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后来如何游览西花厅不提,总归六娘子虽然瞧着有些冲动易怒,但没了二娘子在身侧,她招待人也显得游刃有余。
临走的时候,她叫自己的使女取了一篮子蜜果来,说是她自个儿的母妃亲手做的,是为上京城的夏日来的极快,如今已经开了春,恐怕过不了多久就暖起来,到时候5天气一热将起来,便可能没胃口吃东西用这些蜜果开胃佐餐都是极好的。
比起那千里迢迢送来的荔枝,这蜜果又显得朴实无华许多,可却也是心意,毕竟也不是人人都能想到,过了些时日要热起来,便总是热的人没有胃口。
明棠来者不拒都收了,正要走的时候,二娘子身边的人又来送荔枝。
明棠要推脱一二,那和她主子如出一辙淡雅如菊的使女丫头便微微福身,歉然道:“并非我们女郎着意讨好三郎君,只是今日叫使役从冰窖之中取的荔枝委实多了些,院子里头也用不完,我们女郎说既然合三郎君口味,便叫三郎君不如带回去吃,也省得这样的好东西因过了时间浪费了,便有些暴殄天物。”
说的这样完满,若是明棠推辞,总显得她有些不知好歹,于是她也将那荔枝收下了。
待到转圜回自己府邸,入了潇湘阁院门之中,迎面见了拾月和鸣琴,二人都笑道:“这是去上门做客了,还是去人家府上打劫了?怎么左手提着蜜果,右手提着荔枝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郎君上门去打秋风去了,拿了这大包小包回来。”
明棠被她打趣也不生气,顺着她的话锋笑道:“自然是因为用过了,觉得好吃才带回来的,省得你们几个在院子里头回回说我出去一个人吃好吃的,偏心的很。”
明棠将这些蜜果荔枝都取了出来,与院子里头的仆从们分食了,待到她自己回到书房之中去的时候,拾月才有些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郎君,有给您的信。”
明棠这几日书信往来频繁,因要与自己安排在各处的人联通,每日都不知道要阅多少给自己的信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一面翻阅着桌上收拢成一叠的其他信件,一面等拾月将她口中说的那封信先呈上来。
却见拾月“嘿嘿”一笑,没多说别的,只是从怀中轻手轻脚的取出了一封信,放在明棠面前手边:“郎君可要记得及时看。”
明棠这才察觉到她有些神秘兮兮的,想必是这信件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眉头不禁一挑,心中其实已经有所猜测。
她不由自主的已经将手里头放着那一叠信件放下了,等将那一封厚厚的信拿了过来,见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卿卿亲启”时,心中只道“果然”。
怎么好直接在信封面上就写着“卿卿”,这若是叫旁人见到了,不知要多少嘲笑呢!
她面上不由得有些烧红,下意识看了一眼周遭,见屋里头没人伺候,就连刚刚走出去的拾月,也已经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这才放心的将信件打开。
信件开头,便是如其人一般狷狂的行书:“棠棠儿卿卿,见信如晤。”
明棠脸上的红云已经全然升起,将那信纸往下一合,不敢看往后头再写了些什么。
不过也就离别这一会儿,他的话从前可不像现在这般肉麻,怎么好直接就叫她卿卿!
明棠只觉得心头都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这几日谢不倾离去了,她的心才缓缓沉下来,却没想到这会儿一封信来,又扰乱了她满心的涟漪。
好不容易将扑通乱跳的心平稳下来,将那信纸打开,就瞧见下头继续写着“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他写这信,好像就已经预料到了明棠看到信的时候心中在想什么——这是一句古语,摘自《世说新语》,明棠先前看的时候只觉得夫妻间情深甚笃,十分俏皮,等如今这话用到旁人与己之间,倒觉得脸上如同烧红了的烙铁一样。
所谓此语,说的有些文绉绉的,实则意思露骨又大胆——亲你爱你,所以称呼你为卿卿,我如果不称呼你为卿卿,谁该称你为卿卿?
