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今,他还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人生在世,活着只有一辈子,能像明棠这样有如此因缘际会重来一次的,不知道世上还有没有第二个。
明棠如今不想死了,她也舍不得他死。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道:“我先前一直不知道这些……”
谢不倾在明棠的面前瞧着总是云淡风轻,也从未跟她说起过往的事情,明棠并不知他受了这样多的苦楚。
若是明棠知道他一直都在这样的痛苦之中煎熬,绝不会像从前一样。
人生苦短,中的毒又是那样难解的毒,而下毒之人甚至其背后的教派都已经覆灭在江湖之中,谁也不知人生究竟还有几个春秋。
她当初知道自己的身上带着致命毒髓,九阴绝脉,曾很是怨天尤人了一段时日,如今回头想来,谢不倾从少年以来,至今承受的,比她这短短时间内知道自己是九阴绝脉的痛苦,还要多的多。
飞云先生长长叹息:“而这一次,在他离开京城以前,身上的毒几乎到了已经无药可以压制的地步。
小郎君应该也还记得年前的时候,他也曾消失过一段时日,他总是同人说他出京城去巡视,或说自己是在闭关,实则是身上的毒发作的厉害,他昏迷了一段时日,然后很快的出了京城去寻续命的办法。”
明棠立即想了起来。
那一次,正好是福灵公主,与那个叫做不倾的小太监厮混在一起,让她误会了的时候。
明棠并未想到那些时日谢不倾从未露面,不是在与那位公主纠缠不清,更不是躲起来懒得见自己,而是他中了毒,出了京城,人根本就不在京城之中。
而她却从来不知道他遭受了这样多的苦楚,在他回来之后仍旧对他冷眼相对,埋怨他与那公主的事情,因此对谢不倾也生出许多怨怼。
而谢不倾从未解释过这些明明是他受了委屈的误会。
明棠心中的思念愈发深厚,心中有了些猜测,喃喃自语道:“……我便想,究竟有什么事情能够拖住他这样长久以来的步伐,却从未想过,他那也同我一样承受着苦楚……难怪他这样着急的离去,想必也是去为了给自己寻解药。”
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曾再给他多一些理解,再细细的打探过他的事情,这么长久以来,好像一直都是谢不倾在关心着自己的事情,关心着自己的身体,为自己寻求各种各样的药物,可是他好像从来没有关心过他自己。
若是她再多关注他一点点,再多明白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是不是能早一些察觉到这一切,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不想也罢,一想那后悔就像是秋日里落下的雨一样,一层一层的从明棠的心底而来,像是浪潮蚕食着她心中那一块柔软的思念。
却不想飞云先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不是。”
明棠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不是,那他是去做什么了?我还以为他是身子愈发不好,到了紧要关头……”
飞云先生摇了摇头,看了一眼神情已经有些黯然的拾月:“你让她说吧。细节里的事情,他们是主仆的关系,拾月晓得的自然比我多一些,你叫她说罢。”
拾月点了点头,接着她的话茬说道:“……诚然,主子的身子确实不好,他的身子如今已经到了几乎没有可以压制毒性的药物的时候,确实是需要一味救命良药。
主子此次离开京城,确实是为去寻一味救命的药,但是那药并不是为他用的。”
拾月抬头看着明棠:“主子所寻的药,是为了小郎君体内的九阴绝脉。在离开京城之前,主子曾同我相言,他此去时间兴许会有些久,因为他想要找到能够彻底治好小郎君的药,再从外头回来。
而且主子确实也曾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但是那地十分凶险非常,先前派人去探寻,并未有什么进展。
但是主子知道,这病本就是天下最为难以治愈的病症之一,所以即便只有那样微渺的机会,他也想要去寻一寻,替小郎君求一条生机之路。
请小郎君原谅属下早已知道此事,却迟迟不报,因为主子出发之前曾下了命令,不允许属下等人透露一星半点的消息给小郎君,免得小郎君在京城之中坐立难安,为他生担忧。
