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
那是他从前在王府之中,多么想要喊出口,却从来不被允许喊的一个称呼。
而那个在如今这府邸之中十分卑微的女人,听他轻轻开口说了这话,即使那声音小的几乎难以听见,她却一下子就红了眼眶,随后脸上绽放出欣喜的笑容。
“诶,你肯认娘亲,娘亲很高兴。”
那一天里,他的这位新娘亲,与他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却牵着他的手,将她藏在自己闺阁之中最深处的妆奁盒子里的一枚小玉佩交到他的手里。
她说道:“娘亲从前也是出生大家,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如今沦落到只能给人做妾室,也不能像其他的娘亲一样能给你那么显赫的后台。
不过这一枚玉佩,是我幼年时和姐姐所佩戴的,我与姐姐一人一块,如今我早已与姐姐分离,你既然与它有缘,这玉佩就给你了。”
小小的世子并不知道什么叫做与它有缘。
他想要说话,可是说出口来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小,他早已经习惯了用各种呜呜咽咽和狼交流,如今快要忘记怎么同人说话了。
“娘亲,我……”
而他的新娘亲却也不着急,只是满怀温柔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出接下来的话:“没有关系的,不想说就不说,如果想说,就慢慢的来说。如果不想开口,会写字的话,也可以用纸笔写。”
她面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然后意识到自己的话兴许说的有些不对,于是有些懊恼地摇摇头:“娘亲没有嘲讽你不会写字的意思,你从前吃了那样多的苦,不会写字才是应当的,没有关系。”
沈小世子的目光就挪向旁边站着的那人——那个是他这位新娘亲身边最为得力的侍从嬷嬷,听说当年是奶过他这位新娘亲的奶娘。
是只要一想到奶娘,他就会想起那一天在雪地之中,为了保护自己丧生的奶娘。
事情堆叠在一起,刺激着他的记忆,他又觉得脑海之中疼得厉害,所以下意识的不想这嬷嬷还在自己的身边。
陈氏女看出来他并不想和奶娘说话,虽然不知为何会如此,却也先看了奶娘一眼,以眼神示意她暂且离开,先不要进来。
老嬷嬷就先出去了,于是屋舍之中只留下了他与他的新娘亲。
陈氏女将他的手握在手中,他那双小手之前伤痕累累,不知道究竟是被狼给抓的还是被人打的,在这府邸之中养了这段时间,总算是有了些肉,但握在手中,还是小小的,软软的一团。
“想和娘亲说什么悄悄话?”
沈小世子看着那一枚玉佩,几度尝试,发出种种意味不明的单音节,终于能够艰难地开口。
“我,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娘亲说这枚玉佩与我有缘?”
陈氏女一愣,没有回答。
为什么有缘?
其实她只是那样一说,因为他是她的孩子,是她真心诚意养大的孩子,也承载着她对于自我的延续,所以想将自己身上唯一一个能够证明自我身份的东西送给了他。
却不想那小狼孩儿看了她一眼,脸上有一点淡淡的笑容,手反握住了她的手:“府里的人有时候会说话,我也听得懂,他们当我是哑巴,很多事情并不避讳着我。
他们说我可能是静海王的世子,娘亲养育我,也正是因为想要攀上静海王府这般高枝。
我也曾听他们说,娘亲和静海王妃的出生是同一家。
所以我想问的是,娘亲的意思,是不是也真的以为我是世子,想要将我还给静海王府?”
他已经太久没有说话了,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有些话实在是说不明白,甚至音节嘶哑,可是他还是要坚持着说完。
陈氏女看着他和自己酷似的眉目,想起来许多事情。
还给静海王府?
不说其他人,她心里定然是舍不得的。
怎么能舍得呢?
日日夜夜都养在自己身边的用了不知道多少心力才终于叫他肯开口对自己说话喊自己娘亲的,她如此用心的这般对待他,怎么舍得把他还回去呢?
她从来没想过要还回去,或者说是——她就算知道,也将这个念头一直下意识地抛在脑后,不愿意去认同回想。
陈氏女其实也有所猜测,她的夫郎将这小郎君买下来,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为了让她收养这个孩子。
不说他有没有那样好的大善心,也不会让别人的孩子挂在自己的名下。
所以陈氏女猜测,他应当又是想在这小男孩儿的身上,用这些东西做些文章。
想到当初要将他留下来,就是因为他的容貌长得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如此推测的话,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和那一位小世子的生母,陈王妃同出一族,甚至二人就是嫡亲姐妹,只是生母不同,陈王妃的生母是原配嫡妻,她的生母是后来续弦的嫡妻。
但总有血缘关系摆在那儿,她二人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孩子长得与小姨有些相似,那也是理所应当。
他那位大人极有可能是因此认为,这小孩儿可能就是静海王府走失许久的小世子,想以此牟利。
更或者说,就算他不是,她家这位极为懂得钻营的郎主大人,也绝对会寻出不知道多少法子,将此事变为自己的优势。
但是,其实陈氏女也并不知道这个孩子与自己究竟有没有什么关联——仅仅是容貌上长得十分相似并不能够说明什么,他的猜测太过大胆。
而她如此细心的照料他,也绝对不会是因为怀疑他就是静海王世子,而是因为自己的膝下无子,她已经习惯了照料他,习惯了屋舍之中总有个孩子在等着她回来的感受,当真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养育。
所以她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当然不是。那些人的心思龌龊,自然看什么事情都觉得龌龊,只会从龌龊的角度来猜测,可是娘亲是当真因为喜欢你,才如此认真的对待你,你是我的儿,我怎么会舍得将你还回去?谁管那劳什子的王府。”
王府,王府,不过只是一团藏污纳垢之地。
陈氏女这般说着,言语之中还是难免带了些怨气。
因为从前家道还尚未中落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地期盼着做了王妃的姐姐能够帮一帮家族,不要使他们合族都陷入如此倾覆的境地。八壹中文網
但是写过去的信永远都是石沉大海,好似从来都没有人收到过,也从来没有人回信。
她一开始的时候在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总算是渐渐了悟了。
早先陈王妃并不受宠,在京城之中举步维艰,日子过得凄凉,因为她并无王爷的宠爱,又被太后针对——但是那个时候,陈家可从来没有亏待过她,一直在暗地之中接济于她,否则就以她在宫廷和王府后之中都被人如此反复针对的境地,又何以能安全的活到将孩子生下来?