便是这句话在心中如此一过,就好像浮现起那人的面庞在眼前。眉头那样一挑,唇角就噙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卸肆戏谑笑颜。
明棠心想,这人在外头替小皇帝办事,倒好像游览青山绿水似的,还有闲情逸致给她写这样的信件,可是心中虽然这般埋怨着,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纵使面上的热度还未退下去,手还是将桌面上盒上的信纸再次打开。
“我听人说,我离去之后,你在府邸之中对我百般想念,若是有这样想念,你叫人写信于我又有何不可?你一个人在那独守空闺,岂非叫你如同望夫石一般,将眼睛都哭红了?”
明棠嗤笑一声,心想不知是谁递的这样的消息过去,谁在府邸之中对他百般想念,还如同望夫石一般,他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她可浑然忘了,自己醒来的时候那般怅然若失,心中还想过种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如今人的信件过来了,她的嘴就比什么都硬。
“不必这样想念我,不过去去就回。小皇帝的任务虽然冗长繁杂,但却轻松简单,你不必在府中担忧我,倒好似我出门一趟便回不来似的。”
“只是旅途无聊,不知你在府邸之中是否像我念着你一般念着我,如此长久来也不见你写封信件,不如由我先写。”
“南边天气甚好,比起上京城那般隐约隐晦的春日,南方已然是满山遍野的绿意枝头春意闹,花儿鸟儿倒是都新鲜热闹的很。我知晓你的母亲祖籍在江南,如今江南也比从前平定不少,等诸事定下来之后,我带你去江南拜会你的祖父祖母可好?”
“今日在旅途上曾见一对鸟雀筑巢,那母鸟肥硕的如同一个小球儿,公鸟在外头到处衔来树枝羽毛,瞧着也算是温馨美好。”
“不知道你如今住在镇国公府里头可还住的习惯?毕竟你上一回住在潇湘阁,也已然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若是你觉得这镇国公府之中没有亲人又肮脏污臭的很,不若等我回来以后,就搬到外头的府邸去。
若是你喜欢在上京城之中居住,便将秋棠居给你,那处安宁平静,嫌少有人打扰;
若是你嫌弃在上京城之中还是有些聒噪讨厌,那便到外头去,我在京畿也有些土地,新建些宅院也不费事。”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家私,是喜欢厚重一些的红木,还是喜欢古朴一些的黄花梨?皇宫库房之中有些好料子留在那宫中也是便宜了小皇帝等人,还不如拿来给你打造家私,你要一个架子床,还要几个装脸,可还有什么别的的想要?”
明棠看着他这些细细碎碎的信件,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新鲜要紧的,可是写在纸上,就好似跃然于眼前,仿佛他就还在自己的身边,用他一贯那漫不经心的腔调,讲述他在这路上见过的多种风光。
“想以你的性子,必然说着不担忧,心中却不知道要担忧到哪去,你担忧我领了你的心意了,可却不许太过担忧,若是这般担忧成了真,回来可要罚的你三天下不来床。”
*
奉祝宫方才还在推杯换盏的种种热闹,似乎都在明棠这一句话砸下来之后戛然而止。
没有人不曾听见明棠在说什么。
谁不知道当年明棠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连倒贴都可以,如今却说要和离——谁信呢?
大约确实是没有几人相信的。
封无霁不信,就连站在封无霁身边的姜思绵也不大相信。
封无霁还未开口,姜思绵却从二人握着的手中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晦涩不悦,她甚至先转过身来,含着两分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委屈:“帝姬……何出此言?又何必和自己怄气呢。”
姜思绵怎会不知明棠有多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能对自己和颜悦色,为了他甚至能交出自己的丹来救她,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尊严人格都能踩在脚下——这事儿不过就是这两日发生的,她今日就敢说自己不稀罕封无霁了?
