拆散封无霁与姜思绵这对青梅竹马,如今封无霁不肯委屈自己的心上人,便再娶姜思绵作二夫人。
外头都传闻明棠善妒恶毒,惯常喜欢折腾姜思绵,如今一见姜思绵这默然垂泪的样子,虽不见委屈,却更暗示她平日里对明棠惧怕不已,定是常常被明棠磋磨。
更何况人往往排斥异族,明棠虽出身青丘,但若是在几千年前,还不是被众人瞧不起的杂毛小妖。
如此异族,竟骑在姜思绵这等下凡神女的头上作威作福,更叫众人心头都好似憋了一口气。
姜思绵不过三言两句,就叫众人看她的目光带上许多鄙夷。
明棠自然察觉。
她已经与姜思绵打过一辈子交道了,怎会不知姜思绵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还甚会表演,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恰到好处,看上去没有一丝作伪。
但明棠最不耐烦与人演来演去,更何况姜思绵种种言语,其实也不过只是为了和她争抢封无霁——她看都不愿意多看封无霁一眼,还和她争抢这垃圾狗男人?姜思绵愿意当垃圾回收站,她很乐意拱手相让的。
故而姜思绵那等工于心计的本领在她这儿毫无用处,明棠直接说道:“姜夫人倒也不必在我面前如此这般,咱们打了这许多年的交道了,我也不至于不知道夫人心中是如何想的,您这心中要当真不想做夫人,也不至于见我从来只喊我帝姬。”
她一针见血,说得很是犀利锐利。
一口一个“姜夫人”,明棠如此言谈,全无一丝对封无霁的留恋。
封无霁下意识去看她双眼,果然见她眼中再无一分往日情意。
而她偏了偏头,忽然灼灼一笑:“更何况,姜思绵,我在青丘长大,什么狐狸精我没见过,你那些心思,我恐怕比你还更清楚几分。
我从嫁给封无霁伊始,便被你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你恨不得我立即死了,这才好取而代之,却又怕自己先死,故而只能巴着我,喝我的心头血养身,我说的可对?”
明棠巧笑嫣然,却又扔出来这么一个重磅炸弹。
她似乎早不在意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将那些往日里要她痛得呼吸不过来的事情,如此轻描淡写地往众人眼前一放。
这取心头血养姜思绵的事情,封无霁门中都没几人知晓,更罔论那些前来赴宴的宾客。
明棠观周围众人脸上神情,嗤之以鼻地一笑——她就知道,封无霁敢做这样不要脸的事情,却不敢叫这些事情流传到外头去。
那些人整日说是她不要脸,横叉在他们二人中间,却不知她被关在祖祠之中,日日做个给人取血的机器。
姜思绵的脸有那么一瞬变得僵硬空白——她着实没有想到,明棠竟当真豁出去到了这个地步。
这话说出口,必定会惹得封无霁不悦,她若是争风吃醋,此举就甚是愚蠢。
而且她原以为,以明棠那不可一世的骄傲脾气,向来是不愿将自己的痛苦和屈辱说到外头去,甚至连自己的至亲父母都未曾透露过一星半点,她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些话摆得如此之开?
而明棠这时候已经不再和姜思绵对话了。
人群之中不知何人又轻笑了一声,明棠只觉得耳熟,似乎与自己先前在祖祠之中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模一样,但四下环顾一圈,又分明没有人脸带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