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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兄妹重逢(1 / 1)

陈百里从未想过这辈子还会与国内的亲人相见,当白色长裙的女孩子在碧草蓝天画一样的风景里慢慢向他走过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与记忆里那个还在上幼稚园的小朋友联系起来,而陈千禾也无法将眼前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士与记忆里的少年联系起来。

如果不是李潇潇确定地说,他就是居夜阑的儿子陈百里,陈千禾与他在街道上擦肩而过,也断然认不出对方来。

“你是哥哥?”陈千禾在那间漂亮的小房子前停住脚步,而陈百里左手拎着水管,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也一时怔忪。

昨天妻子告诉他,今天会有国内的亲人来寻访他,让他在玛塔玛塔农庄等着他们,他还以为妻子在开玩笑。半辈子都过去了,他与国内早就失去了联系,国内的亲人怎么可能突然来找他呢?

但看着眼前的女孩子,陈百里知道,这的确是他的亲人,女孩子的眉眼像极了母亲居夜阑。而陈千禾仔细看眼前的中年人,也在心里有了定论,他是她的哥哥确信无疑的了,因为他的五官简直是父亲陈元的翻版。

“哥哥,我是千禾。”陈千禾这样说着,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血缘使然,哪怕是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岁月长河,依然割不断心头的亲切。此时此刻,兄妹重逢,跨越二十多载时光,该有一个应景的拥抱才对。陈千禾扑上去了,张开双臂拥抱住陈百里的那一刻,她愣住了:陈百里的右手袖管空荡荡的。

………………

陈百里的家在镇上,镇上盛产奶牛,随处可见草地上自由采食的弗瑞生青年牛群,还有传说中的娟赛奶牛。

陈百里的妻子是新西兰人,皮肤雪白,但身材强壮高大,有着白种人的高挺鼻梁和深邃的眼睛,五官立体,笑容热情。

看着丈夫领回来的三个年轻女孩,她用腔调很重的中国话问陈百里:“都是你妹妹吗?”陈百里用左手指了指陈千禾,她便走上去拉住陈千禾的手,自我介绍说:“我叫lelia,你可以叫我莱丽亚。”

但是千禾喊她:“大嫂!”

“哦,他是大哥,我是大嫂!”莱丽亚将她的激动用波澜起伏的语气展示出来,“从来没有人喊我大嫂,太好了,你是我妹妹,终于有人叫我大嫂了。”

陈千禾说:“在中国,你得叫我‘小姑子’。”

“哦,姑姑不是aunt吗?妹妹是sister,小姑子到底是auntorsister?”

莱丽亚手足无措,中英文混杂的样子煞是可爱,陈千禾说:“小姑子是大哥大嫂的sister,但是是小侄女的aunt。”

陈千禾已经看到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有着混血小孩的漂亮气质,小巧的鼻翼翘着,长睫毛翘着,粉嘟嘟的小嘴翘着,头上的两条羊角辫翘着,羊角辫终端的头发可以看出她是自然卷的黑发,倒是没有遗传莱丽亚的棕色头发。

莱丽亚已经抱起小女孩,小女孩搂着莱丽亚的脖子,盯着来访的客人:“whoisshe?”

不待莱丽亚回答,陈千禾就自我介绍说:“i’myouraunt.”

“aunt?”小女孩来了兴致,用奶声奶气的英文问陈千禾是爸爸的姐妹还是妈妈的姐妹,这一次莱丽亚告诉她,是爸爸的妹妹。小女孩又问陈千禾身后站着的两男一女:“whoarethey?”陈千禾笑着说:“theyaremyfriends.”

李潇潇和苏媛、周小津不约而同向小女孩挥手,小女孩便扭头去问陈百里:“aretheydaddy'ssisters,too?”

陈百里摇了摇头,向她确认他只有一个妹妹,小女孩显然不太满意,嘟哝着:“butineverheardmyfathermentionher.”

陈百里显然有些尴尬,陈千禾倒是大方得很,走过去要抱小女孩,用英文说以前没听过没关系,以后就知道了,并问小女孩的名字,小女孩羞涩一笑,“小蜜蜂。”

这是陈百里给女儿起的中文名字,全家人都这么叫她。

“小蜜蜂,verycuteindeed!”陈千禾一把抱过了小蜜蜂,小蜜蜂的小手又搂在了陈千禾的脖子上,咯咯咯笑着,说了声:“thankyou,aunt.”

