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帝等君臣进京前夕,北平城,燕王府。
恰是八月月初,晚风清爽,黑压压的夜空只见繁星点点,中间一条银河璀璨而高远。
燕王府占地颇广,内有一片湖,十六岁的燕王周元昉命人备了一条小船,然后他只带伴读阿彻上了船。
阿彻撑船,到了湖中央,周元昉叫他别撑了,拍拍身边的地方,叫阿彻也躺过来。
看眼放荡不羁仰面躺着的小王爷,阿彻选择坐下去,仰头,与周元昉一同赏星。
星光洒落,落在两个少年郎的眼中。
周元昉忽然笑了笑,扭头看阿彻,道:“明日你便可以与家人团聚了,我给你放半个月的假,过完中秋你再回来。”
母后过世,他与阿彻回了一趟金陵,不久阿彻又随他来北平守陵,同时督建皇宫。母后一走,住在哪里对周元昉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只可怜阿彻生生地与家人分别了四年,连新出生的弟弟都没见过。
面对燕王的好意,阿彻没有拒绝,坦然道:“多谢王爷。”
他想家,想母亲与继父,想弟弟妹妹们,很想。
周元昉收回视线,双手垫在脑后,望着望着,夜空的星星好像勾勒出了一个女娃娃的模样,模模糊糊。怎能不模糊?周元昉记得清清楚楚,上次他见阿满,还是阿满六岁的时候,他与阿满生了一场气,自此,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阿满,阿满。
周元昉的童年,仅有两个他真正接受的玩伴,一个是阿彻,另一个就是阿满。阿彻与他形影不离,可阿满,六年匆匆过去,周元昉已经记不清阿满的样子了,也不知道十二岁的阿满,会长成什么模样。
翌日,周元昉率领北平城的大小官员,早早出城迎接圣驾。
阿彻与家人分别了多少年,正德帝就与他唯一的嫡子分别了多少年,站在尊贵豪华的龙辇之上,年过五旬的正德帝微微眯着眼睛,遥遥地盯着对面站在北平官员最前方的少年身影。一别四年,他的元昉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曾经那么单薄的男孩,现在已经能撑起威严宽大的王爷蟒袍了。
距离近了,周元昉一撩衣摆,昂首跪了下去:“儿臣拜见父皇!”
少年王爷跪得腰杆挺直,一双明亮的眼睛灼灼地望着龙辇上的帝王。
儿子好风采,正德帝立即跨下龙辇,大步来到周元昉面前,弯腰,亲手扶起了周元昉。父子俩面对面而站,正德帝高大魁梧,十六岁的周元昉壮硕远逊于他,但是个头,周元昉已经只比正德帝矮半头了。
“好,好,朕的元昉终于长大了!”正德帝重重地捏着儿子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喜悦与欣慰。孩子怎么样才算长大?正德帝自有他衡量的标准,他曾经不满幼子的狭窄气量与胡乱嫉妒,但现在,正德帝发现幼子眼中的戾气已经不见了,就像澄明的湖水,坦坦荡荡,充满了一个皇子一个王爷应有的自信。
没有信心的人才会去嫉妒别人,自信的男人,无所畏惧。
这样才叫长大了!
正德帝经历过太多的风雨,年轻时他也耐心地教导过孩子们,端王、英王都赶上了,幼子出生时,恰逢正德帝已经过足了父亲的瘾,恰逢正德帝要图谋江山、治理江山,他没有了哄儿子的耐心,他喜欢懂事的、无需他费心的儿子。
幼子最终没有让他失望,正德帝很满意,不枉他狠心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孤零零丢在外面这么多年!
“好!”看着英气渐显的儿子,正德帝又赞了一声好,这才像他与皇后的骨肉。
父子情深,正德帝身后的端王、英王,以及一众文武大臣们的心里却起了波涛。皇后病逝,皇上派年幼的嫡子来北平守陵,平时则对端王、英王器重有加,尤其是屡立战功的英王,更甚者,皇上于去年封了英王生母淑妃为淑贵妃,距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大臣们便都觉得,皇上有意立英王为太子了。
可是现在,正德帝对燕王的喜爱,顿时另那些已经站队英王的大臣们不安起来。
帝王进城很久很久以后,苏锦娘几个的马车才通过城门,直奔皇上御赐的新武英侯府去了。
苏锦带着胜哥儿坐前面的马车,阿满、睿哥儿与乳母坐一辆马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拐进巷子,阿满忍不住了,脑袋冒出车窗,使劲儿伸着脖子往前望。然而武英侯府所在的巷子都是权贵之家,今日大家一起搬家,车队排的老长老长,阿满什么都看不见!
终于,距离自家还有三户人家时,阿满看到了一个身穿玉色圆领长袍、貌似神仙的挺拔男人!
阿满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认了。
阿彻朝妹妹笑了笑。
他这一笑,阿满眼泪就下来了,突然不敢看哥哥,缩回马车里哭了起来,她好想哥哥,这么多年没见,哥哥都长成大男人了,不知道会不会笑话她哭!
