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音尘本以为小妻子已经好了,直到有天夜里起来,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却无意碰到了濡湿一片的枕头。
他不懂。
……
万家终于在万离忧死去的三日后开始发丧。
万老爷指着那上好的棺材破口大骂,“如此美好的今生今世,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怎么忍心弃绝!”
万夫人在一旁呆呆的,如离魂一般,她早就哭过,脸上是未干的泪痕。
她不明白,她和老爷对他还不够好吗,即便他生病了,得了从没见过的恶疾,他们也从没想过放弃他,而是尽心尽力地找医师为他治病。
可他竟然反过来抛弃他们了。
他凭什么?
他这条命都是他们给的,凭什么自作主张抛弃他们!凭什么?
一滴清泪无声落在宣纸上,泪水晕开了墨迹。房间内,张氏连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脏。
信上的字体朗朗如月之入怀,一笔一画都是他曾经存在的证明。
——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
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
物色书之,各还本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
可这些字都染上了墨迹,再也擦不掉了。
她终于忍不住,揽信入怀,一如抱住了那位温和端庄的公子,泣不成声。
再也没有人会在她入轿时护着她的脑袋,再也没有人会关心她饿不饿,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她自以为终于遇见了属于她的温暖,即便如萤火一般,即便他心中早有爱人只能分给她很小很小一点光。
他不知道,那已然是她的全世界了。
有些人只是遇见,就已经花光了太多的运气。大抵是不能在年轻时遇见太惊艳的人,否则漫漫余生,她该如何忘记?
万府的丧事办得低调,没有摆席,没有丧乐,简单得不像一个巨富之家。
万家公子的棺木被运往汝宁老家下葬,妻张氏扶棺而归,为夫君戴孝守丧。
没有人知道她曾拿到了一纸和离书随时可以走;也没有人知道她名下的地契铺面,足够她几辈子衣食无忧。
万家走的是水路,走的那天又落了雪。纪音尘打听好时间后,在吃饭时无意透露给了妻子。
傍晚,冯春黛不知不觉便游逛到了码头,站在人群中,目光静默地瞥向那远去的船队,看着它们渐渐消逝成黑点。
纪音尘为她撑着伞,长风浩荡,卷起伞面上的积雪,洋洋洒洒的雪花飘落凋零。冯春黛伸手去接,掌心温热,晶莹的雪片很快就化为一滩水渍,仿若不存在一般。
“我以为我能救他。”
她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几天她不止一次在想,如果那天下午她不是让阿织转交,如果她等在万府门外一直到他回来,如果她亲手把信交给了他,和他说说话,或许结果就会不一样呢?
这世间真的什么值得他留恋的都没有了吗?
她不信。
怎么可能一个都没有。
纪音尘缓缓将眼眶发红的女子揽入怀中,“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冯春黛终于忍不住泪崩,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入了腊月,梅花次第开放。
城中的百姓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年冬天城里的乞丐似乎越来越少了。
他们有了些钱,可以在兰若寺下的那一片荒地下搭建木屋,还可以买棉袄御寒,买食物充饥。
已然不再是流离失所的模样。但和城内的居民还是不同。他们不能落籍,他们的孩子不能入学堂念书,也就不会有翻身改命的祈盼,不过这也没什么。
生活对他们来说从来就没有希望,他们也不需要希望。活着就是希望。
冯春黛进一步调低了药材的价格,因为盖章信的缘故,他们不仅能在城内买宅子,名下经营的商铺所交的税也比之前少了一成。
生意虽好,但赚的不多,同行虽眼红,但也不会效仿。
在他们看来,这么整,迟早把自己坑死。
但他们没想到冯春黛会一低再低,自从冯春黛将药材的价格调低到市场价的六成后,周围的医馆药铺终于坐不住了。
因为低廉的价格,他们被抢了好多生意!
今年冬天,冯春黛吃了一记官司。
周边五六家医馆联名告她恶性竞争扰乱市场。
幸好新上任的京兆尹是个素来有贤名的,没有将冯春黛一棒子打死,仔细了解询问过后,限令纪氏药铺的低价药材只准对没有落籍的城外难民流民出售。
冯春黛没有异议,她本意就是为此。
凭未落籍的身份居然还能买到品相好的低价药材?这对难民们说,还真是不幸中的幸事了。
纪音尘从衙门接她回来的那天正是除夕,他脸上有责备之色,却还不忘先给她披上厚厚的披风才道:“你做决定之前不能先和我商量吗?万一出不来了怎么办?你想过腹中孩子,想过小青苔,想过我吗?”
冯春黛特喜欢他这深闺怨妇的模样,主要也是人长得好看。
“我若提前跟你说了,你能答应?”她反问。
纪音尘没有说话。
她讨好地亲了亲他的嘴角,小声解释道:“我特意了解过这位京兆尹的生平,有名的清官直臣,所以才敢放手一搏的。”
冯春黛想要多开几家铺子,初步打算是京城周边的县城,可单纯地降低价格,实际情况却是容易被投机倒把者盯上,并不能真真正正地惠及到买不起药的人家。
所以她才想出了这个法子,故意将事情闹大。京兆尹不可能因为他做善事而罚她,只会用律令帮她完善不足之处,同时又不会损害到其他医馆药铺的利益。
事实证明她博对了。
他们刚走出衙门没多久,一名皂吏骑马追了上来,道:“京兆尹大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锦盒,然后便转身离去了。
冯春黛打开一看,是五间铺面的转让文书,这些铺面分别位于五座邻县,都是早年间因各种原因充公后,没人打理而荒废掉的,而且之前都是做的药材生意。
现在那位京兆尹却将其全部转入了她的名下,供她随意支配使用,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奉旨卖药,她可能是古往今来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