“you'rewelcome.”陈千禾说着在小蜜蜂的脸上印下一个吻。

哥哥离开榕州,赴加拿大读高中时,才十六岁,后来据说又去了美国读书,如今竟然是在新西兰安家落户,娶妻生女。陈千禾心里计算着陈百里结婚的年纪,哥哥如今也过了四十的人了,唯一的女儿才五六岁光景,想来他结婚比较晚,又断了一只手臂,不知道这二十多年人生,哥哥都经历了什么。

陈千禾迫切想要知道陈百里的手臂是怎么回事,想要知道居夜阑的下落,陈百里也没打算隐瞒。至亲的妹妹远赴国外,寻上门来了,他肯定会给她一个答案。

莱丽亚身为主人,自然要用新西兰当地的美食招待客人,除了三文鱼、生蚝那些美食之外,因为她家里养了很多奶牛,便就地取材为陈千禾等人制作了一道新西兰冰淇淋。天然牧场滋养出的纯正奶源,制成冰淇淋后,奶味醇厚,简直是夏日里的一大享受。小蜜蜂吃到妈妈亲手做的冰淇淋,开心得不得了,跑来向陈千禾道谢。

陈千禾说,你应该谢妈妈才对,怎么谢姑姑呢?冰淇淋又不是姑姑做的。

小蜜蜂说,是托了姑姑的福,妈妈才制作冰淇淋的,所以要谢谢姑姑。

在一旁招待大家的陈百里,看着女儿和陈千禾正用英语交流,姑侄之间的亲密并不因为第一次见就生疏,唇角不由露出一抹笑意。

晚上,陈千禾留宿陈百里家里,其他人则打道回府。

李潇潇的豪车来时四个人,回去三个人,副驾驶座上坐着苏媛,周小津则坐在车后座上。

李潇潇一边开车一边扭头看一眼苏媛,笑着说道:“这一回我也算不辱使命,没办砸苏大小姐交代的任务吧?”

“多谢李大小姐。”苏媛把李潇潇的脸拍过去,示意她看前面的路,专心开车,但是李潇潇太兴奋了,还是忍不住和她说话:“说吧,你打算怎么谢我?”

苏媛说:“让小津谢你。”

李潇潇就扭头看后座:“周老师必须留在新西兰,为我多上几节古筝课才行。”

“这简单,我替小津答应你了。”苏媛笑着说。

周小津却突然叫了停车,他说:“你们俩先回市区吧。”说着兀自打开车门下了车。

苏媛和李潇潇透过后视镜,见周小津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他是不是要去找那个千禾小姐?”李潇潇问苏媛。

苏媛皱眉道:“可能吧!”

“可是……”

苏媛示意李潇潇开车,“别管他了,他一个成年人还能丢了不成?”

李潇潇还想说什么,苏媛就说难得闺蜜重逢,好不容易可以摆脱周小津这个电灯泡,今天晚上就让她们享受一下二人世界吧。

李潇潇想想也是,于是又高兴起来,驾车带着苏媛驶回自己在奥克兰的别墅。

周小津走到镇上,再找到莱丽亚家里时,夕阳已经西沉了,莱丽亚家的屋子亮起了灯,院子里开满花朵,不时传来奶牛的叫声。

莱丽亚抱着小蜜蜂来给周小津开门,陈百里和陈千禾却不在。

陈百里领着陈千禾已经走到了墓园的位置,金色的余晖里,一块墓碑上写着居夜阑的名字,上面还贴了一张女人的照片。女人风华正茂的,化着艳丽的妆容,陈千禾完全不能确认这个美丽的女人就是居夜阑,但墓碑上的字清清楚楚写着“居夜阑”三个字。在一堆英文刻写的墓碑名字里,这个中文写出来的名字显得特别与众不同。

陈百里蹲下身,用他的左手送上了一束小白菊,再用左手轻轻抚摸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说道:“妈妈,妹妹从国外来新西兰看您了。”

陈千禾没有哭,只是对着墓碑上的照片鞠了躬。鞠三次吧,算是酬答了母女之情,好歹她是生她的人。

她弯身仔仔细细看清楚了照片上的人,妈妈她很漂亮,是个大美人,可惜她对她竟没有多少清晰的记忆了。所有不好的情绪,不过是自我的感觉而已。

她从北半球飞到南半球,与其说是来寻找母亲,不如说是想来寻求一条与自己和解的道路,她需要答案,让自己积年已久的心结彻底解开。

“妈妈她什么时候死的?你的手又是怎么回事啊?”陈千禾在墓碑前坐了下来,问了陈百里两个最核心的问题。

陈百里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失散二十多年的兄妹,在居夜阑被定格的目光的注视下,并肩坐到了一起。