大约是这女人不像从前一样愚笨,如今终于学会些争风吃醋、拿捏男人的手段了。
故而她笔挺的瘦削身躯也显得有些失落却形单影只,甚至松开了自己握着封无霁的手,强颜欢笑道:“帝姬比我先进门,自然更加重要,若是帝姬要无霁相陪,我怎敢多说一个不字。”
神女垂泪,端得是引人心碎。
这话说的藏头藏尾,来往宾客大多不知他们三人之间具体情状如何,只知是明棠横插一脚,拆散封无霁与姜思绵这对青梅竹马,如今封无霁不肯委屈自己的心上人,便再娶姜思绵作二夫人。
外头都传闻明棠善妒恶毒,惯常喜欢折腾姜思绵,如今一见姜思绵这默然垂泪的样子,虽不见委屈,却更暗示她平日里对明棠惧怕不已,定是常常被明棠磋磨。
更何况人往往排斥异族,明棠虽出身青丘,但若是在几千年前,还不是被众人瞧不起的杂毛小妖。
如此异族,竟骑在姜思绵这等下凡神女的头上作威作福,更叫众人心头都好似憋了一口气。
姜思绵不过三言两句,就叫众人看她的目光带上许多鄙夷。
明棠自然察觉。
她已经与姜思绵打过一辈子交道了,怎会不知姜思绵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还甚会表演,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恰到好处,看上去没有一丝作伪。
但明棠最不耐烦与人演来演去,更何况姜思绵种种言语,其实也不过只是为了和她争抢封无霁——她看都不愿意多看封无霁一眼,还和她争抢这垃圾狗男人?姜思绵愿意当垃圾回收站,她很乐意拱手相让的。
故而姜思绵那等工于心计的本领在她这儿毫无用处,明棠直接说道:“姜夫人倒也不必在我面前如此这般,咱们打了这许多年的交道了,我也不至于不知道夫人心中是如何想的,您这心中要当真不想做夫人,也不至于见我从来只喊我帝姬。”
她一针见血,说得很是犀利锐利。
一口一个“姜夫人”,明棠如此言谈,全无一丝对封无霁的留恋。
封无霁下意识去看她双眼,果然见她眼中再无一分往日情意。
而她偏了偏头,忽然灼灼一笑:“更何况,姜思绵,我在青丘长大,什么狐狸精我没见过,你那些心思,我恐怕比你还更清楚几分。
我从嫁给封无霁伊始,便被你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你恨不得我立即死了,这才好取而代之,却又怕自己先死,故而只能巴着我,喝我的心头血养身,我说的可对?”
明棠巧笑嫣然,却又扔出来这么一个重磅炸弹。
她似乎早不在意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将那些往日里要她痛得呼吸不过来的事情,如此轻描淡写地往众人眼前一放。
这取心头血养姜思绵的事情,封无霁门中都没几人知晓,更罔论那些前来赴宴的宾客。
明棠观周围众人脸上神情,嗤之以鼻地一笑——她就知道,封无霁敢做这样不要脸的事情,却不敢叫这些事情流传到外头去。
那些人整日说是她不要脸,横叉在他们二人中间,却不知她被关在祖祠之中,日日做个给人取血的机器。
姜思绵的脸有那么一瞬变得僵硬空白——她着实没有想到,明棠竟当真豁出去到了这个地步。
这话说出口,必定会惹得封无霁不悦,她若是争风吃醋,此举就甚是愚蠢。
而且她原以为,以明棠那不可一世的骄傲脾气,向来是不愿将自己的痛苦和屈辱说到外头去,甚至连自己的至亲父母都未曾透露过一星半点,她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些话摆得如此之开?
而明棠这时候已经不再和姜思绵对话了。
人群之中不知何人又轻笑了一声,明棠只觉得耳熟,似乎与自己先前在祖祠之中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模一样,但四下环顾一圈,又分明没有人脸带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