睿哥儿依然趴在窗口,大眼睛好奇地瞅着前面的俊哥哥。
前面的马车里,苏锦眼睛也湿了,一边擦眼泪一边教胜哥儿:“那是大哥,胜哥儿快叫。”
胜哥儿虎头虎脑的,瞅着陌生的男人,小声地叫了一声。
苏锦拍儿子屁股:“大点声!”
胜哥儿被娘亲一拍,登时憋足力气,冲着阿彻叫道:“大哥!”
阿彻看着三弟笑。
确认这真是大哥,后面睿哥儿不甘落后,也着急地喊“大哥”,生怕大哥不认识他似的。
两个弟弟都叫他,阿彻眼睛都不够使了,喊完睿哥儿,阿彻快步走到刚刚停稳的第一辆马车前,伸手扶母亲。
苏锦的眼泪哗哗掉,想停都停不下来,心里百感交集。她的阿彻太好看了,苏锦很骄傲,可千杀的老天爷,为何要让儿子这么像沈复,苏锦初遇沈复时,沈复就与阿彻现在差不多的年纪,如今儿子大了,父子俩几乎一模一样!
苏锦不怕萧震吃醋,她只怕阿彻因为这张脸难受。
“阿彻,娘的好阿彻。”抱住比她高出一头的大儿子,苏锦再也不想松手。
阿彻很久没被母亲抱了,虽然长大了,但再次被母亲抱,阿彻还是很喜欢,很温暖。
阿满继续坐在马车里哭,怕哥哥笑话她,睿哥儿被丫鬟们抱了下来,与胜哥儿并排站在母亲大哥身边,兄弟俩一起仰着脑袋观察母亲天天都会跟他们提的大哥。母亲说大哥小时候特别懂事,从来不淘气,母亲还说大哥读书特别厉害,四岁就能背完《三字经》了,原来那么厉害的大哥,长得这么俊啊!
睿哥儿瞅瞅弟弟,再瞅瞅大哥,大眼睛里冒出了疑惑,爹爹说他与弟弟长得黑,是因为他们都是男的,可大哥也是男的,怎么长得跟姐姐一样白?
阿彻扶着埋在他怀里哭的娇小的母亲,目光却落在了两个弟弟身上,见两个男娃娃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胜哥儿有点认生,睿哥儿只有满满的好奇。第一次被孩子如此注视的阿彻,既觉得有趣,又觉得,弟弟们都很可爱。
“娘别哭了,我抱抱弟弟们。”阿彻笑着劝母亲。
苏锦连忙松开儿子,一边抹泪一边道:“抱吧,他们俩都很想你。”
阿彻便蹲下去,一手抱起一个。
“大哥,你知道我是谁吗?”睿哥儿傻乎乎地问。
阿彻笑,准确地报出二弟的名字,然后再冲着三弟喊“胜哥儿”。
小哥俩都嘿嘿笑。
阿彻就在弟弟们身上看到了继父萧震的影子。
抱过弟弟们了,阿彻暂且放下弟弟,笑着朝后面的马车走去。
阿满刚收起眼泪,姑娘家,哭完之后就要臭美了,阿满拿出她最喜欢的那个胭脂盒,对着里面的小西洋镜整理头发。突然间,有人轻轻敲了敲马车车门:“阿满,出来了。”
阿满眼睛一红,哥哥的声音都不一样了,可还是很好听!
迅速藏起小镜子,阿满再次抹下眼睛,这才故作平静地探了出去。
阿彻站在车前,笑着看妹妹,十二岁的妹妹,有点像大姑娘了。
“大哥,我好想你啊!”近距离地看着哥哥,阿满又开始掉金疙瘩了。
阿彻扶住妹妹的手,无奈道:“想就想,哭什么?这边风大,小心哭干了脸。”
阿满不管,被哥哥扶下去后,小姑娘一头扑到了哥哥怀里。
睿哥儿、胜哥儿见了,颠颠地跑过来,争抢着抱大哥的腿。
苏锦站在远处看着这兄弟四个,忽的破涕为笑。
管外人怎么看,兄弟四个互亲互爱就够了。
孩子们聚在一起玩闹,苏锦卷起袖子,下厨为久别的长子做他最爱吃的菜。
傍晚萧震回来时,就见睿哥儿、胜哥儿已经跟阿彻特别亲了。
“父亲。”阿彻上前给萧震行礼。
阿彻的脸,给萧震的冲击还是挺大的,不过萧震藏得住,而且他早就能将阿彻与沈复分开了。
“不错,再过两年,阿彻都要比我高了。”萧震赞许地捏了捏长子的肩膀,他从小看到大的阿彻,一定能比沈复高。
阿彻看着山岳似的继父,并不认为自己能长过继父。
“爹爹,为何大哥那么白?”抓住机会,睿哥儿偷偷地问爹爹,小家伙疑惑半天了。
萧震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哥哥喜欢在屋里读书,晒不到日头,时间一长就白了。”
睿哥儿恍然大悟!