主子还说,小郎君生性是最懂感恩之人,若是让小郎君知道是主子为了她的性命奔波,想必又会在心中愧疚难安,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捧上来感谢他。
主子只道,自己想要小郎君好,能够叫小郎君的身体恢复健康,平平安安的,如同其他所有的人一般,不再像如今一样体弱,能跑能跳,能够学她所有想学的武学——这些都只是他自己的心愿,不图小郎君任何回报。
是以这件事情,是主子全然自愿所做,不必告诉小郎君,更不必叫小郎君偿还这等恩情。”
明棠听了这些话,半晌不曾回过神来。
书房之中,一时间静可闻针,谁也没有说话,她们二人是早已知晓这一切,只是苦苦的压在心中,没有说明;
而明棠,则是长久以来被蒙在鼓中,什么也不知道,如今乍然听闻的那一刹那的震惊与失语。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果真是什么也没明白。
明棠几乎是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
方才她为了听清二人说话,从朱案前站了起来,走到二人的身前。如今听了这话,她一时之间甚至有些维持不住自己的身形,退后了两步,跌坐回自己平日里的座位之中。
他是在为了自己寻一条生路。
那样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中,从来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如今竟然为了她那一点渺无希望的生机,就这样毅然决然的踏上了为她寻药之路,而且还不肯告诉她一星半点的消息。
听着拾月说的这些话,明棠好似就能看到那人是如何以一副云淡风轻却又安然沉稳的模样,将这一切宣之于口。
他向来每一步都做得极稳,已经做的事情,必是早在心中谋划的事,离开京城去为她寻药,绝不会是谢不倾的突然起兴。
他可能从很久之前就一直在准备着这件事情,否则也不能这样顺利的就起行,必然是早已在暗中悄悄的找人打探了消息,也是提前着人去试过,如今没了法子,需要他自己前去,他便才去的。
他早在心中就这样一直挂念着明棠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甚至从来没有在明棠这里透露一星半点的消息。
世人都说他是奸逆,是这世上最利欲熏心,最会玩弄权术,将每一个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当做下棋棋子的操盘手,人都说他自私残暴没有心。
也许对旁人来说,他真的没有心;
可是对于明棠来说,他的心其实早已经放在了自己这里。
而如今,他却已经为她做到了这个地步。
拾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起了身,在书房之中的某个角落之中一顿摸索,摸出来一封薄薄的信封。
“主子在临行之前,其实曾经交给了属下许多信件,这一封信件也是其中之一,里头写的有些话是主子想对小郎君说的。
主子在离开之前想到了自己兴许要离开很久,所以把许多可能出现的情况都已经预想了一遍,这件事情并也是主子早已料到的事情之一。
世上的事情并没有什么能够件件都瞒住,所以主子也知道,就算自己做了这么多,也未必真的能够瞒住小郎君,这封信就是主子想要同小郎君说的话。”
拾月双手将信件奉上。
明棠甚至有那么一刻,没有勇气去接过那封信件,看看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但是终究她还是伸出了手。
那封信件很薄,不像是之前几回她收回来的信件一样,厚厚的,写了许许多多明棠从未从他口中听到的那些甜言蜜语,那信件之中寥寥几个字,只写了几句话。
“不必自责。
你不知道,自然是因为我瞒的好。
我不希望你知道。
都是我愿意的。
你在京城,要一切安好,你安好,我的心中才快活。
我临行之前,其实有想写过很多的信给你,我的亲卫看见我反复提笔的模样,笑话我到底与从前不一样了,说我从前做事从来没有心,而如今我却像是活人一般。
我一开始觉得他的话说的有什么意思,不过都是废话,人活着当然有心,只是有些人的心从来不为旁人而跳动——可是我仔细的想了想,也许我当真没有心。
因为那颗心,从一开始就遗落在了你那里,是因你而跳动。