可是等到静海王妃生育了小世子,十分无比受宠之后,她却好似将当年家族接济她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当年她遇到种种困难,家族之中不惜倾覆全族之力来帮她渡过难关,而如今家族遇到有难,写信给她去求助,永远都是石沉大海。
写给王府的信,怎么会有人敢在路上拦截偷取?
亦或者说是就算真的有人敢在路上拦截偷取,那也不至于次次都将他们写信前去求救的信都偷走。
她定然是收到了,也许看过,也许没看过,但无论如何,都不打算回应陈家的求救。
甚至不仅仅是回应陈家的求救,在静海王妃怀有身孕之前,她还总是回娘家陈家探望,丝毫不避讳太后;
可她自从受宠以后,反倒变得谨小慎微,不仅从不与她们通信,甚至连回复也不回了,不知她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无论如何,究竟她是这样想的也好,那样想的也罢,有一点都是明显清晰的——她从不回信。
此举,是为拒绝。
甚至连当年尚且年幼的她都给自己的姐姐写过信,却杳无音信。
而家族十分危难的时候,家中的人为求保住家族,还有家族之中其他尚未长大的孩子,带着她少时最爱的姊妹,也就是如今的陈氏女,厚着脸皮到静海王府登门拜访,却被拒之门外,颜面扫地。
少时她二人手足情深,虽然不是一母所出,姐妹之间却十分亲密,却没有想到当年那样好的关系,到如今竟连一点忙都不肯帮,甚至连她的颜面都不顾及,就这样将他们关在王府之外。
人人都夸赞她温柔贤惠识大体,可是他们知不知道,这位所谓温柔贤惠识大体的王妃姐姐,其实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家事,居然能够如此忘恩负义。
不说后头对她的那些支持保护,便是当年的养育之恩,她可曾报答?
更别说后来的那些回护,谁能想到她有孕前对家族百般依赖帮助,有孕后飞上枝头,就好似将自己的家族弃之若履,踢到一边,回信也不回,帮也不帮,好似断绝了他们这门血亲一般。
陈氏女想不明白。
前后变化如此之大,难道当真是那男人的宠爱和诠释迷了她的眼?
可是就静海王那样的臭男人,他的宠爱有什么好的?
为了一个子嗣就能闹得满城风雨,在后院之中添了那么多的妾室,纵使后来浪子回头,可那又有什么好的?
从前几乎将她都贬成一滩地上的泥,让她颜面扫地,如此屈辱,她还能倚仗着他这般恩爱?
所以如此说来,她这位已经飞上这头飞黄腾达,成为了王爷心尖尖上第一人的姐姐,其实是个不会知恩图报的白眼狼。
既然如此,还记挂着她做什么?
她恐怕是只嫌陈氏家族会拖累她,所以甚至连面都不见。
沈小世子心思敏感,看出她情绪波动,脸上有怨气浮现,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我这个问题问的不好?如果不好的话,娘亲还是不要回答了。”
还不等陈氏女回答,他就又已经自己开始寻找原因:“还是因为娘亲讨厌王府?”
新仇旧恨,听到静海王府,她便觉得心烦,点头道:“我对王府恨之入骨!”
当然恨了。
恨她那位忘恩负义的姐姐,恨王府的见死不救,恨每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若是当年不举全族之力保住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如今哪有她飞黄腾达的地位?
所以她宁愿这孩子和所谓的王府没有任何关联,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儿,永远能够养在她的身边,就像她亲生的孩子一样。
沈小世子看出她的憎恨不似作假,脸上的神情有些暗淡,不敢再牵着她的手,下意识松开了:“……可是他们都说,我和静海王府的世子很像。所以娘亲恨王府,是不是也恨和王府的人长得很像的我?”
陈氏女闻言,有些惊讶,却更心疼于他的敏感。
她满目慈爱地看着面前的孩子,摸摸他的头发,说道:“若你同他们没有任何关联,不过只是长得相似。我恨你做什么?原本就是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将你们这些下头的孩子牵扯进来做什么?
若你当真与他们有些什么联系,娘亲也从来不会嫌弃你,你又不能选择你的出身,你不过也就是个孩子,什么也改变不了。”
陈氏女的话,如同清泉一般涌入他的心间。
此后,他与陈氏女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当真如同母子一般。
而前院之中迟迟没有传来大人有将这个小郎君交出去顶世子的打算,陈氏女也只当他打消了这个主意,更是宠爱无边地照料着他。
却没有料到有一日,他不知从外头听了些什么消息过来,一回来便说自己要将小男孩带走。
她是妾室,自然不敢顶撞狼主,只敢问起:“可是有什么变故,怎么忽然养的好好的,这回要带走?”
大人对自己的妾总是怜香惜玉的,故而也同陈氏女解释两句:“我已经从可靠的人那头听来了,王妃彻底不能生育,王爷等了这段时日,便蠢蠢欲动,动了想纳妾的心思。是以,如今正好是将他推到人前去,推给静海王府看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