居夜阑是去年才过世的,死于癌症。生老病死,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居夜阑才六十出头,年轻了些,走得早了一些。而陈百里的手臂,是因为一场车祸才截肢的。这却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就在居夜阑和陈元离婚的前一年。

陈千禾惊讶于,居夜阑竟向陈家隐瞒了这样的大事。

“是我不让妈妈说的,”陈百里说道,“那个时候,妈妈的朋友在加拿大出了事,不能再作为接收我的寄养家庭了,我无法继续在加拿大求学,只能回国。可是那时候我心高气傲,一心只想在国外留学,妈妈在美国的朋友表示可以帮忙,让我去美国读书,我很心动,我逼着妈妈必须答应。妈妈爱子如命,自然为我筹谋,只是没有想到,我运气那么不好,好不容易到了美国,竟然遭遇了车祸,失去了一只手……”

夏日的晚风从墓园吹过,吹起陈百里空荡荡的袖管,在陈千禾的视线里飘啊飘。

“当年我想出国读书的念头是因为虚荣,我在榕州最好的朋友他没有参加中考,直接到加拿大读高中,我便也想去加拿大留学,爷爷和爸爸都极力反对这件事,因为说我还太小,要留学可以等读完大学,但我等不及,我最好的朋友出国了,我也要跟他一起。那时候,我很不懂事地成天闹脾气,不吃饭,不读书,摔东西,但爷爷和爸爸都不肯妥协,只有妈妈支持我,她去拜访我好朋友的父母,询问去加拿大读书的流程……”

如果时间可以重头来过,陈百里软弱无能地想,人到中年,早就失却少年的意气风发,开始常常想念“后悔药”这样东西。如果时间可以重头来过,别说是他,就连他的好朋友恐怕也不想要出国留学了吧?

他到加拿大读书,居夜阑出国陪读;好朋友出国留学,却是好朋友的父亲去陪读的。两地分居的结果就是导致父母的感情生出嫌隙,最后家庭破碎,父母离异,父母又各自重组家庭,生出了多少事端。

如果两个少年不那么虚荣,安心待在国内读高中上大学,他们彼此的家庭都还是完整的。如果少年的他不那么虚荣,跟风出国,他也不会在美国出车祸,母亲就不必为了他能留在美国,而和父亲离婚,一切都是因果命定。

陈百里扭头看陈千禾,如果不是少年的他那么虚荣,妹妹也不必小小年纪就失却母爱。

二十多年的故事说道起来,竟然也就短短几句话,就交代了前因后果,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陈百里看着陈千禾,见她表情平静,没有什么波澜起伏,既没有为母亲的离世感到悲戚,也没有为兄长的断臂惋惜,就那么安静坐着,安静得像是时间静止,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呢?你这些年在国内还好吗?爷爷和爸爸都还好吗?”陈百里觉得自己的关心甚是虚伪,带着走过场的虚伪。

“都好。爷爷快九十岁了,还健在,爸爸也很健康,一切都好。”

“那你呢?想必已经成为古筝演奏家了吧?”陈百里露出了笑容。

陈千禾却说:“没有,我早就不弹古筝了。”

“为什么?咱们爷爷……”

陈千禾没有理会陈百里,而是径自从地上站起来,她看到莱丽亚抱着小蜜蜂正向墓园走来,她身边跟着的长身鹤立的青年人,正是周小津。

周小津已经看见了她,加快了脚步。

陈千禾也加快脚步向周小津跑了过去。

两个年轻人快速抱在了一起。一个是早就张开了双臂,做好了迎接另一个的准备,另一个也不管不顾地投进那个为她准备好的怀抱。

“你可以哭的。”周小津抱着陈千禾说道。

“我不想哭,可是她为什么这么早就要死了?”陈千禾说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陈百里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远远看着那个哭泣的女孩子,心头终于明了般松了口气。她是会哭的,这样才像小妹妹。陈百里的眼眶酸酸的,抬头看小镇的天空,新西兰的天空一碧如洗,美得沁人心脾,可是妈妈再也不能同他共赏这无边的风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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