罢了,说到这里也就罢了,这些话你要是没看到,就当没看到,你要是看见了,那也不是我写的。”
后头的字越写越潦草,大抵是写信之人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写出的这些东西,其间甚至偶尔有些稚气,倒是与明棠从前眼前所见的人并不一样。
若没有这些信件,明棠压根不会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自从谢不倾离开京城这段时日以来,明棠却不知从偶然的一角,窥见他心中这样多的烟尘。
桩桩件件,全部都与自己有关。
密密麻麻,皆是他为自己编织的情网。
从前明棠想也想过,是不是自己在长久无依靠的孤苦之中遇见谢不倾,才觉得是今生唯一的温暖,才如此对他心生爱意。
如今想来,是谢不倾与她虽然看上去有那么多的不同,却终究心思一致,殊途同归,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早为自己付出了太多了。
上天总是公平的。
谢不倾为她做到如此,所以上天要罚明棠对他倾心,酬以深情。
她对他的心动,是命中注定。
明棠愣愣的看着手中的那封信,那薄薄的信件上面也不过就是这么几句话,翻来覆去,看来看去的,似乎要将那每一个字都拆开了揉碎了,恨不得从齿缝之间含化了嚼碎了吞下去,如此这般,才能尽情淋漓地体察到他对她的爱。
嘀嗒。
信纸上忽然湿了一块。
飞云先生一直瞧着明棠的神情,见那纸上忽然湿了一块,立即站了起来,有些手忙脚乱了。
“哎呀,你哭什么呀?我告诉你,其实是钱是为了叫你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着只是你晓得了,兴许会开心一些,知道他不是面上瞧着那样冷酷,知道他心里是有你的,才会这样瞒着你。怎么突然就哭了呀?
你别生他的气了,他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不是那个意思的,我对他虽然称不上了解,却知道他不会骗你的……哎呀哎呀,别哭啦……”
飞云先生一生浪迹天涯,最是潇洒不羁。其实有个巨大的弱点,就是见不得旁人流泪。
她平素里如何巧舌如簧,妙语连珠的,最不会的就是哄人不要哭泣,他想自己说出这些来,原本是想促进他二人的关系,却没想到说出来叫明棠这样伤心落泪,顿时就觉得自己兴许是有些好心办了坏事了。
明棠其实兴许都有些没意识到自己落泪了。
她悄悄的坐在那儿,手里看着信件,眼泪却一下子滴落在纸上。
飞云先生出声才惊醒了她,她才有些狼狈地用手背擦去自己面上粘着的泪滴,笑道:“没有,我不是觉得伤心,我是想……原来他也是这样一个鲜活的人,我同他从前一样,我总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撼动我,现在才觉得,原来我也不过只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飞云先生不懂情爱,听不明白她这话中究竟蕴藏了多少感慨,就是挠了挠头,面上还是有些疑惑担忧之色:“果真吗?当真吗?真的不是因为他瞒着你生气?不要生气了,悄悄埋在心里不肯说啊,我到底年纪比他大些,你如果真的觉得生气,你就同我说,我帮你去揍他。有恩情在前,他不敢还手的,我帮你出气!”
拾月在一旁看着,多多少少有些回过味来了——小郎君是善解人意之人,此事本来就有原委,更何况他二人心意相通,他想瞒着她这样的事情并算不上什么大事,何况这事原本就是为了她来的。
小郎君想必不是生气,只不过是看了信件,心生感动,又有些想念罢了。
但瞧她师傅在那和猴子一样上窜下跳,拾月看着又觉得有几分滑稽,又觉得不能让自己的师傅再这样丢人现眼下去。
可是滑稽归滑稽,她是真心为了明棠好的,所以虽然觉得有几分丢人现眼,但是这周围又没有其他的人看得见,就这样吧。
*
明棠在这里其乐融融的,等宫中的两只野鸳鸯醒了过来,那倒如同火药炸开一般。
得了自己想要的,明宜筱只觉得通体舒畅,她懒洋洋的起了身,看着少年人那静美的容貌,只觉得心中欣喜。
有那么一刻,她忽然理解了,为何太后娘娘总是喜欢豢养面首,若她也可以,那自然是人间最快活的日子。
却不想就在她幻想的目光中,少年人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